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话,聂甄庆皱眉头,把马拴紧,回到四弟的身边。
“敝姓聂,还未请教兄台您如何称呼?”虽然现在才问这个有点本末倒置,但经白羿的提醒,他不得不防。
那人愣了愣,露出尴尬的笑容,显现出拘泥不自然的神情。
“出外靠朋友,这虚名不是太重要。”
“若我执意要知道?”聂甄庆不放过地说。
闻言,那人立刻露出为难的神情。
似乎知道大哥的用意,聂甄衣蹙起眉,帮腔地说,“大哥,我也觉得……”
“甄衣,你别开口。”聂甄庆冷下脸,为了他亲人的安危,他一定要问出这个人的来历。若这个人真有恶意,却有一副如此悠朗、轻而易举就让人卸下心防的笑容,岂不可怕至极!
看着对方执意要知道的模样,那人幽叹了口气,带点认命的口气道:“在下姓端木,名怀尘。”
听到他报出名号,三人立刻吃惊地望向他。
端木怀尘!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除灵世家跟你是什么关系?”白羿忍不住追问。
闻言,端木怀尘又一愣,然后苦笑,“没想到你们是江湖人士。”他悠然起身,“我的确是除灵世家的继承人,既然你们听过我在江湖上的恶名,想必也不愿意与我同行,我就此告辞。”他作揖就想离开。
但好不容易找到他,他们怎么可能轻易地让他离开!
聂甄衣抓住他的衣袖,眼中透露出急切与坚定的神采。
端木怀尘哑然,从他们见面到现在,这少年一直都是彬彬有礼。
白羿赶紧笑着拦住他,“我们都知道传言不可尽信,更何况我们此行正是要找端木公子帮忙的。”
“找我的?”端木怀尘似乎很惊讶,没想到如此的巧合,“找我意欲何为?”
他从不涉及江湖纷争。
“请您一定要医治我四弟的病。”说着,聂甄庆就这样跪了下去。
端木怀尘惊讶地微退了一步。“请你不要这样!”
“我求您。”聂甄庆的态度诚恳。
一旁的聂甄衣见状也毫不犹豫地跪下磕头,“我也求求您了。”
端木怀尘惊讶地倒抽了口气,“你们……”
“端木大夫,其实我之前很也不放心把甄衣交到您手上,但见了您的人后,我相信江湖传言不可尽信,难道您真的因为甄衣不够美貌而不愿意医治他?”白羿也搭话。
看着三双恳求的目光,端木怀尘突然觉得头很痛,身为医者,他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但他有他谨守的承诺。
“不是我不救,而是适才我略探过令弟的脉搏,他身子长年虚寒,不适合在终日冷凉的落日山求医,而我已经起过誓,终生不离开落日山百里之遥。”他深吸口气,狠下心拒绝,“请你们另觅良医。”
“端木大夫,请您务必救我四弟一命,即使要我散尽家财,我也愿意!”聂甄庆听他刚刚一探脉,就能知道四弟长年为体寒所苦,是极开心,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着急。
“可惜在下不是爱财之人。”端木怀尘断然地拒绝。
“您不答应,我就在此长跪不起!”聂甄庆豁了出去,即使知道这样威胁很卑鄙,但他就是赌,赌端木怀尘的仁心医德。
“就算你跪到死,我也不会改变心意的。”被如此恐吓,端木怀尘再好的修养也被磨光,他咬着牙离开。
第二章
端木怀尘眺望着这难得一见的山中湖景,随着夜风吹来,衣袂飘飘,仿若一个遗世仙人,但他却不是无忧的。
才刚长叹了口气,他就听见身后传出脚步声,一转身,竟是刚刚让他颇有好感的少年。
他盯着那仿佛快滴出水的双眸,然后淡淡地开口:“我不是说过,人最重要的是心不是外表,为何你还执着于此?”
“我自有我的原因。”聂甄衣目光坚定。
“什么原因?”本来就对这少年含蓄可人的模样颇有好感,一向能少一事则少一事的端木怀尘破天荒地追问。
聂甄衣先是静默一会儿,然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我喜欢男人。”
端木怀尘瞪圆了眼,被这话吓得十足十。
“而且我爱的人,还是我们聂家的死对头。”
听到这儿,端木怀尘有些后悔询问原因,但是看着聂甄衣脸上的淡愁,他若打断似乎不大礼貌;就在迟疑的当下,聂甄衣转头看向他。
聂甄衣一双雪亮的眼睛甚是迷人,唇边浮着笑,有些顽皮地问:“你听过江南的聂家吗?”
端木怀尘愣了下,直觉地回答:“当然,江南聂家可是……莫非你们是江南聂家的人?”
实在太令他吃惊了,富可敌国的聂家人怎么会找他找到这乡间僻壤来?
