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斩霄,你搞什麼鬼?」见池重楼落海逃走,朱天呼地转身,挡在岳斩霄身前,防岳斩霄也如法炮製跳海逃生。
这是风势更加狂暴,海上大浪滔天,好几艘小船已被吹翻。黑色巨船也飘摇如风中枯枝。岳斩霄衣发狂飞,双脚却宛如在来回倾斜的甲板上生了根,站得笔直,冷笑道:「朱天,废话少说,有种就跟我再次决一胜负。」
朱天目中射出凌厉骇人的光芒,「刷」地解开绕在腰间的百炼软刀,迎风抖开,直指岳斩霄眉心,长笑:「既然你非要跟我作对,我一定奉陪到底。」
第八章
池重楼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腿脚酸涨到麻木,海岸的影子依然模糊不清,血红天空却逐渐转成墨黑,随即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洒落海面,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胃裡的那点食物早已耗尽,周身浸泡在夜间的海水裡,更是冷得难以忍受。他牙关咯咯打著颤,无力再游,只能下意识地抓紧木板,把自己交给怒吼涌动的大海......
※ ※ ※
一缕阳光照到池重楼脸上,他终於勉力睁开了双眼。
身体还在海水裡漂浮。昨夜骇人的风暴已然无影无踪,天空湛蓝明净得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海面也恢復了平静温和,微波轻漾。
池重楼动了下发僵的手指,从苍白的唇间吐出声微弱叹息。他总算是逃过了那场龙神风,却不知道岳斩霄现在怎麼样了?不论那帮海上亡命之徒,岳斩霄脚上还带著粗重锁链,万一落海,难有生路。
只希望岳斩霄能化险為夷,安然度过这一劫。
全身几乎已跟海水同温,池重楼儘量放鬆了四肢,随波逐流。看了看头顶的太阳,他所处的这股海流正向西漂流,前面的海岸影子也比昨夜清晰了许多,多少让他心生安慰。
又漂了一阵,他视线裡驀然出现一面半升的船帆,还在朝他的方向逐渐放大。池重楼尽力睁大了双眼,看清楚那是艘渔船,依稀可见船上数人正在撒网打鱼。
他大喜过望,用尽所有仅存的力气叫了几声救命。呼救声顺风瞟了过去,渔船上的人听到了,将渔船向池重楼这边划来。眼看渔船上的人脸五官都慢慢清晰起来,池重楼激动万分,陡地听见船上人放声惊叫,还拼命挥舞著胳膊,跟他大打手势。
池重楼在海水裡泡了整夜,饥寒交迫,听觉也差了许多,一时听不出那几人在喊什麼,他勉强转动僵硬的脖子,望向那几人手指的方向。一片硕大的背鰭划开海面,带起道白线般的波浪,飞快窜向池重楼。单是看背鰭,池重楼就想像得出这条鱼肯定体型庞大,此刻渔船驶近,他也终於听清那些人在大喊:「鯊鱼!」
池重楼打个寒战,想起海盗船黑帆上画的喋血红鯊,不禁浑身鸡皮起立,奋力游动,想避开那条大鱼。
「小心啊!」渔船上的人惊呼,有两个汉子已经操起大鱼叉,掷向鯊鱼。地 狱十
九层 录 入
池重楼刚游了两下,左边小腿便传来阵尖锐入骨的强烈刺痛,已被什麼东西咬中了。殷红的血水立即将他周围海水染成一片血红。他两眼发黑,只觉身子被重重地拖下水面。透过被他鲜血染红的海水,依稀看见自己的小腿被一条狰狞无比的巨大白鱼咬在嘴裡。全身血液那冻结。
这次,他恐怕就要葬身鱼腹,魂断大海。生死一线间,亲人的面容全都浮现在他脑海裡,轮番晃动,似走马灯般飞快转个不停。最后遽然定格,竟殷若闲慵懒含笑的俊美容顏,双眼顾盼风流,凝睇著他,情深款款......
