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再回忆一下,他在潘神的森林中睡过的那个夜晚,竟然快跟十年前的旧事一样久远了。谢凝终于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厄喀德纳的困境——他真渴望看一眼大海平原,看见月明星稀的天空,让吹过河溪的微风,也吹一吹自己的面庞。
他在自己的画前站得越久,越感到浑身不对劲,仿佛在生长期内躺上了一张太狭小的床,骨头缝里一阵阵地抻着,恨不得让人把关节都掰下来。
既然都想到这了,怎么能不更加思念家乡和亲人?这几日,谢凝频繁地梦到父母,梦到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他很难睡得着觉,厄喀德纳都小心翼翼的退远了,不敢惹他生气。
我想回家,想呼吸新鲜空气,想晒太阳,想吹风,想游泳,想在大路上无拘无束地尽情狂奔……
谢凝心里乱七八糟,他不知道厄喀德纳是怎么熬过一年又一年的孤寂,却还没有完全疯狂的。他不能再放纵自己想下去了,他实在害怕自己突然地大声尖叫起来。
最终,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自己的画,转身去找厄喀德纳。为了忘记这些晦暗的负面情绪,谢凝,决定要和对方在床上滚一天。
他踩着柔软的凉鞋,无声地行走在黝黑的地宫当中。穿过幽深的长廊,谢凝四处听着厄喀德纳的游过地面时的鳞片声响。再绕过高耸的立柱,他忽然看到几个巨人在前方站着,他们讨论的声音不大也不小,不过,落在人类耳朵里,响得足以激起回音。
“你瞧见主人了吗?这么多日子过去,他总算可以从小个子的奇异蛊惑中脱身出来,与人类的女子进行接触。”一名巨人嗡嗡地说,“指着地母的脊梁,我敢说,他从来不曾鬼迷心窍成那个样子!”
“或许那女人也是奥林匹斯神送来的礼物,”另一个巨人道,“要说我没有被她的美色迷惑,那就是撒谎。但不管怎么样,她总比小个子要好得多,我不会忘记波吕萨俄耳是为什么死去的!我们的同胞生前聪明,死得却耻辱,谁能料到,厄喀德纳居然为了一个小个头的人类杀死了他?我不能想象。”
“离了他,主人就像无头苍蝇一样暴躁乱撞!”第三个巨人愤懑地开口,“盖亚垂怜,他总算醒过来了啊,现在,他正与那个女人说着话,只要他能勘破小个子的鬼蜮伎俩,那么他给她的荣誉和宠爱,是不应当亚于那个弱小的人的!”
谢凝翻了个白眼。
地宫里的巨人一直不喜欢他,起先,是他侦破了铜牛的奥秘,后来,又因为巨人波吕萨俄耳试图顶替他的功劳,结果被厄喀德纳识破,很快让毒蛇给咬死了。从这两件事起,巨人们就开始众志成城地厌恶他,只是谁敢表现在明面上,谁就得被厄喀德纳好一顿收拾,所以全憋在暗处,不敢言明。
他本来心里就烦,这会儿忍不住更烦。谢凝懒得跟这些蠢货沟通,挺直腰背,便默不作声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径直往前走去。
巨人们见了他,脸上皆显出惊骇的神色,他们不知这人偷听了多少议论,赶紧拿起身旁的石棒,急急忙忙地躲远了。
再走了一段长路,谢凝便听到了琐碎的只言片语,恍若零零散散的冰碴,从初春的窗檐砸落地面。
隔着岩壁的掩映,他看到厄喀德纳正缠在火光难以照射的暗处,谢凝无从看清他的神情。赞西佩仰头望着他,手上举着一尊神异精美的小小石像。
她雕刻的正是魔神本尊,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石像仍然含着栩栩如生的魔魅之力,像极了自魔神体内滴下去的血,又长成了一只更加微小的厄喀德纳。
神造之物的笑容美丽无双,她举起石像,并不畏惧地往前推了推,那清脆柔美的嗓音,断续在流连的风中,仿佛一种不能被外人听见的悄悄话。
空气凝滞了良久,厄喀德纳缓缓地伸出一只手,他以两根指头捏着石像,将它从赞西佩的掌心里提起来。
谢凝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他们。他不眨眼,也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举着宝剑向卡文宣战!一团混战过后,暂未分出胜负。】
谢凝:*烦躁,画不出满意的画* 我要抓狂了!谁都不能阻止我抓狂!
厄喀德纳:*远远地游开,因为人类连连打他的手,不让他做可以快乐的事* 呜呜,我要哭了!*在游走的过程中,故意撞翻很多巨人,因为他们太蠢了,什么坏事也做不好*
巨人:*敢怒不敢言,马上聚在一起,说起人类的坏话*
谢凝:*烦躁了半天,还是决定出去散散心* 算了,我要暂时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环境!
