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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早关了,周慈今夜也得住下。
他一脚迈进自己屋门,又转头到隔壁门前,挡住了商白珩正要关的门,挤身进去,一屁股坐到桌前,这便是有话要说了。
商白珩阖上门,给周慈倒了水,自己也捧了一杯,老神在在地等周慈开口。
周慈见对方这副神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道:“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们这对师生了。翰林院出身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你们却要自降品级,去做又苦又累又得罪人的给事中?”
商白珩高深莫测地说:“给事中深入六部,弄懂六部运作,回头才能用好六部。你以为内阁才是中枢?若六部运转不利,内阁批红甚至出不了文渊阁。微雨从实务做起,胆识惊人,我十分欣慰。”
商白珩稍做停顿,接着说:“而且,微雨的目标也不是首辅,他是冲着那个位子去的,重在摸清实务,理清人情,入不入内阁倒是无妨。”
周慈反讥道:“官场的事,你还敢教殿下呢?道执,你可是三榜状元,从从六品修撰降到正七品编修,再往下降,就要‘未入流’了。”
商白珩却志得意满地扬起眉毛:“我降职算什么?殿下升职才是正经。韬光养晦待春时,于无声处听惊雷。我之征途,不在官场。”【注2】
“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你的话了。”周慈无奈地说,“旁的不说,你好歹也顾及一下殿下的身体。”
商白珩神色微黯,问:“‘枯’可有消息了?”
周慈苦口婆心重申道:“早被吃了,我劝你绝了找到‘枯’的幻想。”
商白珩目光放空,良久才道:“既不可能找到‘枯’,那殿下身体便无药可解。既然无可期盼,我与殿下何不珍惜当下,下好这局!”
周慈道:“你们师徒都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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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来。
四月的靖都已是炽热难当。
都察院监不见天日、阴凉昏暗,这里只关押触犯风纪的五品以上官员,是以统共也没有几个牢房,平日里甚至大多空置。
四五个领职的司狱懒贯了,做起事来格外散慢。
今日轮到陈五和李六当值,他们愁眉苦脸地来到一处开着牢门的监室外,好声好气地说:“赵大人,您已经在此住了三天了,该回家了。”
那赵大人名为赵崇,是刑部从五品员外郎,闻言摊腿一坐说:“本官直言进谰,为的是天下百姓,陛下若为此问罪于我,我也甘之如饴。左右最后都是要来此处,不如早来为好。”
陈五讨好地说:“可现在也没个论断,现在也没人问责您,您现在赖在这儿,咱们很难办啊。赵大人,您说别为难兄弟们了。”
赵崇冷哼说:“本官这是为国公子,视死如归,哪里就是为难你们了?”
陈五、李六好言好语劝了三日,实在拿赵崇没有办法,正唉声叹气间,有一道清慢的脚步声传起。
三人回头,只见在长廊那头走来一个身穿青色公服的官员。
陈五和李六认出来人,热情的行礼问好。
陈五问:“宣大人,您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引自唐,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
【注2】: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出自近现代鲁迅的《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我引用了后半句,自己按本文的立意和伏笔写了前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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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不好意思,更的晚了。
监牢里这个爽点写着就停不下来,怕思路断了。
我先把今日份的更了,一会再放明日份的。
没睡的,可以再等半小时来看下章。
第18章 锋芒冶艳
燕熙在牢门前站定。
他和煦地说:“二位大哥近来可好?”
陈五、李六愁眉不展,却又不方便当前赵崇的面向燕熙反映事情,只点头说好。
燕熙谦和地说:“若有本官能相助之事,二位只管说便是。”
陈五、李六挤眉弄眼地说:“先谢过宣大人了。宣大人事务繁忙,小的们的事都是不足挂齿的,不好麻烦您。”
燕熙微微露出笑意。
他微妙地表示领会了他们的意思,并答应了帮助。
于是他意有所指地说:“我久闻刑部的赵崇大人办案利索、刚正不阿,听说他在这里,特来请教些问题。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陈五连忙说:“宣大人也是咱们都察院的大人,来司狱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诺,这位就是赵大人。”
“谢谢二位了。”燕熙人长得漂亮,说话又客气得体,让人如沐春风。
加上又是新科状元,两个月来,都察院上下对他都挺客气的,陈五李六也有意和他打好关系,便很识趣地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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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崇端着架子,等燕熙走近了,才抬眼瞧去。
这一瞧之下,刹时怔住了。
赵崇早听说新科状元姿容出众,当亲眼见到,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娘——这何止是出众!漂亮成这样,怕是靖都的姑娘找不出比得上的!
燕熙早习惯了旁人见他犯愣的样子,耐心地等对方缓过劲了才慢慢说:“赵大人好啊。”
赵崇在这等绝色面前,架子有点端不住,有点气短的说:“宣大人好。想问什么?”
