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呆立的池重楼手裡接通了药箱和伞,又替池重楼掸著肩头沾上的雪花,柔声道:「重楼,你快坐吧。」
池重楼瞪著他,久久才从这意外中回过神,找回了声音:「你还来干什麼?」
「回来和你一起过年啊。」殷若闲回答得非常自然,关起屋门将寒气隔断在外,他返身拉著池重楼坐到桌边,指著那些酒菜道:「我那天走后,就到小镇上找了家富户打短工。今天是除夕,我当然要买些酒菜回来过年。重楼,你也饿了吧?快吃吧!」
他夹起一隻腊鸡腿,放进了池重楼的碗裡。
池重楼低头看著鸡腿,既没动筷,也不出声。
殷若闲等了一阵,池重楼依然保持著缄默,他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绽开笑容,拍开酒罈泥封,斟了两杯酒水,拿起一杯递到池重楼面前。「你不爱吃鸡腿,就喝点酒暖暖身吧。」
酒杯是用普通陶土烧裂韵,很粗糙,跟那年除夕精雕细琢的玉杯根本判若云泥。池重楼却想到了那时候,他和殷若闲,勾著对方的手臂饮酒,宛如夫妻合巹交杯......
酸涩的痛楚一下子攫住了心臟,让他几乎无法顺畅呼吸。他本以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忆起那个夜晚,却原来,一切都深深篆刻在他脑海裡,从来未曾磨灭过。
可他是真的,不想再提醒自己记起那场虚假的温柔。
池重楼忽然笑了,很冷。伸手拂开了面前的酒杯。被子落地,四分五裂。
殷若闲脸上的肌肉都不自知地微微抽搐起来,身体也在抖,他捂住脸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放下手,堆出微笑道:「没事没事,你不喜欢喝酒就别喝,真的没关係。」
他说的很轻很快,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转身在床上的包裹裡翻寻著,喃喃道:「重楼,比别生气,我还买了东西送给你的。」
一件崭新的断面棉布长袍捧到了池重楼眼前。那淡淡的紫色,扎痛了他的双眼。
殷若闲小心翼翼地抖开袍子。「你的衣服太单薄了,穿上这件袍子暖和点。重楼,我可以替你穿上吗?」
池重楼紧闭著嘴,唇发白。听见殷若闲还在近乎哀求地问:「可不可以?......」
穿上又如何?让殷若闲再像当初那样夸他穿淡紫色的衣服最漂亮,风骨最美?
任凭殷若闲说得怎麼天花乱坠,他仍旧是个平凡没姿色的傻瓜。那种遭人玩弄欺骗的痛,他已经千方百计锁进心底最深处,為什麼殷若闲还非要来撕开他的伤口?
池重楼深深地闭起了眼睛,须臾又张开,起身从药箱裡取出把剪刀,抓住袍子就剪。
「重楼?」殷若闲惊呆了,下意识地想抢回袍子,可长袍已经被拦腰剪成了两截。
慢慢放下勇子,池重楼墁慢转身,背对殷若闲。胸口空荡荡的,彷佛什麼都不存在。
殷若闲盯著手裡那分成两截的袍子,半天终於找回了神智,颤声道:「重楼,我是真心喜欢你,我......」
「这句话,你一年就已经说过了。」池重楼开了口,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殷若闲,请你别再捉弄我。」
「我没......」
殷若闲想争辩,可池重楼根本就不愿听,静静地道:「我也有自尊,也会伤心。有些错,犯一次已足够了,我不想再让自己错第二次。」
殷若闲僵如木石。这还是池重楼初次在他面前吐露心声。池重楼并没有斥他片言隻语,可他却觉得浑身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过,痛得无法形容。
「重楼,真的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為自己解释什麼,只因那些欺骗都是抹煞不了的事实。「可我这次,是认真的。重楼......」
池重楼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下屋门。
殷若闲知道,池重楼是要他离开。他眼裡浮起绝望,一个劲地低声说著对不起,然而池重楼依旧一言不发,伸手固执地指著屋门。
殷若闲对池重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背影凝望了很久,终於放下那两截袍子,悄然走出小屋。
听著两扇木板门重新关上,池重楼悬在半空的手臂终是垂落,缓缓坐进椅中。
他脸上,已无声佈满泪痕。
※ ※ ※
那晚,他守著油灯,枯坐到天明。雪花也飘了整整一夜,隔窗望出去,一片凄清的白。
在冷冰冰的屋子裡坐了太久,手脚都已经冰凉麻痹。池重楼缓慢挪动脚步,拿些药酒擦著手脚,半晌后经脓血气终於活络行开,恢復了温度。他泡了壶清茶,吃过几张薄饼,身上暖和起来。
那被剪成两截的袍子,还安静地躺在地上。他默默撩起,凝视片刻,最终牵了牵嘴角,打开屋门。
