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胤真人又道:“师尊原是想做桂花糕的, 但时间紧迫,未来得及做, 等回到苍穹,师尊再给你做,好不好?”
江暮阳置若罔闻。
突然想起, 前世自己临死之前,特别想吃师尊给他做的桂花糕, 馋得直咽口水,可口鼻间却是浓郁的血腥气。
一直到死,他都没有再吃到了。
吞咽入腹的,只有冰冷的霜雪, 以及他口中蔓延出的鲜血。
他本应该一把推翻莲子羹的, 本该冲着师尊大发雷霆, 本该欺师灭祖, 以下犯上……本该歇斯底里地怒斥师尊薄待他。
可江暮阳觉得很累了,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见江暮阳坚持, 长胤真人只好作罢。
沉默良久,才又开口。
“你若想回苍穹, 我便以师尊的名义, 带你回去。”
那一碗莲子羹, 渐渐在长胤真人手里散尽了热气,莲子的清甜压在江暮阳的舌尖,慢慢变得苦涩。
好像过了上千年那么久。
江暮阳自嘲地笑了笑:“倘若,我说,我死都不回苍穹呢,你又该如何?”
“若你不肯回苍穹,那我就以舅舅的名义,带你回家。”长胤真人的语气平缓且温和,目光悲悯慈爱,“云风,该回家了,你的母亲还在家中等你。”
“她一直在等你。”
“等了一年又一年。”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漫漫黑夜等到了黎明,思念化作风刀霜剑,将一位母亲的鬓发染成霜雪,她已不再年轻,美貌和青春早就悄然逝去,可不变的,一直都是一颗爱子之心。
江暮阳可以痛恨天道不公,可以痛恨命运多舛,也可以痛恨任何人,任何事,但他唯独不能埋怨他的母亲。
因为他的母亲是真心爱他,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改变分毫。
哪怕他早就面目全非,同昔日相比天差地别,可他的母亲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
江暮阳的嘴唇,狠狠抿了一下。
家对他而言,实在太遥远了,是他曾经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
这么多年,他在外四处漂泊,一颗心起起伏伏,溺在苦水中艰难求生。
那么多次死里逃生,求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回家。
可真当师尊说出,要带他回家时,江暮阳又很迷茫。
江暮阳怔了许久,只觉得心神恍惚,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江暮阳,还是云风。
又或许,他谁也不是,从始至终,他都只是那个来自于异时空的孤魂。
也许,他穷其一生,都无法回到最初的家了。
“云风,这些年舅舅一直念着你,你还记得这把匕首么?”
长胤真人放下莲子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把匕首,视若珍宝一般地捧在掌心,目光微微闪烁,思绪一瞬间又飞回了过去,“那时,你兴冲冲地过来说,你同师兄们出去猎杀魔兽,得了一个很漂亮的魔核,让能工巧匠,把魔核镶嵌进了这柄匕首里。”
顺着师尊的目光望去,江暮阳看见那把做工精巧的匕首,以及上面镶嵌着一颗鲜红如血的巨大魔核。
似被人反复拿在手里摩挲的缘故,匕首的外鞘边缘,已经开始褪色。
“你那时说,虽然舅舅修为高深,不需要这种法器防身,但希望舅舅以后看见这柄匕首,就能想起云风。”长胤真人说到此处,还会心一笑,可是很快,他又敛眸,唇角满是苦涩。
他既怕江暮阳知道,他对他的情。
又怕江暮阳不知道。
郁结于心的情意,就好像草地上游走的蛇,他多害怕被江暮阳发现,他隐晦的,无法与外人道的情,就有多么希望,能被江暮阳察觉。
可江暮阳生就是个多情种,于长胤真人而言,始终隔雾看花,难窥真貌。
“你离开后的每一年,舅舅都在匕首的背面,雕刻出一朵云……迄今为止,已经雕了十四朵,再多一朵,都雕不下了……舅舅原想,这便到此为止,此后将匕首封存,再不轻易拿出来示人。”
“而现在,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长胤真人将匕首塞进了江暮阳的掌心,慢慢合拢住他的手指,“往后,希望你看见这把匕首,就能想起舅舅。”
江暮阳低眸,凝视着匕首背面,那刻满的祥云纹路。
果真同师尊说的一样,再有一朵就雕不下了。
他恍惚想起,自己当江暮阳的时候,幼年曾经不止一次,意外撞见师尊拿着这把匕首,望到失神,连他走过去了,都未能察觉。
那时他还会仗着师尊宠爱他,撒娇痴缠师尊把匕首送给他当法器。
可每一次都被师尊无情拒绝,甚至是严厉训斥。江暮阳想要的时候,师尊怎么都不肯给,认为他配不上。
现如今不想要了,师尊又亲手把匕首送至他的掌心。
师尊不会知道的,他此刻多么想抓着匕首,将师尊活活捅成筛子。
他很用力地攥了攥,只觉得匕首冰冷坚硬,上面的纹路硌得他手心疼。
兜兜转转,是他的东西,终究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命运真是同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江暮阳笑着摇头:“造化弄人,这真是造化弄人!”
