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刚过八点半,贺闻溪换了件浅色薄外套,窝进椅子里,开始在没写完的作业里挑挑拣拣。
率先排除掉英语这种半小时就能做完的,和语文这种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想翻开的,贺闻溪最后挑了一本数学习题集,活动了两下手指,准备先提神醒脑。
卧室的落地窗开着,有湿润的风从外面涌进来,将桌面上的草稿纸吹起。
贺闻溪眼疾手快,“啪”的一声把差点被吹飞的草稿纸按住,转过头,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盯着窗外连绵的雨幕看了一会儿,贺闻溪忽地站起身,把笔扔到桌面,捞起手机,快步出了房间。
从储物柜里抽了一把伞,贺闻溪一边换鞋一边扬声朝里喊了一句:“顾叔,我出去一趟!”
说完,也没等回应,就撑着伞出了大门。
路边积着水,水洼里映着来往的车灯和高楼的霓虹。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停进车站,广播开始播报,“清溪路站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在后门下车……”
隔着车门厚厚的玻璃,能看到站台上有不少人手里都拿着两把雨伞,每当一辆车进站,那些人就会抬起头来张望,没看见要接的人,又会低下头去,刷着手机,继续等下一辆。
车门打开,最先下车的人背着包跑向站台的一角,接过递来的雨伞,很快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裴厉跨上街沿,借着来往车灯的光观察了一下雨势,还不算大,他没怎么犹豫,习惯性地捞起黑色卫衣的帽子,从候车棚下走了出去,一边想着晚自习遇到的那道函数题。
就在这时,一把伞忽然出现在他头顶,紧接着,是气喘吁吁的声音:“幸好赶上了!”
裴厉脚步蓦地一滞,隔了好几秒,才转过头,看着眼前撑着伞的人:“贺闻溪?”
雨点砸在黑色的伞面上,凌乱的音符般“噼啪”作响,在这一瞬间,仿佛隔绝了周围的喧嚣。
贺闻溪的浅色外套上有雨水留下的几点深色痕迹,额角浮着一层薄汗,应了一声,又问:“突然叫我名字干什么?”
“没什么,”裴厉视线落在他握着黑色伞柄的手指上,顿了顿,继续朝前走,嗓音有几丝不易察觉的涩哑,“你怎么来了?”
“我看见外面下雨了,你今天不是没带伞吗。”贺闻溪一边说着,一边扫了眼对方肩线的位置,心里暗想,也没比我高多少,不知道我喝三个月的加量牛奶,能不能赶上。
不,志向要远大一点,三厘米而已,超过去!
霓虹灯被染得潮湿,鞋底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会发出轻微的踩水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和裴厉身高都足够显眼,贺闻溪总觉得来往不少行人都朝他们看过来,莫名有点不自在。
贺闻溪随便找了个话题:“公交车今天挤吗?”
裴厉帽子已经放下去了,穿着款式平常的四中校服,虽然有种少年人特有的清瘦,但丝毫不显单薄,反而整个人的线条每一寸都恰到好处,从贺闻溪的角度,能看到他流畅锋利的下颌线条。
他听见裴厉回答:“还好。”
或许是因为共用一把雨伞,两个人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贺闻溪无意识地嗅了嗅,总是能隐约从裴厉身上闻到一股很好闻的气味,但具体怎么好闻,又形容不出来。
他想了想:“裴厉,你用的什么沐浴露?”
裴厉回忆了一下:“跟你用的一样,白色那瓶。”
贺闻溪反应过来,他自己对这些东西没有多大的偏好,所以都是顾叔一手准备的。
他继续用排除法:“那洗衣液呢?”
裴厉提醒他:“我们的衣服应该是一起洗的,洗衣机和烘干机都是用的同一台。”
所以,不止沐浴露洗衣液,说不定连牙膏和洗手液也一样?
贺闻溪又吸了吸气,那为什么裴厉身上比自己好闻这么多?
就像一张大网,在潮湿水汽中轻易挟裹了他的嗅觉。
难道沐浴露的香气也会因人制宜?