正要拋掉袍子,他驀然怔住。
殷若闲抱著膝盖,坐在茅草屋簷下,头髮衣服上积了不少雪花,看情形已在雪地裡坐了很长时间。
看到池重楼,殷若闲立刻站了起来,原先坐的地方露出个深深的痕跡,他望著池重楼,低声道:「对不起。」
平素迷人的声音连同嘴唇都因為严寒在颤抖,目光却温柔得会池重楼的心臟也痛楚难当。
这个人,竟然在屋外风雪坐等了一宿......只是,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难道殷若闲不懂,有些东西,错过了一时,便是一世?
「对不起。」
听不到池重楼回应,殷若闲又重复了一边。多餘的言语,他不想再说,只想一直道歉,直到池重楼肯原谅他為止。
池重楼全身都忍不住微颤,紧咬著牙,猛地丢下袍子,关上屋门,踩著积雪大步向前走。
殷若闲不知道池重楼要去哪裡,惶恐地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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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池重楼走得非常快,没多久就来到渔村另一端,敲开了范四牛家的门。
应门的正是范四牛的浑家,见到池重楼,又惊又喜,连胜道:「是池公子啊,快请进来坐!」
范四牛也听到动静,从屋裡走了出来,忙著招呼池重楼进屋用茶。看见紧随其后的殷若闲,他楞了下,问池重楼道:「池公子,这位是......」
池重楼也不进屋,只道:「范四哥,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家春水姑娘提亲的。」
「重楼?」殷若闲面色大变,却被脸上的易容之物所遮挡。
范四牛和他浑家都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池公子,你、你是说想娶我家春水丫头?」
「没错。」池重楼平静地道:「我也有些年纪,想在这范家村安定下来。要是范四哥不嫌弃,我过几天就找媒人上门来说亲下聘礼。」
「不嫌弃不嫌弃。」范四牛喜出望外,和他浑家满口应允道:「池公子看上我家春水丫头,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就等著池公子你找大媒来下聘了。对了,池公子,你进屋来说话吧。」
池重楼摇头,「我还要出诊,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跟来时一样迅速地往回走。
※ ※ ※
殷若闲带著满眼惊异慌乱,紧跟池重楼,一直回到池重楼的小茅屋内,他才颤声闻:「重楼,你刚才说那些话究竟是什麼意思?」
池重楼回屋后就坐在了椅子裡。他仿佛已经用光了力气,疲倦地倚著椅背,茫然看窗外寂寞雪景。
良久,他才淡淡道:「你听不明白吗?我想娶妻。」
殷若闲只觉胸口如压著万钧巨石,呼吸艰难,涩然道:「你还在恨我,不肯原谅我吗?」
「我不恨你,也可以原谅你。」池重楼缓缓扭头,看著殷若闲惊喜的眼神,又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本来就是我自作多情,没什麼可抱怨。可我先在想要过安静平淡的日子。殷若闲,你走吧,今后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心刚飘到欢喜的巔峰转眼又被狠狠摔到深谷,殷若现声音已哑。「重楼,我知道你还是在跟我赌气,想逼我走。你有多少怨气,只管冲我来,你想要怎麼样都可以,不要拿自己的将来开玩笑。」
池重楼指尖微微掐进了手心,突然冷笑,那笑声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可怕。「殷若闲,你少自以為是。谁跟你开玩笑?我是男人,当然需要个妻子,你能给我吗?」
殷若闲的嘴唇在抖。
走吧,别再来纠缠我。」池重楼指著门外,再次下了逐客令:「出去!」
殷若闲歪著头,眼光悽楚,对池重楼望了好一阵,走到门边关上了门板,开始解衣裳。池重楼脸色变了。「你想干什麼?」
「你不就是想要女人吗?」殷若闲已经脱掉了半长罩衫,手底不停,又褪一下裤子,叉开双腿趴在桌边。两侧的头髮披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池重楼完全看不清楚殷若闲此刻脸上究竟是什麼表情,只听到殷若闲沙哑著嗓子道:「你需要妻子,就上我好了。我一辈子都可以当你的女人。」
即使看不到殷若闲的神情,池重楼也能想像到殷若闲必定满脸屈辱,可他却没有感动,硬要说,也只替殷若闲不堪,这个高傲的二皇子,為他这没姿色的男人低声下气到这田地,又是何必?