还是谢凝:*走出室外,正好听到巨人在说他的坏话,气得翻白眼,晕倒* 嘎!
第153章 法利赛之蛇(十九)
厄喀德纳拎着那个小玩意儿,似乎在上下打量,赞西佩则欣喜地弯起眼睛,不难看出,她正为魔神的接纳,感到受宠若惊。
谢凝盯住厄喀德纳,他不能从变化的口型,还有零碎依稀的话语中分辨出他们在说什么,他只能眨也不眨地看着地宫主人的一举一动。
蛇魔潜伏在黑暗里,一双金眼,把石雕瞥了又瞥。最后,他吐出蛇信,将赞西佩的作品抓进了掌心。
谢凝站直身体,慢慢地松开扶住墙壁的手。他长时间不挪动,五根指头都在上面贴出了潮湿的水印,缩手时,发出极微弱的拉扯声。
他看了一会,仍然只字不言,转身走了。
灯火的红光灼烧着地宫的幽暗,跳跃的阴影中,谢凝走得快而安静。他本来就轻瘦,又一味沉默地不说话,这一路上,谁也没发现他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挨着墙,静静地走了很长时间,才回到他与厄喀德纳的寝殿,接着,他脚步不停,再来到内室,蛇魔安置神镜的地方。
谢凝左右看了看,他捋顺衣袍,坐在地上,再随手抓起一把金币,往镜面上掷了一个。
金币与镜面交错的声音清灵悦耳,它弹跳几下,就叮叮咚咚地滚下去了。没有厄喀德纳的神力,镜子才不响应谢凝的付费要求,仍以纯然的黑寂面对他。
谢凝耸耸肩,面无表情地洒光了手里的金子。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谢凝清清嗓子,朝空无一人的黑暗自言自语,“我和他的关系……嗯,我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是的,这才是他没力气往前走的主要原因。
他跟厄喀德纳瞧着亲密无间,可实际上,他们俩的关系异常脆弱。因为惧怕注定要来的分离,他没有给厄喀德纳任何承诺,除了“祭司”的名头,厄喀德纳同样没有对他的身份下过什么定义。
或许在这里,祭司就是要专心侍奉神的?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在感情方面,各自怀着心照不宣的念头,每一天都像没有明日一样过。
厄喀德纳对他说过许多次爱,但谢凝一次也不曾回应过他。在内心深处,他是相信“言有灵”论的,说出口的话语就像一个咒,分别束缚着说话和听话的人,倘若他回应了厄喀德纳的爱语,纠缠一生的绳索就会从命运中浮现,牢牢地栓成一个不见开端、不见终点的圆圈,栓住他与魔神的小指尖。
正因为这样,谢凝才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他没有走上去,阻挠厄喀德纳接受他人供奉的资格。
还是说,这样可能会更好?
他早晚要走,在希望断绝之前,他发誓自己会想方设法,用尽一切手段回家,他是不能做出承诺的人。也许,就这样把承诺转移到赞西佩身上……
……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谢凝紧紧闭上眼睛,他的心又苦又酸,嫉妒的滋味四处横流。他不愿承认,但是,当厄喀德纳接过雕像的那一刻,除了因爱而起的自私之外,他还幻视了太多个屈居人后的时刻。
落榜、淘汰、第二名,“你很好,但你不是最好的,所以我们不能选择你” “你不错,只是这个人比你更优秀”……
第一名有没有那么重要?谢凝自己是知道的,第一名其实没那么重要,能当第二名、第三名,就是很厉害的成绩了。
可实际上呢?因为他不被家庭知晓的性向,以及被家人下意识认定为“不堪造就”的专业,他始终抱着一种赎罪的想法,在心里暗暗地较着劲:他已经透支了家人的期待,如果不能做出一番叫人惊讶艳羡的成绩,那他的欠款,是没有任何用途可以偿还的。
厄喀德纳时常惊讶于他的焦灼,赞西佩亦为谢凝的执着而迷惑,可是,谢凝不能告诉他们详细的缘由。
——他二流的才华使他生出不甘的野心,他先天的性向和出身环境,又驱赶着他追逐名望,足以回报家庭的名望。因此,他的痛苦无懈可击,来自内部与外部的同时驱策。
单就作品上说,赞西佩会比他更好,可谢凝一想到自己的位置会被他人所取代——不管是感情的位置,还是专业的位置——他就煎熬不已、舌头发苦,犹如浸透了胆汁。
我做不到。
他呆呆地想,我喜欢、不,我爱厄喀德纳,也许人类的爱浅薄又脆弱,我又怎么能把他白白地交给别人?