这时,原本朝裴厉那边倾斜了一点的伞被匀长的手指轻轻扳正,贺闻溪还没反应过来,伞柄就到了裴厉手里。
视线掠过贺闻溪被淋湿了的左边衣袖,裴厉垂着眼,道:“站过来一点。”
“哦,好,”贺闻溪挪了小半步,又朝周围望了望,才发现,除了少数热恋期的情侣外,路上的行人基本都是各打各的伞,连五六岁的小朋友,都穿着自己的青蛙雨衣。
“我忘拿两把伞了。”摸了摸鼻子,贺闻溪有点懊恼,“出门的时候太急了,没想起来。”
雨幕里,路灯算不上明亮,裴厉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他肩背阔直,像一棵立在北风里的雪松,挺拔又锋芒内敛。
触到贺闻溪澄亮的目光,裴厉往左斜撑着伞,别开视线:“没关系。”
第8章
一连两天,都是在各科讲卷子中度过的。
贺闻溪觉得自己在教室里的存在感,从来没有这么强过。
“有的同学,英语作文写得好句连篇,去考托福都没大问题,但那个卷面我一看,先扣个五分,用来慰劳自己接下来只分辨字母,就要花半小时的艰辛付出。贺闻溪,老师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一双眼睛没还?”
“让选物质名称你选化学式,让写结构式你写电子式,标了高温不标高压,贺闻溪,每样你都占,来给同学们说说心得?”
“诗词鉴赏,你给我用化学公式的模式去答题,原来这就是各科之间纵向交叉,感谢贺闻溪同学给老师上了一课!”
至于他同桌,语文见鬼的一百三,英语零星扣了几分,理综满分。因为每一科错的题都太少,老师一致认为让他听讲卷子是浪费时间。
于是贺闻溪被化学老师指指点点时,裴厉在写沁沁留下的一米长英语试卷,提前做完了作业。
贺闻溪被语文老师骂得灰头土脸时,裴厉在刷数学题。
或许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吧。
可恶,这一波真的被他装到了。
晚上回家,贺闻溪奄奄一息,随手扔下书包,整个人都倒在了床上。
他从下午开始,精神就不怎么好,有点像感冒了,反正没什么力气,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就在他睡得迷迷糊糊时,扔在边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贺闻溪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来电显示,稀奇地挑了挑眉,侧着脸,把手机盖在了耳朵上:“爸?”
他爸贺柏岸先生,在亲子交流这个问题上,永远简单粗暴:“最近钱够花吗?”
贺闻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得提醒您,您的儿子我一个星期有五天都在学校里上课,穿的是校服,吃的是食堂,接送还有姚叔,除非我去给学校盖一个金碧辉煌的鎏金大门,否则真花不了多少钱。”
贺柏岸简单地回答了助理几句,才在电话里接着问:“不是还有周末?”
想起在“午夜飞行”的惨痛经历,贺闻溪语气颇为复杂:“其实吧,我觉得在家刷题挺快乐的。”
“唰唰唰”的签名声和纸页翻动声从电话的另一端传过来,“看你自己开心。”
那边传过来几句英文,贺闻溪勉强分辨出,是助理在提醒他爸视频会议将在五分钟后开始。
果然,贺柏岸道,“先挂了,晚点给你打。”
把手机扔开,贺闻溪数了数,这次他爸说了四句话,还挺优秀。胡乱想着,贺闻溪再次疲倦地闭上眼,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贺闻溪是被热醒的。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
外面好像又下起了雨,冷风从窗户灌进来,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炉子上烤的唐僧,已经半熟了。
挣扎着坐起身,等贺闻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趿着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卧室,站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前。
盯着白色的卧室门,贺闻溪抬起手,在离门还有两寸时,又停住了。
这个时间,裴厉可能已经睡了。
如果没睡,在“午夜飞行”忙了半个晚上,肯定也很累。
理智告诉他,只是发烧而已,毕竟连眼皮都是烫的,现在应该下楼去吃药,但仅剩的体力根本拉不动沉重的躯体。
贺闻溪重新趴回了床上。
他开始缓慢地在脑子里思考。
他爸妈和爷爷不知道现在在地球的哪一块大陆,等他们回来,估计他都又能活蹦乱跳了。
顾叔住在草坪对面的副楼,可外面在下雨,而且顾叔年纪大了,这个时间把人叫醒,估计一晚上就别想再睡了。
过了两分钟,贺闻溪打开手机,点进微信,找到了那个白色头像。
上周五晚上加了好友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聊过。
贺闻溪手指开始在键盘上按来按去。
我好像生病了。
删掉。
我发烧了。
删掉。
你明天起床的时候记得来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再删掉。
只是发烧而已,是不是有点太矫情了,一点也不酷哥?