他最终还是默许了,翌日一早,师尊就领着他御剑前往剑宗。
不同于前几次前往剑宗,这一次是师尊亲自领他回去的。
他就好像与亲人失散多年的孩子,显得有些紧张不安,师尊一直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安慰他,不要紧,有舅舅在,谁也不能伤害云风。
饶是如此,江暮阳还是寝食难安,紧紧绷着神经,好像稍不注意,就会嘭的一声,彻底断掉,待至剑宗前,他想到了无数种可能会面对的情形。
可唯独没想过的是,他面对的是剑宗上下,悬满的白绫。
整个剑宗上下,似被乌云笼罩其中,一片愁云惨雾。
江暮阳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一把甩开师尊的手,几乎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
胸膛里好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几乎无处遁形。
无数人从里面冲出来,江暮阳推开所有试图阻碍他的人,几乎一路跌跌撞撞,扑到了大殿中。
入目便是一座灵堂,正中央摆放着一具棺椁,上面蒙着厚厚几层白布,左右点满了白蜡,纸钱和烛火的气味,熏得他几乎作呕。
江暮阳脚下狠狠顿住,整个怔在当场,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他犹显迷茫,以及满脸难以置信。
几乎是用一种祈求的语气,抓着一旁的门生颤声询问:“躺在里面的人……是谁?”
是他的母亲,还是云昭?
门生好像大白天活见了鬼一样,惊恐地喊:“三……三公子!”
“我在问你,现在躺在里面的人是谁!”江暮阳按捺着脾气,紧紧蹙着眉,一字一顿道,“是你们剑宗的少主,是云昭,对不对?”
“是云昭,对吗?你说话啊,抖什么抖?”
“里面躺着的,是云昭,是云昭英年早逝,而不是……”而不是他的母亲因病去世,一定是这样的,江暮阳认为自己应该感到高兴,他应该笑的,所以,他笑了,却比哭起来更悲苦,更凄楚,“你说话啊,里面躺着的人,是云昭,对不对?”
门生满脸惊恐,战战兢兢地道:“不是少主,是老夫人,昨夜才去的,今早才布置好灵堂……”
“不可能!你撒谎!!”江暮阳咬牙切齿道,“怎么可能不是云昭?怎么可能不是他!撒谎!”
