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他的提醒,赤水城不再一锅烩地接收流民,但那些商队,确实他们向外界发出沟通信函的最佳方式。刘扶光将铸造刀剑盔甲的法门传授给赤水王,并且教会他如何澄清水质,播种耐旱的作物。
“老师的意思是,让我扩充军队?”
刘扶光耐心解释:“不是让你扩充军队,太子太师是怎么教你……没教过?!行,那我现在教你。国家稳固的基础在经济,但重心在军队,或者说强大的力量上。不是因为你是王,所以就有权势、能决断,而是正因为你是王,能够掌握强大的力量,你才拥有权势、能够决断。你继位不久,连赤水都不能完全握在手里,拿什么跟其它国家抗争?”
“至于什么才是军队的根本,你心里有数吗?”
赤水王道:“这个我还是知晓的,钱粮为军队根本。”
刘扶光点点头:“赤水坐拥水源,我给你澄清的法子,每年商队进出,国与国之间来往,光是清水贸易,便是一笔丰厚收入;至于粮食,有耐旱的作物支撑。待你将军队掌握在自己手中,做起事来就事半功倍了。”
赤水王依言去做,他虽然本性天真,却是个一丝不苟的学生。认认真真,稳扎稳打,不出五年,新政循序渐进地颁布下去,军队的建设也卓有成效。
“只是,王庭为何总有反对我的官员?”他向刘扶光抱怨,“我说什么,他们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老师,我曾在书中看到,帝王之术能够牵制臣子,求你教我何为帝王之术!”
刘扶光从棋盘上收回心神,抬眼看他。
“什么帝王之术,”他问,“纵横权谋、战场奇策、天象人心?你觉得这些算帝王心术吗?”
赤水王默默点头。
在刘扶光对面,赤水王听不见、看不到的地方,晏欢放声大笑。
刘扶光冷笑道:“所谓帝王之术,不过故弄玄虚而已!我要你均衡、斟酌,并非要你弹压人心,因为你的臣子不是白痴,一群人的智慧,永远比一个人更高深。你的位置在万人之上,好比悠哉巨鲸;而臣子却在朝堂里勾心斗角,人和人之间暗流汹涌,这样才能保住官职与地位,他们跟凶残的白鲨没什么两样。你跟他们比心术?你信不信,只要你开了这个头,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对付你,更会把你整得很惨?”
赤水王大惊:“可我是他们的王啊!”
“你纵是他们的娘,结果仍是一样的。”刘扶光拈着白子,平静道,“与你说了多少次,人心是肉长的,诚心才能换来诚心。你的身份天然高于他们,要换取臣子的爱戴,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赤水王犹有不服,“这样不是很丢人……”
见他碍于统治者威严,支吾扭捏的情态,刘扶光俯瞰棋盘,落下一子,响声清脆。
“这丢人么?”他问,“我告诉你什么是丢人。”
不等赤水王说话,他便问道:“赤水主城有多少人口,有多少还未被新政惠及的奴隶?开垦沙田的面积到了多少亩,新一季可产粮多少石多少斗,摊到每个人头上大致又有多少?老人孩童的补粮是否按时发放,是否所有人都知道,家里若有人丁五口及以上,便能在缴纳赋税的政策上免除三分?今年的商贸进展如何,财物数额能否对库,有无官员中饱私囊?先月你说军中克扣粮饷问题逐渐滥觞,如今可找到解决的办法?如果你觉得这些都太难得到真实的答案,那我换个问题问你:今晨市集上的鸡子,一颗均价多少钱?”
赤水王张口结舌,嘴唇来回弹动,先几个问题还能回答,到了后面,刘扶光挨个问下去,他的脑子已成了一团浆糊,只听到最后一个问题,便下意识猜测道:“一颗鸡子,均价一、一个银?”
刘扶光面前,黑子“啪”一声落。
“这方叫丢人。”刘扶光说,“一个银是十二颗鸡子的价钱。去吧,别再问什么帝王之术,我从未见识过那种东西。”
赤水王双目转圈,脑子里不断回想那些问题,发昏般走了。
凝视他如玉的凛然的面庞,晏欢呼吸急促,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在火里煮沸般躁动。
刘扶光再落一子,道:“你输了。”
晏欢本就身躯滚烫,听到这清晰干脆的三个字,小腹处猛地痉挛一跳,仿佛顷刻炸开的燥热烟花。
“是,”他哑声道,“我输了。”
随着时间推进,赤水王的目标也越来越近。赤水城稳定而繁荣,无论军方还是民间,他都掌有莫大的威信。
在一次击退来犯者的战役中,赤水的军队大胜而归,吞并对方的城市后,赤水王以身作则,遵循新政的律令,对战俘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宽容。
他准许他们以工作来换取活命的机会,更准许他们赚钱赎身,而不必死在喜怒无常的奴隶主手上。
“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赤水王兴奋地对刘扶光说,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我做到了!”
