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西佩:“是的,孩童自然不能选择他们要在哪位母亲的怀抱中出生。”
“那神在创造你之前,有没有问过你的意见?没有吧。既然他们未经你的允许,让你诞生,那这就是个畸形的、不健康的原生家庭。他们要求你做的事,你也没必要,一定得遵从他们啊?”
听了现代人大逆不道的发言,赞西佩花容失色,美目圆睁:“切勿说出这样罪恶的言语呀,你这话,就像老鹰生来是为了被鸽子追击,老虎亦为羊群奴役一样,若要被众神听见,祂们必然要设法将你毁灭!”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听到这种惊世骇俗之语的震撼。赞西佩紧张地四下探看,尽管她心里知道,厄喀德纳在这里设置了遮蔽神明眼目的浓雾,她仍然止不住地为此感到惊慌。
“我们还是说点别的罢,”她急忙转换了话题,“你与厄喀德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在我看来,你们分明是一对相恋的爱侣,祂不爱你的话,是不会为了你惩治那些妖魔的同胞的。”
……你们这都是打哪儿来的八卦?
谢凝叹了口气,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含糊道:“我没有答应他,我不能。”
“啊,”赞西佩理解地点头,“我明白了。女神雅典娜对我说过,你的亲缘尚未断绝,你是不会在这里久留的。”
谢凝心里很不舒服,打心眼里,他看不起那些神的决策。因为他是人类,有着“不可控的贪欲”,他们就开始杞人忧天,担心厄喀德纳会被自己挑唆起来,再次燃起反叛攻打奥林匹斯山的渴望,还搞出了美人计版本的特洛伊木马,送个二号潘多拉,到地宫来挑拨离间他跟厄喀德纳的感情。
幸亏谢凝是个受过开明教育的现代人,观点与作风都与这个时代截然不同,厄喀德纳又傻乎乎的一根筋,要不然,还真有可能叫奥林匹斯神得逞。
他委实想对那些神说,你那个破永生有什么好惦记的?你要说可以直接把我变成画画小天才,我或许还能眼馋一下。
“我和他……很难有结果,”谢凝说,“与其这样,别做出承诺更好。”
谢凝非常喜欢猫猫狗狗,但在大街上见了流浪的小动物,他很少上去招惹抚摸。他心里清楚,爱抚是没有成本的,街头随手施予的温情更是不值钱的,他不能看见那些瘦骨嶙峋的小狗,因为他随便地摸一摸头、喂一根火腿肠,就充满期盼地跟在他身后,执着地摇着尾巴,等待这个人类可以带它们回家,给它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三餐稳定的热饭,以及爱。
谢凝的心太软了,少有的几次,他快步走开,又忍不住回头看那些脏兮兮的流浪狗,他看它们慢慢停止跟随,最后站在原地,只用一双眼睛愣愣地望着他。那时候他年纪小,再回头,走不出太远,谢凝就在大街上哭开了,像是一脚踢开了一颗真心,他自己的心也跟着脆弱地发疼。
“可……”
赞西佩张开嘴,她刚刚说了一个字,谢凝就抬起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头顶的岩壁发出窸窸窣窣的鬼祟细响,谢凝听着无比耳熟。他沉默了一会,出声问道:“厄喀德纳,是你在偷听吗?”
声音骤然停了,片刻后,厄喀德纳气哼哼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岩壁,很大声地游开了。
谢凝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何故,他对感知厄喀德纳这件事,有着自己的独一套手段。不管厄喀德纳是藏在黑暗里,潜在密室内,还是什么也不做,只用他的神力偷听,谢凝都能察觉到。这有效地制止了魔神的窥探欲——他一星期只见赞西佩三次,一次不超过两小时,就这样,厄喀德纳依然要嫉恨得发疯。
他离开了蛇魔的视线,厄喀德纳就在王座上颠来倒去,四处乱挂,对仆从的处罚也异常严苛。平日里可以宽容放过的小事,现在全成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非要把地宫搅得凄风苦雨、不得安生,一直等到谢凝回来,他才重新眉开眼笑,恢复成心满意足的和气样子。
“好了,他走了,”他笑着说,“我们说点别的。你上次讲,你的天赋……”
得了他的准许,赞西佩才敢开口:“啊,是的,天赋。请你告诉我,你在作画时,会对艺术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在讲述一个故事时,你会苦恼吗,因为你不知该如何表现它?”
