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那年纪,咱们被叫奶奶也不是没有过。”
“……”
姜邑知道她们应该就是陈才义纳的小妾,按照村里排的辈分喊了舅妈,那些人忍着笑,指着拐角尽头一间小屋:“大勇这几天在那儿睡呢,你去找他吧。”
道了谢,即刻往所指的方向走去,心里对那群女人的怀疑少了八九分。
控制鬼画的邪祟一般来说会选择变成方便接触全村人的身份,这样也更好在画里慢慢地无形吃人,可被陈才义用各种手段纳来养在后院的几个小妾基本不怎么能出门,接触的人自然十分有限。
按照这个逻辑,可以先排除一部分人了。
正想着,姜邑已经走到了那间小屋前。
敲门的手才抬起来——
“我昨夜离开灵堂犯了大忌,这是因为谁?还不是为了去找你?你现在又说这种话做什么?真会变脸!”
“大勇,小声点儿,你爹还没入土呢!别被人看到了……”是个女人嗔怪的声音。
“难不成你还真对我爹有感情?”这句话带笑,却没几分嘲弄的意味,好像真的很想知道一样,“以前倒是看不出来。”
“你……你真是越来越混账了!”
之后的话都是在说陈才义,姜邑急忙屏住呼吸继续听,谁知里面脚步声一转,骤然靠近:“外面是谁?”
几乎在脚步声响起的同时,他飞身躲进拐角后面,同时四下扫视,余光瞥到屋顶有只猫在睡觉,捡起一颗小石子小心扔过去。
那猫被石子的声音惊到,“喵”一声跑了。
那边推开门的陈大勇抬头望屋檐看去,神色微松:“还好……是只猫。”
可还是不放心往四周走动着看去。
姜邑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跑到灵堂时,楼卿山已经送走了那群老人家,看到他,立马上前。
两人一碰面手就下意识触到一起,楼卿山很高,姜邑微微垫脚挨着他耳朵说:“陈大勇昨晚出去了一段时间,尸体的异样可能就是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不过他好像对他爹的小妾有心思……”
楼卿山蹙眉,进了灵堂里面,趁着没人看到将人抱住,好像渴了喝水一般,抱完神色才松弛些许,随即松开,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今夜我要在坟山守最后一夜,会有村里老人看着,你夜里随身带着火折子,如果遇到麻烦,把这个点燃,我在坟山能听到。”
姜邑低头看了几眼,是炮竹,想也是从陈家拿的,塞进袖中:“嗯。”
门口偶尔会有人经过,人多嘴杂,两人没再继续说这件事。
河家村的习俗是,到死者下葬当天,村子里所有人都是晚上一起吃饭,据说是给死者压阴气。
这次姜邑和杨静芝的父亲坐到了一桌。
杨父有些沉默寡言,可不像是为女儿失踪痛苦,倒像是感到丢人。
自然不会有人当着杨父的面讨论陈才义之死,一顿饭吃得比昨晚还要安静。
散场时,姜邑没跟着李保田回去,站在院子外等那边和陈大勇一起烧纸的楼卿山。
他其实没有等很久,但可能是头发微卷的原因,又被夜风吹了几下,在夜幕里伫立,看上去仿佛被吹了很久,楚楚可怜。
楼卿山走过来看到后脚步一顿,旋即大步上前,先理理他头发,又摸摸那张脸,还好不是太凉:“怎么没回去?”
桌上的菜都不好吃,姜邑嘴里吃着从桌上拿的饼,只有那饼味道还不错,他吃得声音有些含糊说:“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送你回去,路上说。”楼卿山深深看他一眼,回屋内找了件自己的袍子,过来给他裹上,“晚上冷。”
姜邑瞥了瞥他另一只手提着的水囊,以为是他要去坟山守灵喝的,就没问。
他们并肩往前走,村民们都走得早,路上已经没有别的人影了。
“既然大家的记忆都停留在杨静芝离开那段时间,那马腹所化作的人大概和杨静芝有着密切关系,”姜邑吃得一半脸颊微鼓,没发现男人盯着自己看,神色极其认真,“我看到桌上一些走得近的人走出陈家后,关系会明显冷淡一些——朏朏是帮人解忧的,马腹之所以拖这个瑞兽进来,是不是没有那只兽,村里人的关系会十分恶劣、争执甚至打架的事经常发生?”