我看到他傻乎乎的表情,看他用能捏碎钢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为我剥出石榴,看他露出微笑,因为我轻轻摸着他光滑的蛇鳞,并且数着上面的纹路。有好几次,他误以为我睡着了,却不走开,反倒伏在我耳边,嘟嘟囔囔地说一些笨拙的情话……
谢凝含着眼泪,孤坐在神镜跟前。厄喀德纳的爱令他心头酸痛,使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脸,哽咽地深深吸气。
另一边,蛇魔抓着那小小的石雕,郁闷地游走在四通八达的地宫。
他摊开手,仔细在掌心里端详着雕塑的细节,他来回地转着脑袋看,也没能看出这究竟有什么奥妙之处。
石像,蛇魔纳罕地想,代达罗斯是雕塑家中的佼佼者,据说他雕刻的赫拉克勒斯像,让本人见了,都以为是哪里跳出来的一位大敌,从而挥舞着铁棒,将那塑像打成了碎块。但这又有什么美的呢?
唉唉,也许我的天赋在滥强的威能,以及同众神作对的力量上,并不在艺术家的画笔和手指间。
他这么怏怏地游了很远,心里仍然思索着这个问题。厄喀德纳决心要领会多洛斯的烦恼,于是,他不惜找来自己深恶痛绝的神造之物,想看看阿波罗给她的艺术天赋究竟强在哪里,可他连“艺术”的妙处都不能看透,不由更加憋气。
魔神掠过地宫的通道,他在空气中嗅到了新鲜的,多洛斯的气味,又看到三个神态畏缩的巨人,便开口问道:“你们可曾看见多洛斯的身影,看到他在地宫中行走的足迹?”
出于惊慌,以及对死亡的畏惧,巨人们不约而同,选择用谎言粉饰:“回答你的问题,我们没看见!”
蠢东西,厄喀德纳不耐烦地一甩尾巴,多洛斯这几日的心情多么糟糕,这群愚笨的地母子嗣,最好是没看到他。
这么想着,蛇魔急急忙忙地寻回了他的巢穴。因为他不愿让他的人类知晓他在“艺术”上的迟钝,厄喀德纳把小雕像偷偷地藏了起来,他见了赞西佩的事,亦对多洛斯绝口不提,只是一心一意地安慰着眼眶发红的少年。
又过去几日,谢凝与魔神坐在王座室,他们正准备用餐,谢凝吃得少,厄喀德纳却是一顿要吃掉两头铜牛的饭量。
他撕下手里的烤肉,蛇魔的餐食,正由巨人们盛在巨大的石盘里,用双臂担负着托举上来。
四臂巨人站在餐桌的末尾,他不能理解谢凝的忧愁是从何而来,即使知晓原委,他也理解不了那么复杂敏感的情绪,他只当这个小个子人类是在为他即将失宠的前景而困扰。
他幸灾乐祸地将人类瞥了一眼,他想起赞西佩的妩媚美丽,以及地宫这些时日流传的谣言——面对诋毁的羞辱,这小个子面色苍白、不发一语地走远了,事后,蛇魔竟也没有惩罚说这些话的巨人。
因为这种种的迹象,四臂巨人倚仗资历,竟破天荒地向他坏脾气的主人大胆提议:“啊,主人,我怀着谦卑的心情,向你提出建议:在这国中没有不崇敬你的人,倘若你感到高兴,何不发扬主人翁的精神,请那位同是祭品的外乡女子,一同坐在你尊贵的餐桌上用饭呢?”
谢凝手上的动作停了,他垂下眼睛,定定地盯着盘子里的烤肉,好像上面开了一朵花似的。
厄喀德纳皱起眉头,他嘶嘶地威胁道:“小心地说话,仔细你愚蠢的项上头颅!上次我自发承担起东道主的责任,又为我带来了什么好处?”
他还想再大声斥骂几句,又想起赞西佩是为了谁的担保,才能留在这里的。在这件事上,魔神少见地犹豫了一下,他决定再问问多洛斯的意见。
他转过脸,神情一下变得和颜悦色,他问:“多洛斯,你瞧,这女子是为了你的话语,才可以留在阿里马,平日里,你对她也是友善的!你愿不愿意让她来我们的餐桌上用饭呢?”
谢凝的睫毛一阵哆嗦,他吸了口气,睁大眼睛,望着厄喀德纳。
餐厅就是只有他们两个的小天地,在这里相处的时光,全是非常私密的、亲昵的。厄喀德纳的性格酷烈直接,按他对奥林匹斯神的憎恶程度,在巨人提出那个建议的下一秒,他不说恶心地砸了盘子,也该大骂巨人一顿,把对方吓得说不出话。
……可是,他怎么征求起我的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