“顺便告诉你,刚刚你说就算他跪到死,你也不会改变心意的人,就是江南聂家的主事人。”
端木怀尘顿时觉得眼前眩了下,要不是他身子强壮,可能会承受不住刺激。
“而我爱的人……”聂甄衣想起了那英俊刚毅的脸、器宇轩昂的眉、意气风发的笑容与宽阔的胸膛……
“是江北的马家。”端木怀尘兀自帮他接下去,既然他说他爱的人是他们聂家的世仇,那必定就是指马家了。
虽然马家的财势、权势都无法与聂家相提并论,但两家不合却是自古便存在。
“看来我们两家的糗事,果然是闹得天下尽知。”聂甄衣轻柔地叹了口气,“我爱的人是马家的嫡长子。”
听到这儿,端木怀尘不得不长吁口气,藉以压压惊。
他以一种无法置信的眼神看着这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他不懂,这少年怎么能够把他不到二十年的生活过得如此精采刺激?
沉默持续了很久,就在端木怀尘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又缓缓地开口。
“可我这伤也是拜他所赐。他派人来追杀我,只因为……”他咬着唇,忍着眼中的伤痛,“只因为他要娶塞外第一美人。”
端木怀尘眉宇深锁。
他最厌恶变心的人,虽然眼前的人爱的是男人,但在你情我愿下,先变心已是不对,竟然还做出这样天理不容之事。
“那天他约我,我以礼佛的名义溜出去跟他见面,可是他却安排了数十名杀手伏击,他不想置我于死地,我死,会让马家付出太大的代价,他只想要把我弄得半死不活,要我知道我有缺陷根本配不上他,要我知道我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聂甄衣的目光隐隐含着泪。
“这未免也过分了些。那你哥怎么说?”端木怀尘沉吟着。
聂甄衣停顿了一下,要自己稳定心性,泄露了太多情绪让他乱了心。“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之前的事都闭口不言,我哥甚至连我爱男人都不知道。”
他目光的悲痛让端木怀尘震了下,但他随即想到一个更严重的事情。
他咬着牙问出最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件事只有我和你知道?”千万不要是他所想的!
聂甄衣点头,然后又跪了下去,“所以我请求您帮我,我不信什么恶鬼缠身那一套,我知道您的医术同样出色,希望您能帮我医治好这一身的残疾。我要勇敢地站在他面前,带着真正爱我的人一同正视他。”
语毕,他大动作地磕了一个响头,然后又自动爬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跛着脚不发一语的离开。
良久后,端木怀尘忍着怒气,看着幽静的湖水,忿忿然地吐出几个字──
“竟然算计我!”
一跛一跛回到白羿身边的聂甄衣悄悄地吐个舌,对白羿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
“他同意了?”白羿搂着他问,他就知道聂甄衣出马,一定搞得定。
“这我可不知道。”聂甄衣耸耸肩,轻松地说。
“少来了,你出马哪有什么事搞不定?”聂甄衣看起来是羞怯无害,但算计起人可是不眨眼的。
他最常用他的孱弱让敌人卸下心防,最后答应割地赔款的条约。
而那个男人,从他们见面的第一眼,白羿跟聂甄衣就知道他是他们要找的人,别的不说,先说散落在地上的草药,就泄露了他是大夫的身份,而且又出现在这通往落日山的荒野中,加上他对落日山的环境很熟,无疑增加了他就是端木怀尘的可能性。唯一被瞒在鼓里的,大概只有聂甄庆了。
所以他利用机会,让聂甄衣跟他同骑,让聂甄衣有机会化解他的防卫心。
“其实我也不想那样对他,他是好人。”
这话聂甄衣说得真切,端木怀尘的确是从他残废之后,第一个这样温柔待他的人,所以与他相处时,他泛起的羞怯红晕不假,但他不能因为同情就放过他。
“放心,等他把你医治好,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他的。”白羿扬起眉,笑看着那忿忿踱着脚步回来的身影。
“好,我答应。”端木怀尘没好脸色。
“那太好了。”到此时,白羿也懒得再说些感激的话,“我们一定不会亏待端木大夫的。”
端木怀尘没好气地看着他,“别应得太早,我有两个条件。”
“请说。”聂甄衣望着他诚挚地道。
“第一,对内对外都要对我的身份保密。”
这是前车之鉴,他不想弄得江湖人成批的来追杀他这有臭名的黑心大夫。
“没问题,第二呢?”聂甄衣毫不考虑地就答应下来。
“第二,我要宅里最幽僻的环境,最好有密林绿树。”
聂甄衣愣了下,看了白羿一眼后噗哧笑了出来,“这更没问题,白大哥本来就喜欢绿树成荫,大哥为了讨他欢心,我们宅里处处幽境。”
“讨他欢心”这几个字眼,让白羿微微红了脸,低着头喃道:“我……我去扶那笨蛋起来,也不知道他要跪多久。”
语毕,他赶紧走开。
“他……”端木怀尘有话欲问,却看见不知何时手臂上挂了一只小手。
“你生我的气吗?”
聂甄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虽然知道脸上的疤痕只会让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恐怖,但不知为何,他就是相信眼前的人,相信端木怀尘不会用厌恶的眼光看他。
“气!你竟然利用我的同情心设计我!”
