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其实没有睡意,若不是刻意保持作息,靠着“荣”的药力,燕熙可以熬很久。
荣多年来烧得他难以安静地睡个好觉,只在遇着宋北溟后,他才体会到美梦的滋味。
他的身体无比诚实,早就对宋北溟垂涎不已。
燕熙强迫自己睡,他关窗前又瞧了一眼月亮,看到月色被风吹得有了波纹。
再有几日就要满月,中秋就要到了。
他这么想着,抬手拉窗,风中骤然生起尖锐的呼啸,穿堂风劲邪,在浓夜里像鬼怪的咆哮,院里的竹林被摇得乱舞,叶片拍打声噪得人心紧。
卫持风冷得直跺脚,骂了一声:“这什么鬼天气,一夜就要入冬了!”
燕熙听见了,拉窗的手停住,正要喊卫持风去添衣。
这风又冷又疾,透窗蹿了进去,扫着了燕熙。
燕熙的薄衫被吹得贴在身上,风使坏般从他袖口和颈间钻进里去,把他里里外外的热气都吹散了。
冷。
燕熙遽然一僵。
他竟然觉得冷,他手上一松,帕子掉落,被风卷走。
燕熙迟疑地面向风,寒风把他吹得脸色苍白。
寒意从脚底瞬间爬满全身,燕熙在与风的对峙中若有所思,而后缓缓露出阴冷的笑意。
怕冷么?
燕熙想:我不怕。
燕熙在久违的寒意中放下窗子,俯身捡起宋北溟送他的帕子,轻轻揉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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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丑时,燕熙都无法入睡。
由奢入俭难。他在皇陵时练就一副强迫身体入睡的本领,遇着宋北溟之后,在温柔乡里滚几遭,这本领便退化了。
若在以前,他索性起来读书,反正有“荣”在烧,第二日照样精神抖擞,只要不被商白珩发现,谁都不知道他熬了夜。
“荣”在那些日子里,于燕熙像是上天的礼物,他平白比别人多出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可以学更多的东西,状元和高人一等的武功就是这样练来的。
现在上天来讨债了。
燕熙为着破烂的身子能多用些日子,不敢再任性地熬夜,他睡不着就干躺着,把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数着自己心跳的频率。
在天渐亮中他终于迷糊地闭上眼,手上捏着帕子的手指却不肯松,他轻轻的呼吸着,沉入短暂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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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时分。
周慈陪着燕熙用饭,发觉了燕熙的异样,关切地问:“昨夜难受么?”
燕熙原本想糊弄过去,话已到唇边,想到还是不能对大夫隐瞒,诚实地说:“睡不好。”
周慈说:“昨日我给你添的被子用上了么?”
他这话说的技巧,没直接问燕熙冷不冷。
燕熙在与周慈的对视中,坦诚地说:“用上了。”
周慈手指猛的一抖,正在给燕熙夹的菜掉落盘中。两人相顾无言,长久以来悬在心头的剑在这一刻把周慈捅穿,他嘴唇发抖,仓促偏开头,不让泪滚下来。
他在无措中想到了唐遥雪在冬日下美好的笑容,他离那抹雪色越来越远,直至就算他到了地下也无颜去拜见。
他真是失败透顶了。
燕熙眉目清冷,他已经从昨夜的打击中走出来,他算清楚了自己需要的时日,这场仗最多打到开春,雪化时大局便定。
他够时间。
这道题并不难算。
可宋北溟不断蹿进他的算术题里,燕熙努力让自己不受干扰,可是他百般琢磨,终究是算不出另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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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两边生意的主事人已经候着了。
议堂里,两边的人大眼瞪小眼。
原以为是初次相见,结果是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两边的商号长久以来打得不可开交,北原王府的暗部负责宋北溟私下的生意,暗部几条线上的掌柜在生意场上吃了沈潜不少亏,恨沈潜恨得咬牙切齿,后来添了个韩语琴,暗部又把韩语琴骂了个遍。
