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秦家向来不喜奢靡浪费,二来,秦家大部分的钱财都用在了军中战士的身上。
当年起兵,秦朔的爷爷也就是曾今的秦国公便对手下小兵立下誓言:凡行军,不幸死者,衣裘棺敛,转送故土,上养其老母,下育其幼子。有伤疾者,医药救疗,愿归农业者,赠种送粮,钱币十贯。
简单来讲就是:跟着我秦家打仗,死了给你买棺材收尸送回家乡,并且还会帮你赡养父母、抚育孩子。在战争中受伤的,有免费的大夫和医药救治,如果残疾影响战斗,可以选择回乡,秦家会赠送种田的粮种和工具,同时还会给出十贯钱作为一次性的补贴。
在这种实打实的抚恤政策下,秦家军才能凶猛无比,一路凯歌。士兵们无惧死亡,因为他们知道,个体的死亡并不是结束,它会为家庭带来荣耀和财富,子孙们也将站在他们的尸骨上走向更加辉煌的明天。
秦国公定下的规矩,秦家一直在认真执行。那南北铺子不仅为伤残、退役士兵们提供了工作岗位,秦家更是将铺子的大部分收益花在了秦家军的身上。
南北铺子没有为秦家带来财富,却带来了好名声。这好名声比泼天的财富更加危险。
第8章
镇北侯府在今日的早朝上被参了一本,罪名是“食君俸禄,与民争利”。历朝历代都有明确的法律明文规定官员及其亲属不得经商,违者,轻则降职罚款,重者免官抄家。
然而,法律要是都能够严格公正的被遵守执行,那世间也就没那么多的疾苦了。如今大凤朝的官员们自上而下,不谈百分之百,起码十之八九都有经营商业的,不然哪儿来那样多的钱财供给全家老少的奢华富贵生活呢。
秦家经营的南北杂货铺子在一众官宦人家的巨产中根本不起眼。可惜,不爱就是不爱,对于不受宠的臣子而言,无论做什么都是错。更何况,南北杂货铺子还给秦家树起了“爱兵如子”的好名声。
“这杂货铺子留不得了。”了解完来龙去脉,秦朔沉声道。
“小九!”秦楠不可思议地瞪向自家小弟,“这是让我们秦家当缩头乌龟吗?!”
“今日我们退一步,往后便有源源不断的欺凌上门。”秦楠目露出嘲讽,“难道我们今日低头了,上头那位就能放过咱们家?今日舍了杂货铺子,明日咱们是不是就要舍了北疆的兵权?!到时候咱们秦家就真的成了没牙的老虎,任人宰割了!”
“没错。”秦侯爷难得赞同自家“孽畜”老六的话,无奈道,“雄狮一旦露出疲态,等待他的就是无尽的围攻和驱逐,直至死亡。”
“咱们秦家不能退。”秦侯爷说完这句话,就连一直坚持要“忠君守法”的秦初都沉默了。
秦朔何尝不知道交出南北杂货铺断尾求生实则就是“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解了秦家如今的困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除非.....除非君不君,臣不臣。一个念头在秦朔的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秦朔立马自我否定了——革命都是要流血和死人的,那不是一场游戏,而是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不交出铺子,阿爹和六哥难道有其他好办法?”秦朔轻声询问。
秦楠却不正面回答,反倒是一改态度,不耐烦道,“这不是你个小孩子该管的事情,时候不早了,快些睡觉去,小心长不高。我在你这个年纪可壮实了,打遍上京无敌手。”说着便拎起秦朔的后领,推搡要将秦朔撵出去。
秦朔不是真正的小孩儿,哪里肯被这样轻易打发走,他一个矮身翻扭逃出了六哥的魔爪,扑到自家阿爹面前,眨巴着大眼睛卖萌,“阿爹~你就告诉我嘛~”
秦朔自己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可以解了眼前的困境,因此对家人的主意特别好奇。
“哎呦,小九唉.....”秦侯爷哪里能抗住小幺儿的撒娇卖萌,心肝儿直颤,然而嘴巴开合两下,又捋捋胡须,磨蹭好一会儿后才道,“解困之策我暂时还没想好,但是小九放心,阿爹一定会护住秦家,为.....”说着,秦侯爷又闭上了嘴巴。
瞧着阿爹谨慎的模样,秦朔突然心中警铃大做,立马警觉道,“爹!你们不是想干什么坏事吧!”
“怎么能说是干坏事呢!”秦侯爷立马不服,想都没想地脱口反驳。
秦朔:.......果然是想干些什么危险事!