“我会,”谢凝诚实地坦白,“比如在颜色上的选择,在我还是初学者时,我会对上色,感到茫然。因为颜色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样的搭配会好,只能一次次尝试,就好像……像在大海里扑腾,选一滴水。”
“我明白了,”赞西佩说,“或许我的话语并不贴切,多洛斯,但对我来说,要在一块大理石上雕琢怎样的形态,是不需要沉思太长时间的。灵光恰如一道闪电,精准地击中我的头顶,使我感到无名的战栗,我知道,就是这样,我不用再犹豫,也不必再更改。”
谢凝怀疑地问:“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赞西佩点点头。
厄喀德纳带给他的快乐转瞬即逝,沮丧笼罩在谢凝头顶,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
任何生来就有的东西,全可以被称作本能。天才没法回答你在创作上的问题,正如人没法回答一条鱼,要如何在陆地上呼吸。
看出他失魂落魄的气情绪,赞西佩不由握住他的手,诧异于他奇怪的执着。
“多洛斯呀,你真像一个在岔路边眺望的小孩子。小孩子是不知道放弃,不知道回头的,他们只会固执地一直跑下去,直到发现自己早在幽深的丛林中迷失方向,才会惧怕地大哭起来。”她皱着眉头,“在我看来,神明谈论你的时候,你的才华已使阿波罗感到一阵忌惮的不悦了,可你还不满足,还要再向上贪心地伸手——如果能够的话,你这种贪心,必定要支撑你去灼烧的地浆中抓取,去死神的袍襟中探寻的啊。”
谢凝讪讪地缩回了手,嘟哝道:“那倒不至于……”
他们又说了一些话,两个小时转瞬即逝,离开赞西佩的房间,谢凝走不出几步远,身体就为之一轻。
他被厄喀德纳的蛇尾卷着举起来,颠进了对方怀里。谢凝早就对“当挂件”的事习以为常了,便由着他抱来抱去。
“你和她说什么了?”厄喀德纳板着脸,试图在他的人类面前表现出一点逼问的威严,但在谢凝眼里,他的表情就像一只臭着脸的大猫,可乐得要命。
“什么都没说,光练了一下口语。”谢凝笑眯眯的,在蛇魔下巴上戳了戳,被厄喀德纳警觉地抓住他的手,信子游走,嘶嘶地一舐。
“她抓了你的手吗!”尝出不对劲来了,厄喀德纳顿时大发雷霆,“她好大的胆子,居然逾矩地触碰你的肢体,我就知道她是不怀好意的……”
谢凝一下拧住他的鼻子,厄喀德纳吃惊地吐出黑舌,因为他不得不瓮声瓮气地讲话。
“喂,碰我怎么了,碰一下又不会掉肉!”谢凝不客气地说,“不要这么小气嘛。”
厄喀德纳又要恼成一袋大土豆了。
因为他小心收拢着獠牙中的不尽毒涎,他的唾液可以算是无毒的,蛇魔狠狠地拿分叉黑舌卷着人类的手指、手心、手背,并且在心中坚决地表意:等回到他们的寝宫了,他一定要把多洛斯从头到脚都舔得湿透,让他沾满属于魔神的气息。
他就这样气闷地游了一路,到了吃饭的时候,厄喀德纳特地挑起一个相关的话题:“多洛斯,你的功课做的如何了,有没有从神造之物那里求得你所需要的奥秘?”
听到他的问题,谢凝掰着一块乳面包的手停下了,他低下头,不等说话,厄喀德纳已然看出了他的消沉。
“……没事。”谢凝摇摇头,自嘲地笑,“是我想得太好了,我本来是打算从她的创作思路上借鉴一点方法,可惜……”
厄喀德纳疑惑地问:“可惜什么呢?”
“假如有人问你,你是怎么学会使用毒液的,你怎么回答?”谢凝反问他。
“这乃是我天然的神力,如狮虎吞肉、秃鹰振翅,毋须刻苦地学习。”厄喀德纳不假思索地回答完,方恍然大悟,明白了多洛斯的意思。
蛇魔怜惜地让人类坐在尾巴上,亲手为他擘开一枚饱满的石榴,苦恼地问:“多洛斯呀,我该如何让你不再自卑,不再苦苦纠葛在虚幻的‘天份’上?我要如何夸赞你,才能叫你停下来,不要迫不及待地跑那么快?倘若你愿意,我是可以叫一国的人都匍匐在地上赞美你的技艺的!你还那么年轻,同样在这个年纪,伊阿宋连金羊毛是什么都不知晓,仍是喀戎座下籍籍无名的学生;阿喀琉斯也正被他的母亲打扮成女子,在吕科墨德斯的宫廷中,向公主们学习纺织和骑射。而你呢?你的名字已经叫诸神挂在嘴边,祂们吃惊又不愉地谈论你,将你作为奥林匹斯山上流行的话题,我亦为拥有了你,而感到偌大的幸福与自豪。”
谢凝真不好意思说,比起早熟的古人,他的年纪可不小了,只是东方人的长相显小,他遇到的男女老少,才把他当成未成年的少年看待。
“告诉我吧,”厄喀德纳不高兴撅着嘴,“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让你忘记那些会让你沮丧的事?有时候,我真宁愿你不是个艺术家啊,或许你会比现在快乐得多。”
谢凝郁闷地歪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低声说:“那你使唤我去放牛吧。”
厄喀德纳:“嗯……嗯嗯?”