两边交手频繁,招数越发毒辣,日日把对方名字磨在齿间。乍然同堂相见,互相先是吹鼻子瞪眼,板着脸装客气地问候几句,逐渐在交谈间摸清了今天见面的门道,一拍大腿,双方一笑泯恩仇。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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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燕熙进到议堂时,两边人已经其乐融融。
手握重金和粮仓的掌柜们齐刷刷地行礼,喊:“主子。”
身边人接连改口,某种心照不宣的热切弥漫了几日,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燕熙在众人的默契中,已经是两家共同的当家人。
他微哂了下,在注目中泰然落座,抬手让大家坐下。
这是私营的产业,与政事无关,温演是师爷,管的是公务,且两边的事情要分开,燕熙没有传他来伺候笔墨。
沈潜看燕熙在案上摊开纸笔,连忙识相地自己去拿了笔,利索地坐到燕熙身后的位置。
紫鸢身为近卫,有卫持风在时,她一般不跟到屋里,今日她鲜见地站到燕熙身后,暗部和鸽部的掌柜见到她又都起身行礼。
紫鸢颔首,对沈潜说:“你只管议事,我来记。”
沈潜云里雾里地让出了位置。
紫鸢是最初跟着宋北溟的人,隼、鸽、暗三部草建时,紫鸢做过一段时间的管事人,北原王府的管家也是她,两头的事情都由她张罗,直到事情都理顺了,她才慢慢抽身出来。燕熙出现之后,她被宋北溟放在了燕熙身边。
她在哪里,便意味着宋北溟最重视的是什么。
鸽部主事俞飞儿见紫鸢对燕熙毕恭毕敬,心里那点念想彻底散了。
她是靖都出了名的大美人,在风月场上不可一世,男人见了她都会对他献殷勤,独独宋北溟从未多瞧她一眼。
她煞费苦心做到了鸽部主事人的位置,得了宋北溟青眼相看,以为离宋北溟近一些了,却听说宋北溟有人了。
知道那个人是男子时,俞飞儿还暗自庆幸,男风不过是一时兴起,她是女子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宋北溟会抬举她到这个位置,到底是待她不同的。
此时见到燕熙,俞飞儿所有的幻想在瞬间破灭。她的美貌在燕熙面前不堪一击。
输赢只在一眼间,俞飞儿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想要拭泪,又怕被人瞧出端倪,只能干巴巴地强忍着。
燕熙耳聪目明,把一切瞧在眼里,这些心思、这些莺燕,在他眼里无关痛痒,早在宋北溟瞧他第一眼时,他便知道,挑剔的宋北溟看不上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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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议事的开始,是各位大掌柜把产业和账目概要一一呈报。燕熙记忆力惊人,一边听着,一边和昨夜看的账本对应,哪里稍有出入,他便打断提问。
头几次大掌柜们还当燕熙侥幸问到,环环相扣地追问下去,大掌柜们便开始抹汗了。
倒不是他们存了藏私的心思,宋北溟眼里容不得沙子,从他手底下出来的人不敢做瞒天过海的事。他们就是见着新主想要试探,想着天底下应该没有比宋北溟更难缠的主子,汇报时不免挑挑拣拣,选好听的说。
燕熙早在开始前就知道这场议事不会容易。私下的产业,样样都涉及巨额钱粮,这些掌柜都是从人情冷暖和尔虞我诈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都不好拿捏。
他若有足够的时间,大可以头次见面让他们舒服一点,可是这些生意有大用处,等不得,于是在字句间把大掌柜们逼得把底子都交了。
暗部里粮行和钱桩的掌柜在答话的间隙给沈潜使眼色。
沈潜揣着袖子,高深莫测地挑眉:知道我们河清号为何厉害了吧?长点心吧。
第103章 我妻做主
呈报一直持续到下午, 中间用过午饭,议堂里大家又各归各位。
入秋的日头斜的快, 到了申时, 光线已经不烫人了,连着议了几个时辰,议堂里异常沉闷。
燕熙一改上午听多说少的风格, 他开场便问:“踏雪军有二十万人,一年要一百四十万石粮食, 但大靖大部分产粮区一年有两季粮,踏雪军到年底的军粮已发出, 存粮有七十万石已经能管到明年夏天,北原粮行现在还有一百四十万石存粮,是为什么?”
