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飞很快端来裘致远的茶,颇有些同情地看了那俩为了一件衬衣争执的警卫:司令自己从来都不计较新旧,不过是偏爱整洁一些罢了,为此受罚还是小事,从此调出官邸内勤警卫才是真正让人苦楚的。
窗外的花园,裘致远已经不知道凝视了多少回,回回都没有如愿以偿地看到最想见的人,从门口那两个警卫身侧的小铁门进来,穿过花园走到自己面前,不用说话,只需要站到面前,裘致远觉得自己就会满足了。
林亚,那个什么都不懂也就什么都不怕的傻小子,是掩盖了一切的讯息带走了他,还是也一样望断来路,变得和自己如今一样沉默?裘致远无从而知。
倾注了所有心血从浩瀚沙漠里建立起来的第七军,整建制地覆没,裘致远心痛。
可更心痛的,是叶非云最终还是没有听从自己的安排,学江正国一般走上了不归路。
“司令!”孙飞适时地打断了裘致远的遐思。是啊,又到了去见郑飞彤的时间,手里的茶,竟都冷了,壶身上只有自己的温度。
裘致远微微皱了皱眉头,手腕向外翻了一个小小的倾斜度递过去:“给我拿条毯子。”
孙飞迅速接过那只朱泥紫砂壶,清洗干净后轻轻地放在裘致远身边的书桌上。
“孙飞。”裘致远出声,下巴点了点西施壶的方向,显然是一直在注视着他的举动。
孙飞会意地点点头,取过茶巾将茶壶仔仔细细将壶身上的水珠擦干净,再抬眼看裘致远,才发现他已经又闭上了眼睛。
能被挑上来照顾裘致远,孙飞也算是警卫中极伶俐的,难得还似了几分裘致远的严肃,又总是安安静静地,从不多话,长得也体面,总是把小脸绷得紧紧的。
在素以严苛铁腕著称的裘致远手下当贴身警卫,居然连一次受罚都没有过,如果不是郑飞彤这个几乎完美到骨髓里的前警卫作为铺垫,孙飞足以震惊三军。
不,裘致远不喜欢暴躁的体罚,大多时候也就像现在窗外花园里蹲着马步的那位一般,让那些犯了错的警卫们五个手指头上都放上一盏点燃的小油灯,平举着,什么时候灯里的油燃尽了,什么时候结束受罚,过程中泼出哪怕一滴,自然有人给你续满重新来过。
裘致远自己就可以指尖顶着沉重的铜制油灯三两时辰纹丝不动,手指头哪怕连颤都不会颤一下,真正的稳如泰山的双手。
当然也有别的花样,裘致远向来招数良多,也有被罚拿着空包弹练靶的,听着不难,可要任何一个神枪手去射击花园里树上知了的左翅,都是相当于天上掉馅饼的机率。
可惜裘致远就是能够让天上掉馅饼掉黄金的那位,他甚至可以预约那知了的左前腿或者右前腿,准得无以复加的枪法,强悍到即使处于半瘫痪状态也可以傲视全军,也就没有任何人会对那些古怪且苛刻的处罚有任何异议。
等孙飞再次来到囚室,才发现郑飞彤竟然一天一夜没有挪动地方,甚至,连姿势也似乎不曾改变。
裘致远依旧很安静地躺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仿佛每天来这里,就是为了闭目养神,休息上这么一个时辰。
方晓之走进来的时候,其实响动并不大,裘致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依旧躺在那里。
看见裘致远脚上那双崭新的布鞋,方晓之似乎楞了一下,很快就恢复过来,瞟了一眼裘致远的腰,俯身靠过去。
孙飞也只是看了方晓之一眼,站着不动,由着方晓之附耳过去对裘致远说了一通。
“嗯。”裘致远微微动了动脑袋算是点头,指尖抬了抬,孙飞立刻立正称是,把方晓之给送了出去,整个过程统共也就发了两声,根本没有把形同做客被拘禁的郑飞彤放在眼里。
也没人注意到军警司令彭雪涛身边第一近卫——方晓之一进一出之际,那轻微至极的两声“叮”声。
裘致远躺得很是理所当然,孙飞送完方晓之,依旧回来站着,眼睛不自觉地在裘致远的脚上停顿了两秒,才集中起注意力。
“裘司令能走路了?”方晓之临走时偷偷问的。
孙飞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了句“军靴挤脚血液容易淤积”,这是裘致远特意交代过的对外一致说辞,除了这栋官邸内的少数内勤警卫,一律只能得到这样含糊不清的解释和暗示。没有人会担心裘致远能行走的消息外泄,裘致远的警卫营向来固若金汤铁板一块。
房间内安静得可怕,好像每个人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八千零九十一,八千零九十二,八千零九十三……”郑飞彤仿佛预计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裘致远,裘致远却已经有所动作,手掌微微抬起,招了招,一点也没把郑飞彤倏然掀起的眼帘下直射过来的眼神放在眼里。
又是轻轻“叮”的一声响,孙飞已经敛去眼神中闪过的一丝惊讶,依照裘致远的意思,过去半抱起他,扶正坐好,蹲下身去,在郑飞彤越来越刻骨的视线中将裘致远背出了囚室。
今天,只有八千零九十三次心跳的时间。
郑飞彤有些失落,裘致远只自己走来了三次,自己离开了两次,有些少。
等待是焦躁的,尤其是裘致远最后一次出现时蜡黄的脸色和憔悴的眼神,以及最后不能动弹地被背走,都让郑飞彤有了一丝悔意。
到底是哪里不够缜密?到底是哪里被裘致远发觉了?如此的拘而不罚,应该不是已经掌握切实证据的举动,不过 ,也难说,方晓之不是来过吗?
连续十天,郑飞彤眯起了眼,已经十天了,没有再见到裘致远,是旧疾复发了?还是……他那块急需填补的脊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裘致远山样挺拔的身躯?心抖了抖,很难再往下深想,郑飞彤执拗地盯着自己的那双手。
不,从不后悔!从不后悔自己用这双手做过的事!
裘致远再次走进囚室时,精神显然好多了,虽然人又瘦了一圈,可眼神有了三分当年攻城时狂放的飞扬,很好看,很有魅惑力。脚步虽然还是有些轻浮,却明显已经轻快许多。
尽管依旧戴着那副专门为他打造的机械脊锥固定助行器,难得的是这次没有用外套遮挡,直接戴在了病房服的外面,寒光森森的,映在灯光下,十分地惹眼。
郑飞彤的眼神终于飘忽了一阵,从裘致远的脸上掠过,仿佛要找寻什么,又急匆匆地划过,在助行器上迟滞了一会儿,最终定格在病房服下摆上的几滴血渍上。
裘致远仿佛情绪不错,竟在嘴角勾起了半点笑,眼角难得下弯,也难得给予了郑飞彤一个正脸, 指着警示标语旁每日都让孙飞更换的白纸问:“到今天,还是没有任何可以跟我说的?”那是一沓郑飞彤很熟悉的政治犯认罪必需的空白稿纸,每天空白,可孙飞依旧每天小心翼翼地更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