后来司徒安在将军府中住了小半个月,半个月后回京就立马下了诏书,立薛家女儿薛英兰为皇后。薛英兰有见地,处事果断,在她的帮助下,司徒安的整顿计划也颇有起色。可好景不长,大臣们很快就意识到薛皇后的存在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不小的麻烦,于是开始有人上奏,以皇后干政为名要求废后。这样的事情刚开始司徒安还压得住,后来愈演愈烈,终于发展到有人想要亲自结束薛皇后的地步。司徒安当朝杖毙了给薛皇后下毒的宫女。大臣们斜眼看着堂前血肉模糊的一堆,眼中毫无怜惜后悔之意。
再后来,薛皇后怀孕了。司徒安终于不忍心再让皇后以身涉险。于是不顾薛皇后的反对,将她送回稻城养胎。九月之后,薛皇后生下一个女儿,司徒安将母女二人接回宫中,给女儿起名叫司徒恒君,小字永宁。为了保护母女二人,其行事愈发瞻前顾后起来。
这样的皇帝根本压制不住那些乱臣贼子。薛皇后苦劝无效,眼见得朝廷愈发混乱,心里明白这司徒家的江山也快到尽头了,自己和丈夫死在一处倒也不怕,只是可怜了怀中的孩子。有了这样的想法后,薛皇后就常常让恒君回稻城居住,想着就算有天真的出事了,这孩子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在外边总能活得下去,且稻城远离京城,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城镇,从稻城逃走总比从京城逃要容易……
恒君从小就稻城和京城两边跑,在稻城外公外婆身边的日子远多于在父皇母后身边的日子。别的公主文文弱弱的,恒君三岁就开始跟着外公打拳,四岁开始练刀,五岁开始找乡亲们家的孩子单挑,八岁以前从无败绩。第一次失败是遇上明渊的时候。
明渊是定国公明老将军的孙子,当朝镇远大将军的第三子,祖上有个太爷爷,是棠朝开国将军,身上有着世袭的爵位。明老将军在京城住了大半辈子,老了突然想念起家乡的人和事来,于是说走就走,收拾收拾行李,带着最疼爱的小孙子就回稻城了。
明家老宅和薛家只隔着一条巷子。明老将军带着明渊回稻城的时候正赶上恒君八岁的生辰。老将军围着恒君好一阵看,然后拍着明渊的脑袋说:“薛老弟你这外孙女教得好啊,让她和我孙子过两招。”恒君听罢大大方方的做了个“请”的动作。明渊看了看眼前的小女孩,问:“你会不会哭?”
这一年明渊十岁,他懂了一个道理,女孩子说不哭,那不一定就真的不哭。
恒君是个好胜的性子,输了一次就总想赢回来,于是从那之后,每天日出就起床练武,吃过早饭就出去找明渊打架,午饭要么在薛家一起吃,要么到明家一起吃,吃完又跑得没影儿,到晚上两个人都是挂着彩回来的。薛老夫人看着心疼,劝道:“宁姐儿,要不算了?”明老将军也拍了拍明渊的肩膀:“下次让着点宁姐儿!”但第二天,俩人还是鼻青脸肿的回来的。
问明渊怎么回事,明渊说:“她不让我让。”
问恒君怎么回事,恒君说:“今天还是没打赢!”
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俩孩子白天打得不可开交,晚上牵着手一起出去,两人买一只烤鸡吃,偶尔不打架了,恒君坐在老树下给明渊绣花,凑近一看,绣在荷包上的是一把大刀;明渊在不远处给恒君画像,画的是恒君纠结万分的表情。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四年。恒君12岁的时候,司徒安把恒君接回京城去了,明渊也跟着一起上京,成为太子的伴读。
两年后,明渊入伍正式成为军人,恒君把明渊送到城外,然后调转马头就回稻城找外公外婆去了。再次见到明渊的时候,他已经接替他的父亲,成为当朝镇远大将军了。
白知意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印象中,白知意和明渊似乎是前后脚的出现在稻城,明渊回来后没多久,正带着恒君在街上吃东西,突然见边上有个小贩抱着个坛子就往一年轻公子身上撞去。公子闪躲不及,坛子碎了一地,小贩蹲在满地的坛子碎片和白色粉末中嚎啕大哭:“这是我一年的用度啊!这些珍珠粉,是我一家人一年的银子啊!你赔!!”