邪祟将一群人拉入鬼画其实就和人类养猪差不多,因为无法一口气全部吃掉,所以拉入自己能够操控的鬼画里,为这些人建立一个和真实世界相差无几的世界,然后再慢慢一个个吃掉,甚至生育后代。
邪祟当然不想里面的人在他控制范围外死去,毕竟死人和活人是不一样的,死人只剩一副躯壳,活人还能吸食/精气,邪祟自然不能让这群人顾自闹出人命。
“为什么全村人会关系不好?通常情况只是个别几家有矛盾,尤其是村里,最需要互相帮忙的关系,不可能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箭弩拔张,”姜邑将饼全部咽下去,“我想,只有一种可能。”
楼卿山聆听时擦去他嘴角的碎末,似乎和他想到了一处,替他道:“所有村民都是竞争关系。”
“就是这个意思!”说着又有点苦恼,“可村子里,能为什么东西竞争呢?”
楼卿山看他开始擦嘴吧舔唇角,停下将水囊打开,送到他嘴边。
姜邑微愣,随即大口喝了几口,一下子神清气爽:“卿山哥,你真好。”
“……”对方盯着他的唇,似乎也渴了,顺着他喝过的地方喝了点儿水。
到了李保田家门口,还没进去就听到院子传来老人的自言自语:“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哟,唉,还是不能认老,外孙以后娶媳妇我得看着……不能认老……”
楼卿山停在门口的树下,看着他低声道:“进去吧。”
姜邑转身要走,还没转过去,又被用力抱住了。
楼卿山在他唇上亲了亲,下颌线紧绷,面上却还是端庄自持的模样,又道:“进去吧。”
姜邑没进去,他被亲得美滋滋,转眼回过神,靠近对方耳朵,蹭了蹭,又小声说:“我刚刚忽然想到,钱财之类的身外之物很难让全村人都为此竞争,毕竟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但人命不是。”
楼卿山一动不动看着他,心里早已不能平静。
恨不得把眼前软乎乎蹭自己耳朵的人揉进血肉。
“好聪明。”他说。
聪明死了,可爱死了。
所有人都会有在意的东西,在意的也各不相同,但在意的前提,是至少要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番外三
和楼卿山分开后, 姜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河家村的这些人未必全都浑浑噩噩地在画里活着。
很可能和他们一样,从进入画里就知道这里不正常,甚至能察觉邪祟的存在, 但或许有人先一步将自己的察觉说出来, 但结果凄惨, 他们才不得不按照画里的规矩在此生活, 以免下一个被吃掉的是自己。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能预测到大家早晚要死,但还是不想当最早的那一个。那么所有村民, 自然就形成了一种彼此算计、敌视的竞争关系。
毕竟别人先死, 自己就能多活一段时间。
这个想法还需要佐证。
李保田睡得很早。
院子里很安静,夜里无风, 姜邑摸着黑在院子的角落冲澡, 洗完快速披上衣服,回屋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听到了一声短促的箫声。
他扭脸往外看, 月光微弱,院子外什么都没有。
姜邑抿着嘴巴,警惕地在屋檐下摸了一跟木棍, 半晌后,确定再无异常,往李保田的屋子走去。
他没敲门,只贴着窗子朝里看, 黑漆漆的, 能模糊看到床上一个隆起的身影。
“姥爷, ”他低声说, “你睡了吗?”
里面先是静了下,接着响起老人翻身的声音,然后是带着睡意的沙哑嗓音:“你有什么事啊?”
姜邑想了想,说:“那个……陈老爷真的是为了找人被老虎咬的吗?”
安静。
姜邑能感知到对方的反应不对,为了探个虚实,还是继续说:“我昨天看过陈老爷就做噩梦了,梦里他说他不是去找……”
“闭嘴!”床上的人影顿时坐起来,气急败坏,“再乱说我就打你嘴了!”