他转头,不想看到那具暴露在寒冷空气裡起了寒粒的赤裸躯体,冷冷道:「我要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假女人有什麼用?」
「池重楼!」殷若闲的大吼几乎掀破了脆弱的茅草屋顶。
池重楼以為殷若闲会勃然大怒,拂袖离去。但殷若闲依然趴在桌边,背部剧烈颤抖著。隔了很久才开口,「重楼,重楼,你究竟要我怎麼做?」
他在哭,虽然很小声,可池重楼还是听到了殷若闲拼命压抑在喉咙裡的呜咽:「我知道自己以前不该害你伤心,我想补偿你,我想讨你欢欣。我把墨辰也卖掉了,為你做了那件袍子......重楼......」神啊秘谁
池重楼沉默著。昔日的情,已经被伤得支离破碎,即使勉强缝补起来,裂痕也永远不会消失。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衣裳,给殷若闲披上,静静地道:「我不想要你怎麼样。若闲,我只是累了、怕了,不想再让自己伤心。」
殷若闲终於失声痛哭:「重楼,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我是真的喜
殷若闲终於失声痛哭:「重楼,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我是真的喜欢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的。」
「我信你现在说的都是真的,可那又如何?」池重楼惘然笑了笑,柔声道:「是我不想再喜欢上任何人了。若闲,你就走吧,跟个不喜欢你的人在一起,你也不会快活的。」
殷若闲哭得很伤心,像个失去了一切依靠的孩子。
「重楼,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吗?你也许还会再喜欢上我的啊!我可以等,等你一辈子啊......」
池重楼摇头。与其两人都痛苦,他寧愿与殷若闲就此相忘彼此。「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离开这裡吧,让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彷佛知道所有哀求都无法令池重楼改变心意,殷若闲终於慢慢停止了哭泣,穿回衣服,睁著红肿的眼睛看了池重楼最后一眼,拉开门,走进茫茫雪地裡。
※ ※ ※
天地全是白色,殷若闲走得很慢,只因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那裡。
富贵、权势、情人......他一样都没能挽留住,什麼也没有。
没人比他更清楚,池重楼原本有多麼地喜欢他。
藏书楼裡,每每他不经意间回头,总能看见池重楼正温柔又略带羞涩地望著他。那双乾净得不藏半分污垢的温润眸子裡,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情意......
他伤了池重楼的心,却总是以為自己真心付出一切后,还能挽回。然而此刻,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
重楼,是真的不愿再接受他了......