他终究,忘不了自己这一生初次為之动心的人......比腿伤处更剧烈千倍万倍的痛猛地涌上心房,所有藏著、攒著、深深积压至今的伤楚在死亡面前胺于完全进发。他张口,想尽情地大喊,大哭,可海水眨眼就灌进他口中,苦得发涩,将他所有的声音都堵了回去又一股腥浓的血水涌起,让他再也看不清水中任何景物。
他的腿,大概彻底被咬断了吧......池重楼甚至己经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在无边的血红海水裡闔上了眼帘。
※ ※ ※
「醒了......」
「快端热汤来......」
七嘴八舌的人声在头顶上方嗡嗡作响,池重楼茫然睁开了双眼。
照进屋内的阳光很亮,好几张面孔围在他周围,其中一人指著自己鼻子,热切地道:「公子,你还记得小人吗?」
他还活著吗?池重楼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很痛,再动了动左腿,小腿一阵钻心的痛,告诉他左腿并没被鯊鱼咬断。他慢慢凝聚心神,看著那个满脸喜色的男人。
三十来岁的瘦小男子,面目却有些微熟悉。池重楼想了想,终於忆起这男子就是当日在永稷城街市上抢了他青玉佩饰的人。
「是你啊......」他挣扎著想坐起身,那男子忙扶他靠坐在床柱上,喜道:「公子你想起来了。小人叫范四牛,上回多亏公子放我一条生路,还把玉佩送了给我。小人心想自己从今往后,说什麼也不能再偷盗害人。就变卖了玉佩回老家,买了条渔船和村裡几家老乡一起打鱼糊口。这回出海,没想到救了公子你......」
范四牛一口气说个不停,池重楼正听得晕乎,边上一个白髮稀疏的瘪嘴老嫗打断范四牛,道:「公子刚醒,你别说这麼多话害公子费神。」她埋怨完,朝池重楼道:「我五个儿子,四个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就剩这个不争气的四牛跟我相依為命。去年家裡穷得快揭不开锅,四牛才瞒著我和他媳妇,一个人跑去京城。要是知道他是去偷抢,我就算打断他的腿也不许他做那种缺德事。」
她说到气愤处,颤巍巍地举起手裡拐杖就朝范四牛头上打。范四牛哪敢还手,乖乖受了杖,赔笑道:「娘,四牛再也不敢了。您别气坏身子。」
「是啊,娘,四牛他已经知道错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端著碗热腾腾的汤水走进屋,身后还跟著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范四牛从妇人手裡接过汤碗,递给池重楼道:「公子,尝尝我娘子的手艺。这是猪骨汤,最补骨头。」又转头问那少女:「公子的衣服做好了吗?」
那少女一张尖尖的瓜子脸,虽非如何出眾的美人,颇是灵秀,将手裡捧著的一套衣裳放到床头。
普通的青棉薄布,料子却很新。
范四牛搓著手,不好意思地道:「公子那天穿的衣服都叫鯊鱼咬烂了,我就去小镇上扯了点布,让春水给公子赶制了这套新衣服。小地方也没什麼上等的布料,只能委屈公子了。」
池重楼听完这一轮,再看看那白髮老嫗,还有床边几个半大娃子,最小一个不过三四岁光景,还拖著两条鼻涕。果真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他不由感慨良多,当日送走那枚玉佩,大半是因為不想留著那东西睹物思人,让自己徒生伤感,结果确实助了范四牛全家。而自己这次能从鯊鱼口裡侥倖逃生,也多亏范四牛相救。
一切,仿佛冥冥中早有安排。
那殷若闲呢?......是否也是上苍给他的情劫?......
