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狄人更快的反应过来,他们的鼓点骤然变得急促,被炮火压制的骑兵从后方冲出来,马蹄雷动,震颤着人的耳膜。
杜铉没有作出任何停攻和回撤的命令,而是提刀跃起。
士兵们信任杜铉,看杜铉没有撤退,士兵们自然而然地以为,炮火的停歇,只是一次诡变,是为了引出漠狄的骑兵,只要对方骑兵到了炮火攻击的范围,城墙上的神机炮便会再次发威。
战场上的兵,跟着主帅豪气万丈地往前冲,他们士气出奇的高涨。
没有人害怕。
-
杜铉一身的血,他抱了必死之心,在迎风时流下泪来。他带不回自己的兵,大家的血肉将成为延迟城破的时间最后的盾牌。
芒种一定会把消息带到,总督和小王爷必有一个会读懂情报,他只希望援兵能来的快一些,他的兵要活下去。
杜铉侧身避过了又一记利刃,转腕斩下了对方的手,在血溅的当口,瞥见了天空中出现的海冬青。
电光火石间,杜铉的眉松开。
援兵来了。
杜铉用几乎没做停顿,他转头便对锦衣卫喊:“带兵撤回城中,佯装败溃。”
锦衣卫小旗尽管没听懂为何徒然换了策略,但依着服从的天性,还是分出了几位兄弟,领着士兵往回撤。
士兵们云里雾里的跟着往城里跑,却看到杜铉翻身上了战马,领着骑兵布出了保护他们撤退的阵形。
巨大的不安在士兵们心中弥漫,李猛在城楼上看得真切,大喊:“大人,回城!”
漠狄的骑兵太快,必须挡着。否则这些兵冲进城中,即便是援军到来,城里的百姓也扛不住一轮血洗。
杜铉提刀大喊:“援兵已到,兄弟们,可愿随我堵住城门!”
留下来的兵将都是杜铉最铁的兄弟,他们立刻听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他们只在最初仓促地交换了视线,然后在看到杜铉纵马杀入了漠狄骑兵的包围时,露出狰狞的狂笑:“是到兄弟们扬名立万的时候了!跟着杜大人冲啊!”
退进城的步兵有人冲上城楼,看到空荡荡的火药箱立即明白了什么,他们提着刀要冲出城门,被长官含着泪拦住了。
李猛在跃身要跳下去时,被唯一一个留在城里的锦衣卫拉住。
锦衣卫说:“杜大人的意思,是要你留在城门组织反攻,援军已在布阵,待那边发起进攻,两头合力,把漠狄吃掉。现在为时尚早,冲出去就是送命。”
李猛掀开锦衣卫的手,怒喊道:“那大人呢!”
锦衣卫垂下了头,眼中含泪说:“现在漠狄被烧了尾巴,必定想要一口咬死玉关。大人要堵住城门,为城里保存住兵力,玉关才有希望。”
李猛双膝砸在地下,掩面恸哭:“我没用啊!我竟然在大人出城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出来!应该我去的啊!”
城门里的土袋堆起来了。
城门外的三百骑兵一字排开,他们拖着阵线,被一寸寸往城墙逼,杜铉带着大家退到城外壕沟桥上,这里可以把交锋面缩到最小,减少伤亡。
终于等来大靖出兵的鼓点时,三名锦衣卫拉着杜铉往回撤。
-
狄捷发觉了被合围,他双眼充血,桀桀狠唾道:“我最恨这些弯弯绕的读书人,如果我今天杀不出去,杜铉也别想活下来。”
狄捷眼里是鱼死网破的狠戾,他一声令下,前锋全照着杜铉围去。
杜铉自知退不回去了,推了一把锦衣卫说:“别管我,带弟兄们走。”
锦衣卫小旗不动如山,挥刀又挡了敌方一击说:“杜大人在,我等便在。杜大人亡,我等回去,也无颜面见总督。”
杜铉惨笑一声:“杜某连累各位了。”
漠狄密集的刀锋砍过来了。
-
宋北溟先锋五千骑兵绕道到了漠狄后方,摸清了漠狄三万兵力分布,弓弩手没耽搁时间,在收到消息后,直接在漠狄的正后方驾起了弩。
眼下双方兵力还是悬殊,宋北溟听着斥侯来报的消息,不能再等炮车和剩下的步兵了。
他在刚起西风的玉关城外一扬手,弓弩手整齐出箭,在第一轮箭雨过后,宋北溟勒紧了马绳,率先冲了出去。
第100章 吾妻亲启
宋北溟专门了解过玉关, 依着玉关城门外葫芦口地形,他便能判断交锋地就在城门外的一段距离, 他听炮声已寂, 铁骑汹涌,便知城门危险。
因出战仓促,汉家军和踏雪军来不及磨合, 他此行带的三万人,以踏雪军为主。其中五千骑兵是当初跟着他打过娘子关的, 士兵对那奇袭之战至今热血难忘。
悲风的刀身浑厚锋利,出鞘之时划破风声。
士兵们完全信任着宋北溟, 当宋北溟在箭雨停下那刻冲向漠狄帅旗时,所有人整齐拔刀,铁骑轰鸣,银甲如浪, 苍龙怒吼着咬向漠狄的后心。
-
狄捷在箭雨来之前,还信誓旦旦自己能把玉关收入囊中, 他派高手专盯着杜铉, 看杜铉腰上挨了一刀, 血流如注,他阴鸷地笑起来,拍掌称快, 凶恶地喊:“往他脖子再上来一刀, 我要杜铉的脑袋, 挂在我王府的门前, 叫那些曾经被他吓到的人看看!”