他不知自己何时走到了海边,当有意识时,他已经站在了落满银白雪花的沙滩上,面前海涛拍岸。
大海望不到边,正如他,看不到自己的对岸。
殷若闲就木然佇立在岸边,看著日头一点点地移至天空正中,又再一点点地西沉,缓慢坠入海平面下。
一声熟悉的马嘶轻轻响起,打破了死寂。
是墨辰?殷若闲有点不相信地缓繯转过身,果然见已经被他低价卖给了小镇一户磨坊的墨辰正站在不远处,朝他扬著蹄子,想奔到他身边来,却被一人牵住了砩薹ㄉ锨啊?br />看清牵马人的面目,殷若闲面色剧变。
那人是凤羽。
容貌还是那麼秀美,甚至带著跟以往同样乖巧的笑容,但殷若闲已经深知,少年笑容背后藏著利爪毒牙,在最紧要的罐头狠狠咬了他一口,令他一败涂地。
「二皇子。」凤羽恭敬地喊著,神情间尽现踌躇满志。他身上也穿戴著贵重精緻的衣裳配饰,活脱脱像个贵胄人家的公子哥。
殷若闲突然笑了,悲愤又难以理解。
「凤羽,我从前待你还不够好吗?你想要什麼,只要跟我开口,我从没有不满足你的。為什麼还要盗我权杖?」
凤羽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下,却还掛著笑容,道:「二皇子待凤羽确实很好,凤羽今生都不会忘记。可是......」他轻轻叹了口气,露出為难的表情。「凤羽更不想这辈子都当个以色事人的男侍。」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说?」殷若闲怒极:「你若要自由,‘我可以放你走。就算你想要入仕,有我提携你,也轻而易举,何必去跟叛军勾结?那朱天究竟许了你什麼好处让你背叛我?」
凤羽秀气的眉毛轻挑了挑,终是抿嘴一笑:「我也不想再瞒二皇子,我本来就是朱天的弟子,是师尊要我入二皇子府当耳目,在师尊举事时助他一臂之力。」他看著殷若闲骤然僵硬的脸,笑得更欢:「凤羽欺瞒二皇子多年,还要请二皇子多多包涵。」
殷若闲死死瞪著凤羽,想到这少年数年来在他床上的诸般宛转迎合全是虚情假意,不觉心头寒透。他深呼吸,问道:「你现在想怎麼样?」
「当然是奉了师尊之命来取二皇子的人头回去交差。」凤羽嘻笑著拍了拍墨辰的脖子。「二皇子逃命的本事也算不错了,居然混在别人家中当短工,还真让凤羽和手下人找了好一阵子。幸亏见到了墨辰,就让他带我找到范家村来了。」
他眼珠转了转,悠然道:「原来那位池公子也住在村子裡,呵呵,二皇子也有被人赶出屋的时候,凤羽倒还是头一回见著。」
他笑容很甜。
殷若闲却连四肢都变得冰凉,听凤羽口气,分明在他和池重楼争执时,就已经到了村中。其后的时间,凤羽一定是部署捉拿他的天罗地网去了。
瞧凤羽现在满脸的有恃无恐,殷若闲更鉴定了自己的猜测。这范家村周边,多半已经佈满了凤羽的手下。
他慢慢捏起双拳,一字一句道:「不准伤池公子一根头髮。」
凤羽轻笑,隐含锋芒杀机。「那就看二皇子你怎麼做了。凤羽带来的人不多,不过要屠尽全村的人,也算不上难事。二皇子信不信,只要凤羽一个信号,就立刻能叫全村的人人头落地?」
殷若闲反而沉静下来,淡淡地道:「让我跟池公子道个别,我就跟你走,任你处置。」,
凤羽不笑了。面容隐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裡,很模糊。
※ ※ ※
殷若闲和凤羽牵著墨辰,回到茅屋时,范家村裡不少人家都陆续亮起灯火,茅屋内却漆黑一片。
白天丢在屋外的两截袍子已经不见,大概是被池重楼扔到了远处,眼不见為净......殷若闲涩然苦笑,。伸手扶上门板,轻轻一振,震送了门閂。
他借著雪地的微弱反光,看见池重楼躺在床上,盖著被子,比以往提早就寝。
殷若闲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听到的呼吸声均匀而悠长,显然池重楼已然入了梦乡。他本想来跟池重楼最后道别,现在却一点也不想叫醒池重楼。
既然池重楼想要安静平淡地过日子,他就该满足池重楼的愿望,不再让池重楼為他伤怀。所以,就这麼再看一眼吧。
等他死后,池重楼是不是就可以永远从被他欺骗的阴影裡走出来了?......
他静悄悄地站在床头,痴痴看著黑暗裡池重楼朦朧的面容,心头有些酸楚,又有欢喜。记忆裡那个除夕之夜,两人尽享鱼水之欢后,池重楼就枕在他胸口睡著了,呼吸也跟现在同样的悠长、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