“让我去放牛,”谢凝有气无力地重复,“让我没日没夜地干活,衣衫破烂,每天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一点面包和水不停奔波,累到快死了,除了休息和吃饭,什么都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没空考虑什么自卑、什么天份啦。”
厄喀德纳大为惊骇,他嘶嘶地叫唤起来:“多洛斯哟,你这是让我拿刀割自己的心肝吗!你要我残忍地驱策你,像战胜的国王对待卑贱的俘虏一样奴役你,这怎么能行呢?”
谢凝还没讲几句话,魔神便开始惶惶地大呼小叫,一个劲儿地摩挲少年的面颊,像是已经在幻觉中看到了谢凝给自己描述的悲惨图景,所以要迫使他收回说出去的话似的。
谢凝:“……”
谢凝:“呃,我就是开个玩笑……”
“玩笑不能随便乱开!”厄喀德纳严肃地说,“誓言包含着怎样的约束力,古往今来的凄惨例子已是太多了。天和地全然见证着祂们子嗣的诺言,幽暗的地底,更有一条斯提克斯河,时刻等待着吞噬不守信的人与神,万一你也落入祂们的陷阱,我要怎么挽救你啊!”
这么说着,魔神越发觉得,他有必要让多洛斯好好地长长记性。
于是,依照先前的意愿,厄喀德纳卷着谢凝,不顾他吱哇乱叫的挣扎,当真将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地重重舐了一遍。
末了,蛇魔满意非常,谢凝则全身发红,气若游丝地瘫在床上,眼神涣散,嗓子也喊直了。
“下次一定要记住了,多洛斯!”厄喀德纳兴高采烈地告诫道,快活地摇着尾巴尖,只不过,他的语气更像在说“快忘掉吧!我下次再来”。
·
时光流逝,在地表之上,漫长的夏季与秋季都已过去,奇里乞亚人采摘山林麦田里丰收的头生果实,用它们来敬献奥林匹斯山的众神。随着冥后珀耳塞福涅的马车重新回归到漆黑无光的地底,冬季再度降临大地,寒风掠过原野,将细小的雪花四下喷洒。
这一天,有位年轻的旅人,手持木杖,坐在货车上,驱赶着一头小毛驴,悠哉悠哉地穿过奇里乞亚的旷原,向着森林的更深处前去。
不管陆地的四季如何变化,地宫的环境总是不会变化的,在这里,谢凝度过了第一个冬天,他却恍然不觉。他与厄喀德纳共同改造着阿里马的巢穴,从前,这里是魔神阴风阵阵、森冷可怖的居所,现在,磨平的地面铺着柔软的毯子,旁边摆放着画架、书桌、立柜等人类的家具,明灭的星光闪烁在头顶,仿佛真正的星空一般。
更边缘的墙上,挂着一副又一副的黄金画框,里面全是谢凝为厄喀德纳画的画,从白纸到羊皮与牛皮,从生疏到纯熟,与厄喀德纳生活在一起,他这些时日的进步,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但是。
谢凝站在一副画前。这张画采用了油画的技法,奢侈地挥霍了诸多金银和珍珠的粉末,配上一滴万金的紫螺紫与青金石蓝。画面上的蛇魔,捏着一枚饱满欲滴的鲜红石榴,神情中一点孩子气的天真,又因他半人半蛇的外表而透出兽性的残忍。
他还记得那天,厄喀德纳久违地披挂了黄金的宝饰,戴着青金石与蓝宝石的臂镯,与他深色肌肤上的刺青相映成辉。如此妖异的艳美,从构思到放下笔,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瓶颈期。
谢凝开始咬自己干枯的嘴皮,他吸住上唇,用门牙一点一点地扯下来。
画完这副之后,再画同样风格的,就是又腻又多余了。他试图汲取一点全新的灵感,可是他的思维倦怠,头脑犹如一条被拧得太彻底的毛巾,再挤不出一滴富裕的水。
他的瓶颈期到了。
他越冥思苦想,越心烦意乱,瓶颈期困扰了他好多天的时间。谢凝想看点新东西,拓宽一下自己的思维,但是没有网络,没有学术资料,更没有同学同行,可以跟他交流碰撞;
他焦躁地打转,却又想起自己在幽深的地宫居住太久,地上还是郁郁葱葱的盛夏吗?还是鸟语花香的春日、硕果累累的秋季,或者飘着白雪、北风爽冽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