十分老套的碰瓷手段。
年轻公子一脸无辜:“这位小哥,你,撞的我。”
恒君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一把上前拎起小贩:“我将军府有的是好大夫,这些要不是珍珠粉,你把坛子碎片一起吃了如何?”
小贩一惊,也忘了嚎了。明渊在恒君背后静静站着,见小贩眼神飘忽不定,额头也渐渐冒出汗水来,于是蹲下来捻了一点粉末嗅一嗅,又用舌尖尝了尝,这才捡起一片碎片:“吃了吧,这是面粉。”
小贩脚下一软,就地跪了。那年轻公子拍了拍一身的面粉笑了笑:“算了,下不为例。在下白知意,多谢两位出手相助!”
也许是那时正逢花开时节,也许是那天的阳光格外美好。总之,白知意这一笑,在恒君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正当花季的少女容易被相貌英俊的少年吸引,这十分正常。当晚恒君和明渊正一人拿着一个鸡腿啃着,恒君问明渊:“溯之你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吗?”明渊反问:“白知意?”恒君把鸡腿往嘴里一塞,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转过脸假装去看远处的风景。小女儿的娇羞模样,明渊第一次在恒君身上看到。
再然后,老天好像特别了解恒君的心事,稻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就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碰上白知意。
例如和明渊在郊外比武的时候,白知意突然冲过来“出手相助”,然后面露尴尬地和两人道歉:“实在对不住,路过此地,以为有人欺负司徒姑娘,就……”或者在街边买糖葫芦,刚买走最后一支,没走两步就听到小孩子的哭声,有人轻声安慰那个孩子:“不哭不哭,我带你找找有没有其他地方也卖糖葫芦,买好了带回家跟你妹妹一起吃。”一转身正是白知意,带着街头大娘家的大孙子。
恒君跟明渊说:“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明渊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明老将军和薛老将军正在院子里下棋,薛老夫人带着恒君在边上糊风筝,明渊和白知意两人一身是血的互相搀扶着进了门来。恒君只抬头看了一眼,心就彻底慌了,眼泪止不住的大滴大滴掉下来,明渊看了看恒君,欲言又止。白知意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没事,溯之伤得不重。”说完就晕倒了。
白知意包扎的时候恒君不方便在旁边看着,就到隔壁找明渊去了。明渊半躺在床上,静静看着眼睛红红的恒君。过了一会儿伸手拍拍恒君的脸颊:“也不是很疼,没事。”恒君点了点头,明显心不在焉:“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明渊望着床顶:“小宁儿,别太相信白知意。”
恒君抬头:“他刚救了你。”
那天的事情薛明两家都派人去查,但始终不知道攻击明渊和白知意的是哪一路人,几天之后,朝廷来了一纸诏书,将明渊召了回去。恒君骑着马跟在明渊身后,一步三回头。明渊勒住马头:“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他,就回去吧。我都是些皮外伤,不妨事的,只是小宁儿,千万别太相信他。当晚那些人分明是冲他来的,他的背景绝不简单。你记住了吗?”
恒君点了点头,马不停蹄地又回家了。
白知意住在明家老宅里,和明老将军作伴。恒君回去的时候明老将军和白知意正坐在花圃边聊天,看上去相处特别融洽。一抬眼瞅见恒君回来了,明老将军酸酸地说:“有了白家小哥,宁姐儿就不要我们家溯之了。”恒君红着脸抱着明老将军的胳膊:“明爷爷你胡说什么!”
“白知意是个有趣的人,他在明家老宅住了一个多月,得到了我外公外婆和明爷爷的一致肯定,大家都说白知意是个好孩子。我很不理解溯之为什么让我不要信任他。那时候我想,就算背景不简单又怎样,只要他自己是个好人就好了。一个多月后有人来报,说溯之得罪了我母后,被母后贬到西南边陲去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溯之行事谨慎,个性隐忍,我母后也不是个是非不分的人。就在我决定动身去京城的那晚上,我外公病了,白知意说他会替我照顾,让我放心进京。可是外公年纪大了,不看到外公好好的,我怎么忍心离开。后来的解决方式就是我把信物给白知意,让白知意带着我的信件去找我母后,帮我问清楚事情的始末。白知意是个人才,我父皇正需要白知意这样的人,我在信中也向我母后介绍了白知意,希望父皇能重用他。”
“白知意离开后,外公的病情也渐渐稳定下来,白知意那边迟迟没有回信,我跟外公外婆说了,等外公病完全好了,我就亲自进京去。可是没等到我进京的时候,京城里就来消息了。送消息来的是我母后贴身的大婢女月姑,她狼狈的模样让我们所有人都不安了起来。她说有人造反了,造反的人打的旗号是“白”,他们的头领叫白知意,让我们赶紧逃。母后的回信被她贴身藏着,拿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汗水打湿了,那上面,母后的字很潦草,显然是匆忙写下的。母后说,宁儿,逃,往西南去,找明渊,他会保护你的。”
玩溪把小兔子抱在怀里:“所以当时姑姑的母后把明渊将军贬到西南去,就是为了给姑姑留后路?”
