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陆川延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胸膛内翻滚的郁气与一丝慌乱。
他冷声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事无巨细地讲清楚。”
暗卫统领闻言,急忙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抖搂干净, 一丝一毫细节都不敢放过。
今晚小皇帝的行动一切照常,戌时一过, 便进了乾清宫中歇息。他入睡时身边向来不留人伺候, 片刻后, 宫人们鱼贯而出,殿内陷入一片黑暗。
乾清宫作为帝王寝殿,自然有数名暗卫隐藏附近,随时防备着可能的危险。
今晚同往常一般并无异样,暗卫换班时也并未发现任何不同。
如果不是陆川延深夜突然回宫,恐怕直到天亮,都不会发现小皇帝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殿内。
暗卫统领知道的就这么多,快速讲完,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内心比谁都要困惑不解:四下守卫森严,皇帝到底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的?莫非挟持之人的手段已经高明到手眼遮天的地步,还是说手下人中出了叛徒?
但不管怎么说,今晚小皇帝一丢,自己这个统领的位置也不必再坐了。
只是统领也不关心自己的职位如何,只担心自个儿项上人头还能不能保住——倘若小皇帝当真出事,今晚轮值的人都难逃死罪。
想到这里,他万念俱灰,汗如雨下。
听完之后,陆川延却没再表露出什么震怒的情绪。
情绪失控只是一瞬间,他复又变成那个不动声色的摄政王。
头脑中将今晚之事来回嚼了两遭,陆川延敏锐地察觉到小皇帝失踪的违和之处。
小皇帝离开时并未发出任何挣扎声响,不然定会被暗卫察觉。假使他是先被迷晕,倒也不无可能,但如果要被带出门,一个大活人,要么抗要么背,再不济也得装个大箱子。暗卫都是瞎的不成,连如此明显的进出异样都无法发现?
至于暗卫中是否出了奸细,不无可能。但乾清宫附近的暗卫都是陆川延心腹中的心腹,相对而言,完全没有另一个可能性大——
谢朝是自己偷偷溜走的。
如今想来,对方应当是混迹宫人之中,假扮小太监之类,不动声色地随着人流离开。暗卫并不会数宫人进出人数有无不同,是以并未察觉到异样。
得出这个结论后,陆川延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随后,他唇角慢慢勾起,眼底却毫无温度。
小皇帝前一阵子在暗地里谋划什么,他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作不知,完全没料到对方贼胆包天,竟然趁自己不在,深更半夜不睡,偷跑出寝殿。
如今想来,陆川延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让自己今晚不必回宫了。
……活得不耐烦了么?不知道偷偷乱跑有多危险?
到底什么事,非要避开自己的耳目?谢朝又会去哪里?
暗卫统领早已派出另一队暗卫,于宫中隐秘寻找,并不敢大肆声张,免得惊动宫人,将消息传递到别有用心之人耳中。
但皇宫占地上千亩,暗卫数量与皇宫面积相比便如沧海一粟,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得到消息。
沉思片刻,陆川延转过身来,声音听不出喜怒:“宫人出宫之后,都去了哪里?”
暗卫统领不解其意,叩首回答:“都是回配房中去了,太监回前院配房,宫女回后院配房。”
陆川延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皇城布局,心神微动。
他似乎知道小皇帝现在在哪里了。
暗卫统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片刻后,陆川延侧过脸,薄唇微动:“今夜轮值之人,回去按照规矩自行领罚。若有下次,死罪难逃。”
在众暗卫如蒙大赦的叩谢声中,陆川延随手点出几人跟随,直奔永和宫。
001跟随在宿主身边,小声问:【宿主为什么突然要去永和宫啊?001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远远看见了那座在黑夜中如巨兽般张牙舞爪的牢笼,陆川延骑行速度放缓,眉眼冷郁,不答反问:“你不知道?”
001瑟瑟发抖:【我,我该知道嘛QAQ】
即使是晚上,这里也太阴森了吧!为什么皇宫里会有这么恐怖的地方啊!
永和宫的宫墙高耸,墙红如血,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在墙上映出几人奇诡翻腾的影子。陆川延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后暗卫:“你们候在此处,不必跟进去。”
暗卫已经习惯了对主子的完全服从,问都不问一句地接住缰绳,后退两步,牵着马匹隐于暗处。
陆川延熄了手中火把,短暂适应了无边黑暗之后,他缓步朝着黑洞洞的兽口走去。
边走,他边在心中淡淡道:“永和宫是冷宫,失宠嫔妃历来被囚于此地。”
“如果我没记错,十五岁之前,谢朝一直在这里活着。”
当然,也只是活着。
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冷宫!