刘扶光表示恭喜,镜中过去十多年,他和晏欢仍然未能找出离开的方法,似乎镜子执意要让他们留在这里。
有了修真者的指点帮助,赤水的军队几乎不见败绩,赤水王的名号传遍沙海,他被冠以仁慈的名号,受制于他,不少原先残暴的统治者,如今也不得不用和缓的策略对待国民,以免人心为他所收。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有一日,或许到了很多年以后,刘扶光都将那天会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天忽然黑了下来。
诡异的日食转过七天,七天之后,沙海中的数个国家,竟不约而同地联合起来,意图攻打赤水。与此同时,谣言更是广为流传,在大地上轻飘飘地回荡。
许多人都说,赤水王才是大旱的罪魁祸首,因为他乃旱魃,只有将旱魃的身体完全破坏,这场永无止境的干旱才能停止。
流言甚嚣尘上,赤水王很想找刘扶光商议对策,然而已不能了,因为从日食转动的那一刻起,镜子便将刘扶光彻底隔开,与晏欢置身于同一空间。
他的老师走了。
赤水王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但现实却不容他为此感到崩溃。赤水的军队即刻集结,与数国纠集的强军开战,几十载的累积耗于一旦,征战多年,赤水王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军队,就像……就像那场日食使人们变异了,他们开始变得无比嗜血、好杀。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再度侵蚀进他的血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利,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癫狂的浪潮中活下来。
城池一座座攻破,敌我不分的大军将战场变成了屠宰场,记载着“人相食”的战报,雪片般飞至他的桌案。人心如此浮躁、暴虐,甚至连吃饱喝足的生理需求,都不能压制人们愈发高涨的攻击性。
有什么正在发生变化,不能扭转的变化,赤水王深知这一点,可兵败已是无可挽回的颓势,毕竟人可以战胜另一个人,却很难战胜一个杀人如魔的疯子。
那一刻,赤水王忽然如此深刻地领会了一个道理。
——或许,只有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人们才能团结一致。
这个道理残忍得近乎幽默,赤水主城也被狂热人潮攻破的那一天,赤水王只是站起来,茫然地面对着晦暗的天空。
他的须发已经被疲累和恐惧熬得发白,宛如垂暮老人。
老师,我在古籍中看过,赤水为神女魃的放逐之地,女魃为苍生而战,但苍生仍然抛弃了她,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赤水的王族,才是真正罪神的后代呢?
没有回答,刘扶光眼睁睁看着城池沦为血海与火海,赤水王死战力衰,被人群从王宫中拖至广场的时候,他还活着。
被剥皮削肉,千刀万剐祭天的时候,他仍然活着。
狂乱的人海呼喊上天的尊号,他们将这罪神的后代,仁慈的王者献与天和地,如此,便能降下大雨了吗?
十岁那年,他仓皇奔回王宫的道路,终于在今日成为了他的死路。
“他就是旱神……”无尽的苦涩中,刘扶光喃喃道,“赤水王……他真的是旱神。”
晏欢捏住他的肩膀,正要开口安慰,镜中天地倒转,光景回溯,仿佛一瞬,抑或斗折崎岖的数十年,暴乱的场面一变再变,最后归于一处富丽王宫。
年轻的赤水王按剑而起,吃惊道:“你是谁?!”
晏欢还保持着伸手的动作,抬头一看,这回,被踢出来的人变成了他自己。刘扶光眼泪还没干,已然站到了另一个空间,呆滞地望着他。
晏欢转身,望着惊恐的年少王者,面无表情道:“我是你爷爷。”
第230章 问此间(五十八)
刘扶光还在思索那见鬼的日食是什么来头,听见晏欢这么说,顿时黑了脸,道:“晏欢,客气点。”
赤水王头发炸起,大喊道:“魔头,受死罢!”