他深深呼吸著,压下胸口的酸涩,对春水点点头,沙哑著嗓子道:「有劳范姑娘替我缝製衣服。」
范四牛的浑家笑道:「公子误会了,春水是我大哥的女儿,因為而欧兄嫂过世早,我就把春水带在身边当女儿养。」她等池重楼喝完猪骨汤,收过碗,赶著那几个娃子出屋。「都去外边院子玩吧,让公子好好休息。」
范四牛也搀起老嫗往外走,临行要池重楼只管在这裡住下,安心养伤。
等人都走了,池重楼才掀开身上薄被,察看起伤腿。小腿上包裹的厚厚纱布,已被渗出的血水印上多处伤痕。他忍痛解开纱布,露出的小腿令他自己也不忍目睹。小腿肚子被撕裂了一大片,连裡面的白骨都清晰可见。伤癒后,只怕会留下永难磨灭的疤痕。不过,四肢还健全,已经值得他庆倖了。
池重楼刮起纱布上的药渣闻了闻,都是些寻常的止血药草。想来这渔村裡也不会有什麼高明的大夫。不把伤口处理妥当,就靠这些草药敷治,一年半载都未必能痊癒。
他慢慢地将小腿上所有纱布都除了去,提高嗓子叫了几声「四牛哥」。
范四牛匆匆奔进屋。池重楼要他去準备几根骨针,一段羊肠膜衣,油灯盏,锋利小刀,最烈的白酒,乾净的纱布,在啥一大锅热水。
范四牛不懂池重楼要安歇东西做什麼,但还是爽快地跑去张罗。池重楼吩咐完,已经累出一身冷汗,却不得不打起精神,等著东西送来。除了猫狗牲畜,他还没有在活人身上动过打手术,但愿待会给自己缝合伤口时不会痛晕过去。
※ ※ ※
慢慢地把左腿从床上放落地,再放右腿,池重楼缓慢站起身,走出屋子。
外面的小院裡落了层树叶,秋意浓。范四牛的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玩著捉迷藏。范四牛正坐在树下削著给孩童玩的木马,看见池重楼出屋,他笑道:「池公子,今天你走路比昨天更稳了啊!」
「再过些日子,应该就能完全恢復了。」池重楼温和地笑了笑。
离落海那天,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熬过最恶劣的酷暑后,他的小腿伤口缝合处不再流脓发炎,逐渐长出了新肌。最近已能正常走动。
治伤的草药,都是他开了方子,让范四牛去小镇的药铺抓药熬炼。这渔村名唤范家村,住的人家只有五六十户,哪家有什麼动静,很快就会传遍村子。范四牛家药香一起,不出几天,整条范家村的人都知道,住在范四牛家养病的青年原来是个大夫。
这数月来,间或有人上门求医。池重楼自然尽心医治,不取分文,治好几个身患顽疾的村民后,他名声不陘而走,竟传到了附近的小镇上。
不少人慕名前来,池重楼心想自己在范四牛家中居住了数月,也不能总是白吃白住,便向求医者中身家富足的收取些诊金,给范四牛帮补生计。范四牛起初说什麼也不肯接受,最终还是拗不过池重楼而收下了,全家老小自然对池重楼更是感激不尽。
池重楼养伤期间也曾托范四牛和村民在海边搜寻过岳斩霄的行踪,全无收穫。他也知道岳斩霄如果真的在那场龙神风暴中葬身大海,被冲到海滩的可能并不大。
但既然不见尸体,他便乐天地安慰自己说岳斩霄定是逃过了劫难。
在鯊鱼口中死裡逃生后,他更感生命可贵,也看破了许多东西,对殷若闲的怨懟似乎亦逐渐淡去了,很久都没有再想起殷若闲,偶尔心念一动,也是宛如轻尘滑过明镜,影过不留痕。
人生本已悲苦短,红尘色香终成空,他又何必再执著那些往事,平白给自己增加痛苦?
现在的他,只想等腿伤痊癒后,设法回赤驪,与家人团聚。
※ ※ ※
然而不久,池重楼就被范四牛去小镇採办杂货听回来的消息惊呆了。「听说赤驪国的女皇夏末时就死了,现在是她的四殿下当了皇帝,而且北方的玄龙国皇帝带了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攻打赤驪,说是快达到了赤驪都城风华府。」
池重楼正在捣草药,乍闻之下脑海一片空白,忽然伸手抓住范四牛臂膀道:「女皇怎麼死了?你说清楚!」
范四牛从没见池重楼这麼失态过,不禁吓了一跳,支吾道:「我也是今天在小镇上听几个从赤驪逃来避难的盐商说的。至於怎麼死的,就不知道了。咦,池公子,你脸色很差,不舒服吗?」
池重楼慢慢鬆开范四牛,颓然坐回椅中。
皇母身体向来康健,少说也能活到个七老八十,怎麼会说走就走?他呆了一阵,才自言自语地道:「玄龙三十万大军,赤驪就算有火器,也恐怕抵挡不住啊!」他在赤驪时,固然不爱过问政事,却也对玄龙铁骑的驍勇彪悍深有耳闻。
范四牛始终以為池重楼也是句屏人,叹口气道:「池公子,你就别替赤驪瞎操心了。咱们句屏如今都乱得很。今年天气反常,全国穀物欠收,这儿是海边,大家靠海吃饭还好些,内地的许多城池听说都已经闹起饥荒,还有些军队也跟著饥民暴动,连都城永稷也有人闹事。今天镇上大伙尽在商量呢,句屏要是大乱起来,大伙该往哪裡逃命去。」
池重楼全副心思都已经飞到了赤驪。十二万分想立即赶回故国一看究竟,可这念头刚起,又被他硬压了下去。
如果范四牛听到的消息不假,那赤驪境内已然烽烟千里。他只怕还没回到风华府,就会死在玄龙大军铁蹄之下。
难道这辈子,他真的无望归国了......