杜铉受了一刀, 漠狄人想把他拉过去, 他咬牙往后退, 刀头划着皮肉出去。
漠狄的弯刀可怖之处就在于此,硬拉出去,会拉出比刀口长数倍的口子,那弯刀在血肉里搅一圈,血哗啦浇了满地。
锦衣卫小旗奋力逃出包围,踢掉漠狄人,飞身扑过来,拿手按着杜铉的刀口,可那血根本止不住,从他指缝间涌出来。小旗红着眼睛喊:“大人!”
另一个锦衣卫兄弟,跟着护过来,挡掉了漠狄人又一记重刀。
离得近的玉关兵,也围了过来。
杜铉的血那么红,刺痛了将士们的心,这些兵在他手下没打过败战,见着主帅倒下去,全都悲痛地红了眼睛。
小旗把杜铉交给其他人,他提起绣春刀,大喊道:“援兵已至,各位与我一同守住这座门,只要这里不破——”
就在此时,南边传来了急促的战鼓声。
这熟悉的音色和节律,是大靖的战鼓!
是援军!
小旗激动地大喊:“援军已至,冲啊!”
-
李猛在城墙上也听到了,那特殊的鼓点是合围的意思,玉关的城门大开,李猛一骑飞出,早就激愤不已的士兵们嘶喝着杀出来。
李猛路过杜铉,想要停马,眼泪大滴的掉。
杜铉躺在血泊里,朝他摆摆手,虚弱地说:“走。”
战场上没有时间说旁的话,李猛听话地扭头往前,他用力挥舞着刀,顾不上抹泪,发誓要找漠狄算帐。
战士们路过杜铉身边,也不被允许驻足,他们被那血色刺痛了神经,燃烧起愤怒的恨意,在刀光中大骂漠狄,要漠狄拿命来偿。
-
听到后方的的战鼓和铁蹄时,狄捷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靖的援兵不可能来,他把玉关围得那么死,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才两天多,怎么援兵就来了呢?
玉关城里的战鼓应和而响,狄捷鄙夷地对身旁的将士说:“就玉关剩下的三四千人,充门面都不够,还敢冲出来受死?”
漠狄的将士们猖狂地扶着刀,露出吃人的笑,看向玉关打开的大门。
军师比狄捷更了解大靖,他从方才的疼痛中缓过来此许,死命咬牙喊道:“王爷,撤兵!西境若有援兵来,必是汉家军和踏雪军之一,这两只军队都不好惹,咱们快走!”
眼看到嘴的肉就这样吐出去,狄捷不甘心。
他对玉关城门举起了刀:“本王不可能撤回漠狄,要撤也只能撤到玉关城里去,给本王冲,踏破玉关!”
漠狄的兵非但不退,反正对玉关城发起了总攻。
骑兵首先交锋,步兵紧随,刀光交错在一起,地上的血又厚了一层。
狄捷像中了邪般,就是想杜铉的脑袋,他自己也冲了出去,对准杜铉拉满了弓。
就在他的箭要离弦之时,一支天外飞箭直冲他后心而来。
他周围这么多护卫,其中也不乏高手,竟是无人提前感知到危险,待听到飞到近处凌厉的破风声时,最近的护卫已经来不及出手相救。
那枚箭穿过后心,箭尖露在狄捷胸口。
狄捷不可置信地低头,看那箭锋上滴着自己的血,他震惊地伸手握住胸前还有余势的半截箭,“哇”地吐出血水,从马上摔下去。
一箭穿心之后,疼痛晚了几许才被身体感知,狄捷骤然间被死神揪住了心神。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已被人夺走。
大靖的男人瘦弱矮小,都像杜铉那样弱不禁风,绝不是强壮的漠狄男人的对手,他不可能会死在大靖的战场上。
狄捷自大地挣扎着,然后听见格外凌厉的马蹄声在疾速靠近,他侧头想去看看是何方神圣,还来不及动作,眼前便显出放大的雪白马蹄。
那马蹄上有铁掌,竟是照着他的脸踩下来。
狄捷已经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了,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
北风惊风踩烂了狄捷的脸,狄捷的亲卫被冲散,宋北溟的马过去之后,更多的铁蹄奔涌而来。
绣着“宋”字的帅旗给玉关吃了一颗定心丸,锦衣卫率先高喊:“苍龙军已至,小王爷到了!”