“是吧,母后把溯之支得远远的,又让他手握重兵,大概也就是算到大棠朝的气数也到头了,想留下最后的筹码,但母后一定没想到这个筹码会这么快用上,而亲手断送棠朝的,是我这个嫡公主。玩溪你能想象那时候我心里有多恨白知意吗?”
玩溪捋了捋小兔子的耳朵,点了点头。
恒君笑了笑,继续道:“月姑前脚刚到不久,白知意的人马就到了稻城,我想带着外公外婆和明爷爷一起逃,可是外公病还没好全,根本跑不了。明爷爷当了一辈子将军,大敌当前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做逃兵。外婆含着眼泪把我和月姑往门外推,说只要我活下去,他们就都没什么牵挂了。我没有选择,只能跑。月姑拉着我,一路往山上跑,我根本没法分辨方向,眼里只有稻城中那条渐渐靠近薛明两家老宅的火龙。我和月姑在山上很久很久。月姑年纪不小了,渐渐就走不动了。那时我也很累了,我把月姑背在背上,两人走得很慢。后来不小心滚下山坡,月姑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把月姑草草埋了,在月姑坟前磕了头,说一定会带明渊回来给她报仇。我猜那时候城里一定都是通缉令,就没敢走大路,一路都是沿着山走的。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撑不下去了。”
“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我面前站的是黑白无常。我那时候知道,我是死了吧,可是我不甘心。黑无常说,死人十个有九个半是不甘心的,有什么冤情到地府去等着,等到仇人阳寿尽了,一起到阎王判官面前对峙去,有冤有仇,那时候就分明了。可是我听不进去,白知意那个人,我怎么可以好好的让他享尽阳寿!于是我夺过黑白无常的哭丧棒,把他们给打了。打白无常时下手尤其重,因为白知意也总爱穿一身白衣。再后来,鬼差们就开始到处抓捕我,我凑巧躲进安老山神的山神庙,被安老山神救了下来。”
玩溪把恒君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姑姑,你想知道什么,你跟我说,我都帮你!”
恒君伸手抱住玩溪的腰:“姑姑没白疼你。你下山不久学堂里来了个新鬼,说在通往地府的黄泉路上有个不肯投胎的男鬼,听他形容依稀是白知意的样子,他说那男鬼在等人。……我的往事我原本不想说,我想让你自己去看,自己决定要不要帮我报仇。我把你养大,带了你三十年,没让你做过伤害别人的事,但这次,如果他是白知意,我希望你杀了他,魂灭,我要他灰飞烟灭。”
怀里的小兔子大概嫌地方太挤,从玩溪大腿上溜下地,一跳一跳地跑了,玩溪问:“姑姑,可是我去京城的时候毫无法力。”
恒君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玩溪,我知道你不寻常,小时候有一次,你的哭声震碎了来拘魂的鬼差,那时我就站在你身边,可是同为鬼魂我却没什么不适感,那时候我猜你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力量的,你那应该是在保护我。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所以我知道你不寻常,从前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你的不寻常为我做什么,但知道白知意还没投胎后……玩溪,你依旧可以选择帮或者不帮,我总不会强迫你的。”
眼看天边一点点亮了起来,玩溪起身拍了怕衣服:“我不帮你帮谁呢?姑姑我要先回去了,只能改天再去逍遥天宫找我师父了,你儿媳妇大概要醒了!”
话音刚落,大安山中就没有了玩溪的痕迹,恒君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臭小子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儿媳妇!什么时候的事儿!啥时候带回来看看!”空空的山里回音阵阵。大松从山神殿里睡眼惺忪的出来,恒君看了一眼山头将要出现的太阳,自回山洞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