一旁的秦楠突兀来了句,“秋天了,北疆已经开始下雪了。”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直让秦朔寒毛倒立,瞬时间鸡皮疙瘩遍布全身,抬头看向六哥,只看到六哥狭长的眼角闪过令人胆寒的狠绝。
“孽畜!胡说什么呢!吓着小九了!”秦侯爷厉声呵斥,企图解释些什么,然而,从秦朔不可思议的表情里众人知晓秦朔已然猜到了真相——秋风起,战鼓擂。
每到秋冬季,北方草原一片荒芜,牧草枯黄,河道干涸,寒风凛冽,饥寒交迫的北方游牧民族在饥饿中化身为狼,朝着柔弱的南人亮出了嗜血獠牙——掠夺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显然,秦家打算借助北疆的战事来转移朝堂的注意力。一旦北夷来犯,谁还能顾上镇北侯的几间小铺子呢?
“阿爹......”秦朔张合着嘴巴像是一条离水的鱼,他想劝,可是又不知从何而劝——人人都有各自的理由,人人都有情非得已。秦家功高盖主,皇帝想要除了秦家,这很正常。秦家战功累累,想要保住用儿郎们血肉换来的荣华富贵,这也很正常。
这也正常,那也正常,那不正常的是自己?可是,这一切明明是不对的啊!不该是这样的!秦朔露出一抹苦笑,十一年了,他还是无法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人命最不值钱的世界。
“小九!小九!”瞧着秦朔面露嗤笑,秦侯爷吓着了,连连呼唤。
“小九可是被魇住了?!”秦初也焦急,连声道,“我就不同意爹和小六的主意,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不得!对不起秦家祖先!对不起戍边的战士!你们看,小九都吓坏了!”
“快快快!快去宫里请御医来!”秦楠也被秦朔的模样吓住了,扬声高喊着让外头的仆人取了牌子去宫里请御医。
“没事!没事!”秦朔回神,连忙安抚秦家老中青三个男人,喘了口气后道,“爹,六哥,这种遗臭万年的事情我们秦家不能做!”
“放心,小九,六哥有数。”秦楠道,“难道你六哥我真是那种丧心病狂的人?”说着秦楠放低声音,小声道,“只不过是在军报上修饰一下文辞。”
谎报军情,将战事和损伤往大处报,一来可以多向朝廷要些粮饷军补。二来,敌人不凶悍怎么显现出我军的威猛?
秦朔可不会被六哥给忽悠过去,如果仅仅准备在军报上动手脚,大哥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显然,六哥是打算引外敌来解己困。
“阿爹,六哥,我听说陛下一直想要大皇子去军中历练。”秦朔知道自己不能硬劝,能想出这种“引外敌来解己困”的下下策,显然阿爹和六哥已经是被逼走投无路了。
“万一,万一北疆战事吃紧,上头反而怪罪我们秦家,并且派大皇子去监军呢?”秦朔完全是合理猜测,秦家三个男人却全都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这.....”就连秦楠也被这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糟糕猜测给吓住了,喃喃道,“咱们老秦家向来运气不怎么好.....”
“这真是进退维谷了啊!”秦家大哥眼睛空茫茫,“不如咱们回家去吧.....”打退堂鼓的话在舌尖上转了几圈还是憋了回去。自己是侯府世子,不该如此无能怯懦的!
秦初清醒地认知到自己的短板和不足,自己自幼长在乡间,没有爷爷的智谋果决,也没有阿爹的勇猛无敌,自己只是个最最普通的乡里人,只不过投了个好胎而已。每每看着硕大的镇北侯府,秦初的心底便升起一股的慌张——自己真的能把控好侯府这艘大船么?
瞧着父亲和哥哥们的神色,秦朔忙道,“为今之计唯有藏拙,以图来日。”大凤皇朝正直顶峰,外无强敌,内无大患,看着再延续个百八十年不成问题。秦家不能与之硬抗,必须要“软着陆”。
秦朔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南北杂货铺为我们秦家赚了太多好名声,武将只是一把开疆守土杀人的刀,一把刀要是有了思想、有了好名声,那就是要噬主的刀,即便再锋利也是个折戟雪藏的下场。”
“还有一点。”似是想起什么,秦朔眉头蹙起,低声道,“如今仅仅是参咱们秦家违规经商,与民争利。万一下一次构陷我们秦家私通外敌呢?!”
秦朔并非无的放矢,不等其他人反驳,他又继续道,“咱们将北边的皮草、牛羊贩卖到南地,又将南地的丝绸、茶叶卖入北境。只需有心人在咱们的货物、货单里添点料,陷害咱们秦家私通外敌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所以,南北杂货铺子绝对留不得了。”秦朔坚定不比。
“可是,一旦没了铺子,那些残疾士兵怎么办?”秦侯爷心忧,“没了铺子的收益,抚恤金的发放又从哪里来呢?”