将士们一浪高一浪地喊:“小王爷到了,玉关有救了!”
杜铉失血过多,他看到那个宋字已经躺着动不了。可他那么高兴,极力露出个欣慰的笑。
宋北溟在战场上特地绕到他身边,算是送别。
杜铉用最后的力气,用尽了余力,很轻却很清晰地咬字说:“新节已至,我……甚慰。”
宋北溟听到了。
他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对杜铉说:“放心罢,玉关安全了。”
杜铉缓缓地闭上了眼,嘴角含着笑。
-
总督府。
燕熙坐议堂里,四周的窗子都开着,门也敞着。
三郡主官都来了,温演坐在燕熙身后的小案,摊开笔墨。
燕熙叫人上茶,对卫持风说:“着人去把董正甫请来。”
董正甫到总督府等了一日,才等来了自岳西军营归府的燕熙一行。
他站在客院的门边探头张望,看外院那边人头攒动,又听说三郡主官都在候着了,便想着燕熙方回府,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自己大约还得等一等。
未料他才往回收脑袋,便听身后急步声,来人施礼喊他“董大人”,说,“议堂里总督大人有请”。
董正甫略愣,连忙回礼,掀了袍角快步跨出院门。
-
董正甫到了议堂外,停住步子,等人通传。
他看外院只是寻常的装璜,唯一特殊之处便是在院里移种了一排青竹,风过处有细细的竹叶声,竹影下阴晾惬意,很是舒服。
他闻着竹香,努力回想靖都几次远远看到燕熙的模样,记忆中是几抹清减丽雅的姿仪,再多的他没近处瞧过,实在无从想起。
他这边方想个开头,便听里头温润的声音说:“青岭请进。”
董正甫进了议堂,压着脑袋行礼,正要跪,燕熙抬手叫他免礼,他被卫持风引着坐到位置上。
这是董正甫第一次正面见燕熙,他飞快地瞧了一眼,仓促地垂下头去,在那逼人的美貌下不能免俗地怦怦心跳。
太漂亮了,比传闻形容的还要漂亮许多,难怪有人说太子殿下的姿容是文写不尽、笔画不出的。
-
燕熙命人给董正甫看茶,在那茶水缓和的声中说:“青岭来得好,给咱们西境开了好头,紧跟着朝西境投帖的人便多了。西境百废待兴,有人才能办事,青岭给西境帮了大忙。”
董正甫对燕熙还停留在弹劾上司、当朝打人的印象里,乍一听这么温和的声音,自己先不好意思地脸红了,羞窘地回话:“实在是不敢当,该是卑下谢督台大人知遇之恩才是。”
燕熙离开一日,府里便积了许多事,案上满满的文书,他没有费口舌继续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青岭,你对任职有何想法?”
董正甫虽没入过仕,在靖都呆久了,习惯了文人见面先要文绉绉地来往几句,他听说过燕熙实干,没料到这般直截了当,又紧张地站了起来说:“卑下做什么都成,听督台大人的安排。”
燕熙手指点在厚厚地文书上说:“眼下西境最危的还是战事,这两天玉关正在打战,到现在还没消息。战火一旦烧起来,三郡各种处也安生不了。西境大举招兵,这事捂不住,漠狄必定会抢先为难我们。”
董正甫坐得笔直,听这话不像是只对他说的,便聪明没有接话,侧着耳朵恭敬地听着。
周叙如今代执西洲巡抚,任命虽然还没下来,担子已经挑起来了。
他对玉关的事情有主官之责,从玉关打战的消息传来起便寝食难安,他没打过战,且西洲也没兵能救,燕熙比他更早的听到消息,宋北溟已经去救了。
他在这场战事里像是个隐形人,自知无能,连忙起身请罪。
燕熙抬手示意周叙坐下,说:“思礼不必自责,此番战事意料之外,你给玉关存了足够的粮,刀箭和战马也都添了,不然玉关也支撑不到梦泽去救。你刚接手西洲几日,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好。”
周叙如坐针毡地擦着汗。
旁边的贾宗儒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