※ ※ ※
都城永稷,墨夜暗无星月,像个漆黑的盖子,将一切都倒扣在内。无数点火把,密如萤火,散落分佈在四方郊外,将都城团团包围。
皇宫裡侍卫逡巡,气氛比往日更显森严。
句屏皇如寝宫四周更是站满披坚执锐的将士,火光照在眾人脸上,均肃穆无比。
馥鬱的龙涎香雾,在寝宫几重幔帐间繚绕迂回。殷若闲就坐在紫檀椅中,看著榻上容顏清俊苍白的旬屏皇帝殷长华。
「这股叛军的底细,你查清楚了吗?」
殷长华慢慢地坐起身,靠著背后锦缎垫子,问完这句,便一阵喘息,彷佛已经用了太多力气。
殷若闲向来懒洋洋的笑容也找不到了,沉声道:「是海上霸主朱天沿途聚集的各州府饥民和滋事将士,如今城外的,就有七八万人,还有叛军向永稷赶来。单凭城内的兵力,只怕......」
他摇头,殷长华已知其意,吃力地道:「朱天这贼子,居然能领著这帮乌合之眾一路攻城掠地,打到永稷,也算他能耐。当日七路水师围剿朱天,毁了他老巢,可惜功亏一簣,没能杀死他,咳,祸根不除,现在果然酿成大祸。斩霄的双眼,算是白白给他毒瞎了。」
「皇兄,你还惦记岳斩霄那个逆臣做什麼?」殷若闲不赞同地瞅著他的异母兄长,「岳斩霄打你那三掌,害你直到今天仍未伤癒。你不肯下令捉拿他也就算了,还对他念念不忘,也太笨了。」
说起此事,他就窝了一肚皮的气。本想要殷长华下旨号令句屏全境搜捕缉拿岳斩霄和池重楼,殷长华却任凭他说破嘴皮,也不愿下旨,反而勒令他不得私下找岳斩霄的麻烦。殷若闲只得派了自己手下一些亲信暗中探访池重楼两人的下落,却迄今没有下文。
殷长华听他出言不逊,倒也不动气,只轻叹了一声,道:「等你有了真心喜欢的人,你自然就懂。现在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明白。」
殷若闲满心不是滋味,反驳道:「皇兄,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府裡的诗人可比你多得多。」
殷长华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一摆手,目注殷若闲道:「朱天不用多久,应当就会攻城。朝中几个武将都在各州镇压叛乱,未必能及时赶回营救。永稷和我殷家宗族安危,只能靠你与城内将士齐心退敌了。」
「皇兄你儘管安心养伤,我明日便去兵营安排御敌之计。」殷若闲笑著摸上腰间佩戴的鹰形权杖,「我就不信,永稷两万精壮驻军会输给那些饥民流寇......」
自信的笑容骤然僵硬,他难以置信地扯下木牌,就著宫灯一看,面色顿变灰白。形状虽然跟原来的木牌一模一样,上面鏤刻的金铁文字凹凸走向间却跟原来有所不同。他的权杖,什麼时候被人调了包?「怎麼了?」发现殷若闲神情剧变,殷长华也知大事不妙。
殷若闲正在飞快思索能近他身边的可疑之人,寝宫外一阵忙乱,一个侍卫头领不顾礼数直闯进来,跪地焦急地道:「啟稟皇上,叛军已经进入永稷城了。」
「胡说!叛军哪会这麼快就攻破城门?」殷若闲大叱,腾身而起。
那头领这才留意到殷若闲也在,脸上表情一下子古怪起来,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说吧。」殷长华目光微闪,他相貌清俊,看似儒雅温文,沉下脸却自有森人气度。
那人打个寒战,硬著头皮道:「探子说,是柯将军率领驻军,亲自开城门,放叛军进城的。说,说是若闲皇子下的令,要匡扶正统,取皇上而代之,如今正带领叛军向皇宫逼近。」
殷氏兄弟两人的面色,霎那都铁青一片。
句屏老皇帝仅得两子,传皇位於庶出的太子殷长华,又将可号令永稷两万驻军的鹰形权杖赐给嫡子殷若闲,用心自是為防殷长华大权在手后,对最能威胁他皇位的弟弟下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