朝廷也是会给死亡、受伤的士兵发放抚恤金的。可是那些本不丰厚的抚恤金经过层层盘剥到达士兵手里的时候几乎就所剩无几了。否则,秦家也不会一直延续着当年起义时的规矩了,只因为他们深深知晓底层士兵的苦楚和难处。
“等这一阵子风头过去,咱们可暗中将杂货铺子再开起来,这次便不再用秦家的名头开铺子了。反正马上就入冬了,北边的贸易也会暂停一段时间,起码要到明年开春才会重新开市。铺子关闭个小半年,影响不算太大。”秦朔脑子转得飞快。
“那些残疾士兵怎么办?即使暗中重开铺子也用不得那些人了。”秦楠发问。
“将大家送到南边的庄子上去,先分流出去,让他们管着田里的事情。”秦九飞速回答,“连同他们的老婆孩子一同送过去。如果他们想要脱离军籍,咱们帮忙想想办法。”
如今的军户地位低于普通民户,民户有罪往往以充军处罚。军户不仅要承担军役,其他的正役、杂役也不可免,而且军户丁男仅许一人为生员,不许将子侄过房与人脱免军籍。
在秦朔看来,帮助那些失去工作的残疾士兵们全家脱离军籍算是非常厚道的补偿了。然而,这一想法却没有得到家人们的肯定。
“不妥。”秦侯爷摇头。
“为何?”秦朔不解。
瞧着聪慧又天真的秦九,秦侯爷闭口不言,然而秦楠却没那样多的顾虑,直言道,“咱们供养他们许多年,怎么好就这样放他们自由身?”
那些在秦家铺子工作的残疾士兵们受了秦家的恩惠,便是秦家绝对的死忠,而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必然会效忠于秦家,因此,秦家是万万不可能帮忙脱了他们的军籍的。
秦朔一时无言,再一次深刻意识到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正在这是,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真是仆人们请到了宫中御医,匆忙地赶了回来。
第9章
“王太医,万万要救救我儿!”秦侯爷一把拉住同样白胡子的老太医,眼泪横流。
被强硬从暖和被窝里挖出来的王老太医原本心里还有些怨言,如今一看镇北侯这副就要死儿子的模样立马心中一个激灵,些许的睡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小公子哪里不舒坦?”王老太医忙问。
秦初上前抢过药童身上的木头药箱,引着太医往里屋走,“小弟顽皮,被家父数落了两句,突然眼似黑醋,一下子就倒地不起了。”
闻言,王太医眉头一拧,心下却安了几分,估摸着是秦家小公子顽皮捣蛋,害怕家长责罚,便装昏逃避,这样的顽童伎俩王太医可见过太多了,心中便琢磨着等会开方子的时候要多添上两分黄连,好好治一治这调皮捣蛋的小公子。
秦朔躺在书房里间的卧榻上,双目紧闭,面上惨白,一副病入骸骨的模样,然而微颤的睫毛却出卖了他清醒的事实。
秦朔正装着昏迷,下一刻便感觉一个温暖干燥的大手搭上了自己的手腕——正是太医开始诊脉了。
只见王老太医伸手按在秦九的右手脉上,宁神细诊了半刻又换了左手,又过了半刻,方沉吟道,“唔,左关沉伏,肝家气滞血亏,右关虚浮,肺经气分太虚.....”
听着太医云里雾里的诊断,秦朔眼皮儿颤颤,心道,自己这是“又虚又亏”?
秦朔心里不当回事儿,另外在场的三个秦家男人可吓坏了。原本他们只是计划让秦朔装病,糊弄一下太医,再对外宣称因为秦朔白日里在江南岸闹事已经被家法处置了,被揍得下不了床,算是镇北侯府对那些书生举子的一个交代。
二来则是为了掩盖秦家父子在书房中争吵的真实情况——用秦朔与书生们的争端掩去秦家对南北铺子处置的争议。
可是秦家老中少三人都没想到,这太医真诊断出了点东西来!
秦侯爷忙问,“王太医,您、您这是说得什么意思啊?”什么左关、右关的他听不懂,什么血亏、太虚他也听不懂,但是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啊!
这下子,什么阴谋算计都被抛到脑后了,秦家父子三人团团将太医围住,请求对方救救秦家的小幺儿。
王太医诊脉结束,也是心下疑惑,暗暗思忖:原以为这秦家小儿是装病逃避家人责罚,可如今一探分明是真的病了啊!而且得的还不是小儿该得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