知晓来龙去脉后,他怎么可能忍心袖手旁观,让一个无辜的人默默垂泪,让一个可恶至极的人如意娶进美娇娘。
他懊恼极了,他根本不应该听那些话的!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秋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注)
历代文人歌颂着江南的美好,然而不到一趟江南,端木怀尘还真不知道那诗人文中的美词丽句是怎么来的!
他随着三人在船上摇荡了好几天,晃到连他这个大夫都快大喊吃不消时,他们上了岸。不一会儿,一行人便来到江南的首富之家──聂府。
吃惊地看着聂府镂簋朱红的摆设与布局,若说江南的美景让他流连,那聂府的雕工定是让他惊叹。
一进聂府大门,就有个布置雅致的小花园,石山花草的点缀,散发着优闲与气派,大厅里高悬的百鸟祥瑞图更添显其富贵。
闲坐在厅堂上,端木怀尘小心翼翼地握着石杯,杯中散发香气的御用茶,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只见他轻抚着温润的石杯,惊叹着这只石杯的美丽。
本来朴实无华的石杯,竟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双飞蝴蝶。
“你心动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不用转头都知道是谁。
“何来心动之说?”放下石杯,端木怀尘不解地问。
会用这样灵动的语调跟他说话的,必定只有那个鬼灵精。
是的,鬼灵精。
在与聂甄衣相处五天后,他深切地相信眼前的人有两种面貌,在他哥哥的面前,他乖巧又怕生,但在他面前,却老是故意戏弄他。
举例来说,在得知自己不忌口,他端了一盘热呼呼美味的珍馐,用着羞怯的眼神请他吃下,在确认自己勉为其难地吞下后,他才以一种恶作剧的愉快,宣布那是马肉。
当时他不用照镜子,就能确定自己的脸色必是又青又紫。
马肉!那种每天他骑在身下的无辜嘶鸣的动物!
“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我哥说散尽家财也愿意时,自己拒绝得那么爽快?”聂甄衣转动着大眼,笑吟吟的。
“我并不想把这些东西占为己有。”他开口解释,“我只是非常佩服能做出这样精细雕工的人。”
闻言,聂甄衣静静地望着他,说出一个他不认为是赞美的话。
“你这人真奇怪,你真的没有物欲吗?”聂甄衣紧瞅着他,让他有一种被扒光衣服盯着瞧的感觉。
“物欲……那是什么?”他不安地拉拉自己的衣领。
“就是喜欢金银财宝,盼望自己家财万贯。”
端木怀尘深深地皱起眉,毫不矫情地说:“钱财乃身外之物。”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聂甄衣噗哧一笑,“这话若是别人说,我肯定嗤之以鼻,但不知怎地,你说出来就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
“我说的本来就是……”
他正想要辩说,却看见厅堂冲进一个人影,那人跟聂甄庆差不多高,也与聂家人有点像,只见他先是瞧了聂甄衣一眼,聂甄衣也不解无辜地望着他,接下来他并没看见那人的动作,只听见聂甄衣惊叫一声。
“三哥!你干嘛?”
端木怀尘立刻感到下颚被撞击,他反射性地捂住嘴,而舌尖尝到了腥味。
“你这个人……”
“三哥!你干嘛打怀尘!”聂甄衣尖叫地拦住他。
“我干嘛打他!我为了你好,不先给他一顿排头吃,他怎么知道我们聂家不好欺负?还有,不准叫他怀尘!谁准你叫这臭人叫得那么亲密?”聂甄澄又握紧了充满力量的拳头。
端木怀尘略略地退了一步,默默地在心里发誓──
聂甄衣叫他怀尘绝对没经过他本人同意,“绝对”是聂甄衣自己叫得很开心。
“甄澄,谁准许你这样莽莽撞撞的!得罪了端木大夫,看你大哥饶不饶你!”白羿走了进来,念了他一顿。
已经得罪了。端木怀尘心想。
他后悔了,觉得自己误入贼船。
他先看了看聂甄衣,又看了看这莫名其妙的男人,露出苦笑。
所谓前有狼后有虎,指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怀尘,你没事吧?”看到三哥收了手,聂甄衣担忧地上前,拉下他的手,惊呼:“啊!流血了!”
“没关系。”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命。
“天啊!甄衣,你快带怀尘去看大夫!”白羿也担忧地惊呼,“甄澄是粗手粗脚的江湖人,也不知道伤到他哪里了?”
“不用了,我自己就是……喂,你们……”未竟的话,在端木怀尘被拉出门后没了声音,遇到他们之后,他似乎从未有过发言的机会。
被拉到一间素雅的房中,端木怀尘看见聂甄衣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个药瓶,他才刚把药沾到在手上,药香很快地就散布四周。
只消轻嗅一下,他就知道那药的珍贵,七、八种难得一见的药材以巧妙的技术提炼,是治内伤瘀血的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