001只知冷宫的存在,却并不知道是哪所宫殿,闻言终于意识到陆川延在想什么:【所以宿主觉得,谢朝有可能回到这里来了?】
陆川延“嗯”了一声:“阁下总算明白了。”
001明白了,但没有完全明白:【但是,但是这里好可怕啊!正常人谁会在深更半夜回冷宫啊!】
谢朝为什么要来这里,还要忆苦思甜不成!
陆川延闻言,眉头一挑,淡淡反问:“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谢朝并非正常人了?”
001:【……】
怎、怎么能这么说气运之子呢!
001敢怒不敢言,哼哼唧唧:【所以宿主为什么会觉得谢朝在这里啊……】
陆川延将自己的脚步声放到最轻,身形如一片悄然无声的黑影,慢慢向着永和宫的殿门而去:“我猜的,并不确定。只是乾清宫的配房附近有一小道,恰能直通永和宫,而且因为常年废弃,永和宫中并无暗卫把守,所以谢朝为避人耳目,很有可能往这边走。”
001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宿主你真是太厉害辣!】
陆川延没有回应它的赞美,一颗心像是被重物坠得发沉。
在永和宫中度过的年月对谢朝而言,绝对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它承载着谢朝前半生所有的屈辱,狼狈与落魄,兼之还是谢朝生母病逝的地方,更是硬生生添了几分蚀骨剜心之痛。
对不明所以的人来讲,永和宫只是看起来阴森森的,有些骇人;但对曾经实打实在其中苟活十五年的谢朝来讲,永和宫是一个由血泪浸染白骨堆砌而成的人间炼狱。
如果谢朝真的在永和宫……那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陆川延其实已经猜到了一半,即使他并不愿意深想。
又走了片刻,001突然一惊,又警惕又怕怕地小声道:【宿主……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啊?】
半夜风大,呼啸的风吹过空旷的回廊,便如幽魂呜咽。
但是001说的并不是风声:【宿主宿主,001好像真的听见有人在叫!】
陆川延声音沉沉:“嗯,我也听到了。”
呜咽的风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惨嚎,尖利刺耳,如十指刮擦木板,留下道道血痕。只是似乎惨叫之人已经力竭,若非陆川延与001都耳力极好,恐怕会忽略掉这濒死之人最后的悲鸣。
001吓得直打哆嗦,成了一颗触电球:【呜呜呜宿主我好害怕啊……】
陆川延没有心思安慰它,随着距离永和宫的距离拉近,那惨嚎声也愈来愈低,最后没了声音。只剩下其他含糊不清的哭泣求饶声,不过很快被什么人堵住了嘴,于是连哭声也消失不见了。
黑云压顶,月亮被完全遮蔽住,一丝光亮也无。只有荒废许久的永和宫内灯影憧憧,透过雕花木门渗出几分幽暗的光亮。
陆川延悄无声息地跃上房顶,掀开一片瓦。
室内的景象,倒也很符合他的想象。
满是灰尘与蛛网的宫殿内,一名身穿太监服饰的中年男子倒在血泊之中,十指血肉模糊,双目爆凸,已是死不瞑目。另有几名太监宫女模样的人被堵着嘴,挤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板与下半身衣服上均晕开一片水渍,也不知道吓尿了几个。
几名小太监模样的人立在角落阴影里,像是警戒的守卫。只是陆川延的武功恐怕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要高,因此无人发现他在房顶偷听。
最让他注意的,自然还是坐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几个宫人的那个人。
谢朝。
陆川延心中溢出一声微微的叹息。
他伏在房顶,只能看见小皇帝漆黑的发旋与批落肩头的长卷发。对方此时像是对殿中的惨状视若无睹,修长的手指随意把玩着一顶巧士冠,似乎对他而言,这殿内正在发生的一切还没有一顶太监帽有意思。
地面上的血迹已然干涸,只有中年男人的血从指尖一滴一滴渗入木板缝隙。
001已经呆成了一个傻球,死机了。
良久,它颤抖着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的、我的小可怜呢?】
它的可怜的、亟需拯救的气运之子呢?!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比反派还要反派的大魔王吗!!