可是下一瞬,他就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随即就传来云昭沙哑的,带着哭腔的一声:“小叔叔,你终于回来了……”
江暮阳只觉得浑身的血,瞬间凝固了,手一松,门生跌落在地,手脚并用地爬走了。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去。
看见了坐在轮椅上,以面具示人的云昭,以及云昭身后的云宗主。
云宗主似一夜间苍老了十岁,原本乌黑的头发,也添了许多斑白,同长胤真人一比,竟比长胤真人看着还要年长许多。
在抬眸看见江暮阳的一瞬,云宗主苍白的唇瓣,狠狠颤动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而后大步流星地走了上前,就在江暮阳以为,这是要冲过来跟他打架,并且他也准备好还手之时。
云宗主竟张开双臂,直接将他抱了个满怀。
江暮阳当场僵住。
“云风,三弟,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
这句话若是换做平时,江暮阳也许会露出一抹真诚的笑意,可是,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却是他母亲的灵堂!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未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江暮阳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瞬间抽干了,只觉得心脏闷疼得厉害,浑身的骨骼都在隐隐作用,他好像被人挖了心脏,油炸烹煮之后,又强行塞了回来。
喉咙里咕噜噜地冒着血泡,他又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他似站在悬崖峭壁之巅,身后就是深渊。
却在黑暗中,看见有光亮在向他蔓延。
“云风,不怕,二哥在,不怕,一切都有二哥做主!”云宗主紧紧拥着他,生怕下一瞬,他又要消失不见,“从前种种,只当是做的一场噩梦,梦一醒,你依旧是剑宗高高在上的小公子!”
江暮阳一阵恍惚,耳边嗡嗡作响,云宗主说的话,也没听进去几个字。
愣了许久,他才轻声道:“我能掀开棺椁,看一看……”
母亲么?
他想看一看母亲,哪怕就看一眼也好。
江暮阳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莫说是他年迈,又久病不愈,积郁成疾的老母亲,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何时命丧黄泉。
他以为他能安抚得住自己,可眼眶里,还是凝聚出了两颗很大的泪珠,含在眼中,将落未落。
云宗主驱散了所有门生,引他走至棺椁前,推开棺椁盖子,露出里面的人。
云老夫人静静躺在棺椁中,面容十分安详,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怀里抱着一副画卷,即便不打开看,江暮阳也知道。
他的母亲一直到死,都念着他,想着他,抱着他的画像含笑死去。
那两颗泪珠,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江暮阳失重般倚在棺椁旁,努力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喊出声来:“母亲……阿娘,娘……阿娘……”
“是云风回来了,阿娘,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云风。”
“阿娘,我再也不走了,我哪儿都不去了,往后一直留在娘的身边。”
“您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是云风,我是云风啊!我是您的云风,是云风!”
“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江暮阳悲从中来,忍不住痛哭出声,他本以为可以见到母亲的。
本以为可以陪着母亲好好说说话的。
可上苍又同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才燃起一点希望,又瞬间将它熄灭!
这天道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让他有家不能回,同母亲相见却不能相认,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何其不公!
“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江暮阳猛然转头,怒目注视着他的师尊,“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你们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就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第115章 是你上杆子来犯贱
江暮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当了裴清整整十年的替身!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却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现如今依旧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 江暮阳就是云风,云风就是江暮阳!
所有人都知道!又是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连他一直以来,那么敬仰, 那么信任的师尊, 都再一次隐瞒他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江暮阳连声音都颤了,“师尊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有权知道真相!”
“做不做回云风,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一次是这样,两次还是这样!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这么多年, 师尊是一点都没变!”
“是我错信你了!”江暮阳将匕首和折扇,狠狠砸在长胤真人的脚下, 几乎是咆哮出声,“我错信你了!”
“暮阳……”
长胤真人同样无比震惊,根本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如今的境地, 看着江暮阳状若疯魔, 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我错信你了。
他只觉得瞬间如受五雷轰顶, 神形俱灭,下意识走上前, 想要搀扶身形不稳,情绪失控的小徒儿。
想要将徒儿抱在怀里安抚, 想带他远离是非之地。
却被江暮阳一剑逼退, 剑刃划破了长胤真人的手腕, 鲜血汩汩涌了出来。
“云风!不得对真人无礼!”云宗主慌忙上前阻拦,同样被江暮阳提剑逼退,他心痛难忍,深呼口气,许久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云风,不哭,娘病逝前嘱咐过,让你笑。”
“笑?母亲都死了,我要如何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笑着面对这一切?!”江暮阳咬牙切齿道,剑尖对着在场每一个人,“我真心相待了十年的朋友,对我虚情假意,百般嫌弃,危难面前,狠心将我抛弃!就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裴清!”
云昭猛地抬头,正好对上了江暮阳通红的眼睛,他慌乱地想站起来,却又重重地摔回了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