用三季的粮,养二十万踏雪军, 这背后的心思叫人不敢往深了想。
暗部粮行掌柜赵丰神色如常地答:“踏雪军前些年饿怕了,三爷在粮食上盯得紧, 要求供一季, 存一季, 再备一季,这样才有备无患。暗部的所有生意利润,都用来屯粮。”
这个量已经超过大靖国库存粮, 踏雪军有着一年半的存粮……几乎可以打到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暗部几位掌柜神情自得, 尤其是坐在前排的粮行、钱桩掌柜。
燕熙打量着他们, 须臾间在脑中划过许多念头。宋北溟的粮食已经可以供应半个大靖的民生和军事, 踏雪军又是大靖战力最强的军队。
造反都够了。
燕熙在这个念头形成实质的瞬间, 心中惊跳着, 好险, 又好幸运。
蓦然间宋北溟的情意变成实质,像是巍峨的宫殿一般矗立在他眼前——宋北溟说永远臣服于他,不止是说说而已,宋北溟是真的用站着的实力,跪在了他面前。
燕熙心中震动,情思绕着他,又烧着他,锁骨上的“溟”字似被熟悉的唇轻轻咬过。
他身为皇子,早就被宋北溟包围了,他若不把自己交给宋北溟,就会陷入宋北溟的十面埋伏。
太子宝座,没有宋北溟的点头,他根本不可能安稳地坐到现在,想要顺利登基更是痴心妄想。
宋北溟要是对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满意,可以随心所欲地换上他中意的人,包括他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早在治四姓之前,大皇子燕照在走投无路时,孤注一掷地求宋北溟去救他。
真的只有宋北溟能救。
这样的认知,燕熙之前隐隐就有,此时浮出水平,变得惊心动魄。
暗部的人都有着一种自视甚高的姿态,这是真金白银和真刀实枪给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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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部的实力高于河清号,但燕熙没有在这种失衡中放弃掌控权,他高坐正位,眸间流转时明亮,又问:“粮仓都在何处?”
粮行掌柜赵丰并不掌握粮仓的情况,宋北溟把做买卖的、运粮的和管仓库的分成三批人,互相之间不得干涉。这是防着粮食被某个环节的人独控。宋北溟通过分治,将粮食牢牢捏在自己手里。
赵丰望向了紫鸢。
“主子,容属下来禀。”紫鸢看向赵丰的目光中有冰冷的告诫之意,赵丰在她的目光中垂下头去,她接过话说,“粮仓主要分布在北原的南边,深入封地腹地里,一来能防朝廷查,二是不会被轻易抢夺。”
再多的细节,不能当众细说。她点到即止,燕熙一听便懂,没有深问。
燕熙转向韩语琴:“河清号有多少存粮?”
韩语琴说:“我们在西境有十万石存粮,靖都郊外还有十万石。”
这个量,还都是在生意场上从暗部牙缝里抢来的,燕熙之前觉得挺多,现在一看,两相对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燕熙手指轻点,又问沈潜:“漠狄的邬氏粮行近来怎么说?”
沈潜答:“他们派人去看了我们五万石粮仓,很满意,如主子所料,他们说要生意做大点,想买四十万石粮食。”
燕熙道:“漠狄大军号称有二十万兵马,一个月要消耗十二万石粮食,他张口要买四十万石粮食,这大约是三个月的量。三个月只够他们支撑到年底,离春粮收成还差三个月。如此算来,漠狄境内至少还有四十万石存粮。漠狄半年要八十万石粮食,如果漠狄大军超过二十万,这个数还得随着增加。”
燕熙说完,望向大家,目光开始浸上寒意。
掌柜们是做生意的,对战事一知半解,但他们精通粮草运行,有人猜出了一些,赵丰被隐约的理解惊得心中一跳,又在燕熙的目光里倏地滞了呼吸,小心地试探:“主子是想要收了漠狄境内的粮食?”
燕熙的目光落在赵丰身上,他的寒意像是初春的雪,在日头下化去,变成枝头的斑斓,这让他看起来温和而艳丽,似乎并不危险,他说:“一境的粮食,由军粮和民粮构成。民粮存在家中和粮行。我们买尽了漠狄的粮行的商粮,漠狄的王廷就不得不用军粮支援民粮。”
赵丰在平复自己的心惊肉跳,说:“可是粮食朝廷都盯着,漠狄王廷不会任由商号把粮卖尽。”
“漠狄崇尚武力,他们的朝廷由武将和亲贵组成,对地方的辖制比大靖松散,文官很少,会算账的官更少。但他们的生意人多年与大靖做生意,已经很是精明,对市场的嗅觉有商人该有的敏锐。只要有利润存在,商人就会嗅着铜臭味行动。”燕熙眼里像有春光浪漫,他说着这么功利的话,人却显得十分纯善,“我们可以让他们先缺银子。”
河清号的人跟着燕熙久了,知道燕熙越是喜怒难辩,便越是骇人,他们都提起了十二分的心。
然而暗部的掌柜们还在试探燕熙的权威,河清号的人不由心中不悦,沈潜冷眼相对,韩语琴也不再给对方好脸色。
暗部的人陷于某种错乱,他们开始瞧不清这位新主子的态度,像是绵花,看起来好和气好说话,实则又可能绵里藏针。
他们是敏锐的商人,隐隐发觉这新主子可能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韩语琴精通钱银往来的门道,她悟出点什么,侧首垂眸对燕熙说:“主子,钱庄可以做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