说着,长剑出鞘,便朝晏欢劈头斩下。
晏欢心不在焉地伸出两根手指,剑锋卡进食指与中指的第一指节,便如卡进了坚不可摧的泰山,剑尖纹丝不动,休想往前分毫。
龙神上下打量着年轻的王,十多年如一日,爱侣与这凡人置身在同一时空,朝夕相对,哪怕这是观世镜的诡计,晏欢仍旧手痒牙更痒,只想按照前一次的死法,再来一套千刀万剐的小游戏。
“地上天国?”晏欢玩味地笑道,“凡人,难道你也想做哲人王么?”
赤水王面色一变,知晓自己的剖白已经被眼前不祥的男人听见,他想呼唤侍卫,但不知为何,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回答了这个男人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和你这样的……不是一路人,立刻离开我的王宫,我的国家!”
“魔鬼的愿望,当然只能引来魔鬼本尊。”转念一想,晏欢松开手指,倒是察觉出了一点趣味。他缓缓踱步,在刘扶光身边徘徊,“怎么了,难道你不想终结自己的噩梦,不愿实现自己的理想吗?”
晏欢停下脚步,望着面色发白的赤水王。
镜子分批次地将他们投入这里,与赤水王单独面对面,其中肯定有什么门道。
“只要你点头,我就可以帮你,想想吧,你的心愿,还有你那美妙的世界……”
赤水王忌惮地望着他,徒劳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滚开,魔头,滚开!”
见他如此模样,晏欢发出轻柔的长笑,直听得人毛骨悚然:“当然,我不急,等你想通了,自然会来求我!”
说完,他化作一道黑烟,朦胧散在王宫的金色地板上。
站在暗处,晏欢旁观着赤水王到处戒备的姿态,只等着他狠狠倒霉。刘扶光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听见爱侣的叹息,晏欢慢慢地咬紧了牙关,妒忌的毒液,油煎火燎地折腾着他的心。
先前他就在思索,旱神所说的交易,是与谁的交易?他看着刘扶光的眼神,说至善迟来时的语气,还有要带刘扶光离开的动作……爱情使人千百倍的敏锐,晏欢嗅出了分外微妙的气味,因此看待旱神的前世,也是恨不得啖之而后快的态度。
“……你心疼了?”他压低声音,将这句红醋腌了八百年,满含怨气的酸话脱口而出。
刘扶光诧异地瞪着他,片刻不语。
问完这句话,晏欢又觉得后悔,接着找补道:“不,我不是这个……”
“你管我心疼谁,总归不会心疼你。”刘扶光淡淡回道,“怎么样,满意了吗?”
晏欢低着头,就像被隔空赏了两个耳光,皮囊的脸色俱涨红起来。
他难过地小声道:“情难自抑,我没有旁的意思,你也不用拿这样狠的话激我……”
他垂着头,弓起腰,一瞬仿佛缩成了很小的一团,往日里的威风神气,全抛去了九霄云外。刘扶光蹙起眉头,看到晏欢这副可怜样子,沉默半晌,才道:“好了,旁的话便不提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晏欢低着眼睛,九目团在一处,咕哝着回答:“……旱神的前身是赤水王,镜子的意图则在于改命。否则它不会让我们轮番上场。我是至恶,我也只会用至恶的法子帮他。”
刘扶光点点头,两人安静许久,谁也不开口,片刻后,晏欢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了起来,道:“扶光,你看檐下那两只互啄的鸟儿,羽毛金金的,倒是喜庆的很。”
叹了口气,刘扶光终究不忍,问:“你的伤势如何了,可有恶化吗?”
晏欢一怔,又笑开了,这时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乐呵呵地道:“没什么,伤势糟糕是糟糕,不过等事情尘埃落定,拿回龙心,总能恢复。”
刘扶光低声问:“还能撑住吗?”
晏欢回过头,与刘扶光对视,他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这个时候,我回答诸如“我快不行了” “我捱得艰难”这类的话,他又会如何待我?他会改变态度,伸出双手来帮助我吗?
他会的,我知道他会。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今日他已经出言关心我……我不必弄巧成拙。
片刻后,晏欢温柔地道:“放心吧,我能撑住。”
朝堂之上,赤水王的决策还在不断被人提出质疑。他接纳流民与他国的逃难者,王城的治安逐渐开始发生混乱,盗窃抢劫之事时有发生,更有杀人案件频发;每日消耗的水源和食物,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要命的,国境内外,开始出现别有用心的探子,打着“赤水王开恩”的名号,试图窥探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