姜邑没出声,贴着窗望着那道身影。
老人佝偻着身子,少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邑儿啊,别再胡说八道了,人和人的命不一样,咱们就好好过,不管别的,听话啊,回去睡吧。”
“嗯……我就随便问问,姥爷你好好休息。”
其实从第一晚的席面上,看到全村人对陈才义的死讳莫如深时,他就该想到了。
不出意外,陈才义或许就是第一个说出这里有问题的人。
很显然,说了真话,影响到马腹饲养长期口粮,也为了杀鸡儆猴,于是第一个被吃掉了。
……
回了昨晚休息的屋子,姜邑有些睡不着。
床边的蜡烛早就吹灭了,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约莫三更,外面一片寂静。
姜邑起来穿上衣袍,将楼卿山给他的炮竹带上,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他先去了李保田睡的东屋。
里面呼噜声很大,老人完全睡了。
姜邑转身走进了院子里,抬头往上看了看。
月亮呈半圆形状,高高立在天上。
银色的光非常微弱,铺在院子里,倒显得那口井分外突出。
姜邑走到了井前,这口让他一看就在意得不行的水井并不简陋,井口还砌了几层砖,只不过就像是李保田所说的那样,井盖是一块圆形巨石,光这块石头普通人都很难徒手搬开,更别说那巨石井盖还被死死钳在井口的缝隙里,日积月累,风吹雨打,井盖和井口的石头几乎都要合二为一了。
这口井外观很常见,可姜邑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上面离开。
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呼唤他的似的。
姜邑深吸一口气,揉揉手腕,扎了个马步,俯身抱住那块巨石。
三、二、一!
说是搬,但更像是拔,使出一部分气力猛地将那井盖扒出来,姜邑又小心放在旁边的草堆上,全程都没弄出多余的声响,可余光还是下意识瞥了眼东屋。
呼噜声依旧。
姜邑拍拍手心,往井里看去。
不是枯井,有水,水面映着半圆的月亮,水下黑漆漆的看不到。
姜邑回屋子里拿了一根蜡烛点上,趴在井口往下看。
有了光,首先看到的是非同寻常的井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普通人看不懂,可只要随便来个有道行的修道的人,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姜邑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起身想要先将井盖搬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发黑的水面忽然变红,甚至还搅起浪来。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好像下面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短促而阴诡的箫声又一次响起。
姜邑后退一步,正要转身,后背就碰到了人。
不,不是人!
这期间,他压根就没听到任何脚步声靠近。
姜邑攥住拳头,思索着转身要先打哪个部位。
“好冷……”后面响起一道陌生男人的声音,语调幽然。
月光越来越暗,那句话一落,姜邑就挥拳打过去。
血花四溅,可转眼看去,却半个人影都看不见,他那一拳几乎打在了一堆血液里,徒留恶心。
张望间,后面竟又出现那道声音:“好冷。”
这次姜邑瞥了眼地面,月光下,只有他一人的影子。
再次挥拳,力道如剑光扫着空气荡过去。
又是无穷无尽的血液。
“好冷。”
“好冷啊……”
打了十来拳,姜邑微喘着收了手,在那道阴冷的身体再次靠近时,抬脚就朝院外疾奔!
去陈家!
这口镇压亡魂的井是陈才义当年找人打出来的,这冤鬼要找债主,也该找陈才义才是!
可一冲出院门,姜邑发现了不对劲。
路道变了。
原本的简单小路变成了无数个岔口,每个岔口旁边都是黑压压的树林,而本应该在附近的几栋屋子全都不见了。
姜邑抬头,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了圆月。
……是鬼遮眼。
闭上眼睛,姜邑凭着直觉快步往前走。
走到岔口时,远处传来戏声,好像在哪个英雄斩杀小人的戏剧,偶尔还有叫好声,热闹非凡。
姜邑依旧没有睁开眼睛,朝着与戏声相反的方向加快脚步。
路被堵住了。
姜邑睁开眼,眼睫微闪。
黑雾下,一个身姿魁梧的无头男尸静静站在他跟前。
姜邑:“……”
“我的箫呢?我的箫呢?”无头男尸四处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那双手越来越长,越来越畸形,随后一转,就朝着姜邑面门抓去。
“嘭——”
姜邑一脚将那鬼影踹得如豆腐般四分五散。
踹完鬼,姜邑转身就跑。
他看得出来这鬼并不是马腹,甚至和马腹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可由于被镇压在井里多年,魂魄带煞,如今他又是凡人,对付起来很麻烦。
跑到另一个岔口,他猛地停下。
路道的前方,站着一个没有手的黑影在四处张望,下一刻,那头颅硬生生从后面转向前面,空洞的眼睛看着他:“我的画呢?我的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