纠结了一会儿,贺闻溪丢开手机,决定睡一觉,说不定明天睡醒就好了。
没想到他刚闭上眼睛,手机就响起了提示音。
【裴厉:有事?】
黑暗里,贺闻溪的眼睛被手机屏幕的光照的一酸。
贺小少爷心想,我就矫情,我都生病了!
他“啪啪”打字:“裴厉,我难受。”
没过多久,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敲门声,隔了两秒,门就从外面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按亮了房间里的灯。
贺闻溪下意识地开始装死。
临到人已经来了,他又开始觉得太没面子,主要也不是什么大病……
想是这么想,感觉到温凉的手掌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贺闻溪下意识地嗅了嗅,半睁开眼睛,带着点鼻音道:“我好像发烧了。”
此时的贺闻溪皮肤白皙的底色上浮着一层浅红,特别是眼尾,洇着桃花瓣的色泽,唇色也是嫣红的,眼里有些迷糊。
裴厉的掌心贴在他额上,触到了一手的潮湿。
不过贺闻溪是少数出汗也让人觉得格外干净的类型,反而因为碎发被汗水浸湿,显出一种湿漉漉的美感来。
“我是不是感冒了?”贺闻溪自顾自地开始嘀咕,“但我没喉咙痛,也没有鼻塞,也不咳嗽,我以前感冒,每次都会先喉咙痛。”
裴厉等他絮絮叨叨地说完,才开口:“嘴张开。”
没问裴厉是要做什么,贺闻溪一个指示一个动作,刚张开嘴,就感觉有冰凉的什么东西被放进了他嘴里,还有股消毒酒精的味道,下意识想咬一咬。
像是预判了他的动作,裴厉提醒他:“别咬,是体温计。”
“唔,”贺闻溪应了一声,换成松松叼着。
但测温要测五分钟,没两分钟贺闻溪就闲不住了,他望向坐在床边地毯上正在看手机的裴厉,口齿不清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
难为裴厉听明白了:“你在我门口停了一会儿又走了,然后微信在两分钟里,一直显示‘正在输入’。”
见贺闻溪眼睛微微睁大,裴厉先一步开口,“不能说话,还有两分钟。”
贺闻溪只好怏怏地把话憋了回去。
五分钟时间终于过去,裴厉看了看温度计:“三十七度六,低烧。”
见裴厉来他房间前,先去楼下把医药箱提了上来,还端了杯温水,贺闻溪开始趴床上指挥:“那盒蓝白色包装的,对,就是它,我以前发烧了就吃这个,比较好咽下去,不卡喉咙,而且——”
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爸估计是开完会,重新想起了他这个被扔在家里的儿子。
贺闻溪瞥了眼裴厉,犹豫了两秒,还是接了电话。
贺柏岸先生有种超能力,时隔四五个小时,还能续上之前的话题:“明后天怎么安排?在家做题?”
贺闻溪“嗯”了一声,“差不多吧。”
“身体吃得消吗?”
贺闻溪烧得头晕脑胀,眼睛都快发花了,很想告诉他爸他现在在发烧,全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但最后也只答了句:“没有生病,不用担心我。”
贺柏岸:“你和新来那个哥哥,怎么样?”
贺闻溪忍不住看向站在几步开外,在等他接完电话的“新来的哥哥”,嘴里回答:“挺好的,不用担心我们打起来会把房顶掀了。”
“房顶太高,你想掀也掀不了,记得跟他好好相处。”
贺闻溪一时之间有点无语。
在裴厉住进来快两个星期后,他爸终于想起来关心关心他们相处得好不好了。
不过,贺闻溪心里冒出点疑惑,主要是他爸极少会特意叮嘱他,要跟某个人好好相处。
而且,他爸是一个非常纯粹的生意人,无利可图的事,从来不会做,更不会叮嘱他做。
电话对面再次传来助理的声音,这次是提醒他爸预约的客人到了。
这种情况遇得太多,天知道他爸又是在哪个夹缝时间给他打的电话,贺闻溪先一步开口:“行吧,你忙你的,下次聊。”
他爸照例以“有什么事找顾叔,解决不了就给我打电话”为结尾。
挂断电话,贺闻溪对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发了会儿呆。
裴厉把药和水杯递给他:“先把药吃了。”
回过神,贺闻溪跟裴厉解释:“是我爸打来的电话,问我们相处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