陆川延倒是镇定无比,看起来像是这个场面也早在他的掌控之中,甚至还有心思对系统落井下石:“你的小可怜有两幅面孔。”
001几乎要撅过去,颤抖着关了机,给过载的脑壳降温。
陆川延却完全没它反应那么大,甚至还有种“果然如此”的恍然,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小狼崽子毕竟是狼,骨子里流着的是狼的血液。即使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再怎么像摇尾巴的奶狗,一离开人前,照旧会亮出獠牙。
只是自己也没想到,他狼性的那一面会如此残暴嗜血,难怪要避开自己耳目。
……有些新奇。
还多了些兴味。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冷血,比之谢朝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陆川延静静低下头,继续窥视。
殿内如今只剩下低低的呜咽声,还有谢朝把玩帽子的轻微响动。
玩着玩着,谢朝似乎是一时失手,又似乎是失了兴致,于是那顶巧士冠便轻飘飘地斜飞出去,落到一个面容刻薄凌厉的宫女面前。
那宫女本就如惊弓之鸟,看见落在眼前的帽子便如看见索命厉鬼,本就紧绷的身体顿时抖如筛糠,疯狂地摇着头,呜咽着就想往谢朝身边爬——却被谢朝伸脚,慢而极具侮辱性地踩住了额头。
陆川延看不清谢朝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与平日里天差地别,又轻又慢,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择人而噬的恶鬼:“知道我为什么将你们几个带到这儿来么?”
宫女哪里能回答,她的嘴还被严严实实堵着。在谢朝的示意下,一名小太监上前来,粗暴地从她口中取出了一团破布。
宫女咳嗽两声,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也不敢摇头否认——谢朝的脸还踩在她的额头上:“奴婢、奴婢不知啊!奴婢什么都没做!奴婢在浣衣局待了多年,从未窥探圣颜啊,奴婢冤枉啊!”
谢朝“啧”了一声,像是颇为嫌弃地移开了脚:“当真不知?”
宫女似是看见了转机,疯狂摇头:“奴婢真的不知道啊,陛下饶了奴婢吧!”
谢朝似是不经意地问:“听说你在浣衣局里做管事姑姑,平日里为人自私记仇,私底下.体罚凌.辱过的宫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宫女像是没想到谢朝会在乎这个,哭哭啼啼的表情一僵,反应过来之后,拼命给自己找理由:“奴婢也是迫不得已!陛下身居高位,不曾了解底下奴才的懒惰奸邪,若是不罚,他们便只会偷奸耍滑啊!奴婢,奴婢从未私自体罚,奴婢最是公私分明啊!”
谢朝似乎是轻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听起来似乎有放过她的意思。
宫女尚未来得及狂喜,谢朝却又屈指支住额头,状似苦恼,声音很轻缓,却又好比惊雷,字字劈在她的心口:“那你怎么有胆子,将种种阴毒手段俱用在朕身上?”
天降一口巨锅,宫女人都傻了,她常年待在浣衣局,哪里来的机会与胆量去折磨陛下?纯纯的六月飞雪啊!
好半天,她才哆嗦着嗓子辩解:“奴婢——奴婢冤枉——”
谢朝却像是忽然有些疲惫,并不去听她的辩解,只是略一摆手,小太监便又干脆地将破布堵回宫女口中。
“刘朝福已死,朕一块心头腐肉被剜去啦,如今心中焚灼的恨意已经烧去三分之二,提不起什么劲头还施彼身,你该高兴才是。”小皇帝的尾音懒懒散散,却让听者遍体生寒,“把这几个奴才关进永乐宫后殿吧,饿死也就罢了。”
活活饿死?!
说完,小皇帝像是彻底失去了兴致,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陆川延这时才发现他穿的还是一套不知哪里来的太监服,摆明了就是扮作小太监偷溜出来的。
他不顾身后骤然疯狂的挣扎与呜呜声,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往外走,走到半路脚步一停,头也不回地吩咐:“把这里收拾干净,太脏了。过上十日,等人死光了记得抬出永乐宫——不要脏了母妃住过的地方。”
一声轻飘飘的吱呀。
他走了。
月亮不知何时从积云中探出,苍白的月光披上陆川延的肩头。
他将瓦片轻轻放回原位,好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习惯性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001终于重启成功了,整个球蔫巴巴地趴在陆川延的意识里,不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