燕熙缓缓地勾出笑意说:“既然赵大人如此客气,那我便叨扰了。有个案子,我不太明白,专门写了下来,恳请赵大人答疑解惑。”
能被状元请教问题,赵崇觉得倍有面子。
他昂首接过那张状子,颇有气质地坐到牢室里的小几前,凑灯去看。
他自持品级高比宣隐高,初时还摆着长官的架子,看了一会之后他额上脸上渐渐冒出冷汗,手也慢慢抖了。
期间不时瞟几眼宣隐,手渐渐抖得剧烈,全文看完之后僵了良久,陡地拍案喝道:“不知宣大人这是何意?”
燕熙轻缓地说:“赵大人做什么动气?我是来帮您的,您不是想坐牢么?这个案子都能让您判死罪,我这份大礼,赵大人可还喜欢?”
赵崇怒不可遏,一把撕了状子,脸涨得通红:“好你个宣隐!平日里大家还交相称颂你办事踏实、礼敬同僚,没想到竟是个白皮黑心的!你如此栽赃我,意欲何为?别以为你在都察院,就没人敢参你!”
“栽赃?下官可不敢当。这个案子,里头每个证人都连名带姓,案情头尾也写得明明白白,是不是瞎编栽赃,赵大人肯定心中有数。若您实在觉得冤枉——”燕熙从袖袋里又抽出两张一样的状子说,“那我便将这两张状子呈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案头上去了。”
燕熙从容地说完,抬脚便走。
“等等!”赵崇颤声喊住燕熙,“我听说你入仕以来,没有拜老师,也没有投靠哪家。你才来京两月,只凭你自己的本事,绝无法查出这些有的没的,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燕熙加深了笑意说:“你也说了,我谁都不认,自然是我自己查的。”
赵崇说:“宣隐!我念你年轻不懂事,提醒你一句,你若敢动我,可得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得罪了大人物,可不是你兜得住的。”
燕熙微戚,像是好学生那样讨教说:“哦?那请赵大人指教,我不该得罪谁呢?”
赵崇错觉得自己拿住了宣隐,生出几分得意说:“我可是姜首辅一手提拔的,你若动我,这案子能不能审还说不定呢!”
“原来你是姜家的人,真是失敬啊。”燕熙莞尔道,“可是,这件案子的证人,我都请在家中喝茶,证据也都收妥了。你说,这证据确凿的,姜首辅方便出面来管你的事吗?”
赵崇冷汗刹时铺了下来:“你骗我!你不可能做得到!”
燕熙和煦地笑起来,他看赵崇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若我没控制证人和证据,怎写得出如此详实的状子?怎敢来找你?你当年只是花钱和恐吓封口,我可是直接拿命封的口。”
燕熙顿了一下,轻笑几声,才缓慢而轻柔地说:“他们命在我手上呢,一、个、字都不敢骗我。”
赵崇脸色瞬间吓得青紫,摊倒在地。
燕熙轻笑起来,用一种耐心开导人的口吻说:“再者,这案子是谁主使的,你最清楚。你说,若是闹大了,往深了查,姜家会不会弃卒保车啊?”
赵崇浑身筛糖一般剧抖起来,眼泪哗的流了满面,他指着燕熙痛斥:“好你个宣隐,年纪轻轻,竟是心狠手辣到这等地步!我和你无仇无怨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燕熙很遗憾地说:“你办的黑案大约太多了,不记得一两个人也是有的,我理解你。”
赵崇听懂了燕熙语里的寒意,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燕熙缓缓地蹲下身盯着赵崇,说:“我来帮你回忆吧。五年前,宫里头惜薪司的小太监元敬外出采办,被人当街蓄意纵马撞死了。这案子靖都府照实办了,到你那审核时给改成意外撞马,凶手当庭释放。元敬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公公,他哪里惹着人了,要被人当街害死,死后还要蒙冤难安?”
赵崇陡地哆嗦起来。
燕熙眼中冰冷,声音却还是缓和的:“元敬的账,我回头也要找你算。你若是手上这张状子的罪不肯认,不如等我把元敬的案子也查清了,你再来都察院做客?我猜,元敬的案子,后头还连着宫里头的贵人呢,我查不查呢?”
赵崇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大口呼吸,却仍感觉被人掐住了喉咙,他抖着手指着燕熙,惊恐地问:“宣……宣隐,你太可怕了!”
燕熙妖异地笑问:“怕吗?”
赵崇用力地点头。
燕熙冷笑说:“怕就对了。”
赵崇颤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燕熙弯眸,眼中似有无底深渊,他盯着赵崇,格外温和地说:“不如你先画押,你画押完,我就告诉你。”
赵崇吓得心胆俱裂,而燕熙那双映着光的眼睛是那般柔和,声音又是那般甜美,他六神无主,四肢颤抖,几乎不能呼吸。
他急切地需要一些美好东西的慰藉,像着了魔般,他竟是拿起了笔,在那状子上签了名,又哆嗦着手按上了红指印。
燕熙立即收了笑。
他抽过状子,缓身站起,抬脚踢了那张小几,朱砂洒在赵崇脸上。
赵崇看起来又肮脏、又丑陋、又恶心。
燕熙起身,嫌弃地捏着那张沾了赵崇泪涕的状子,走出牢房。他信步走过阴暗的长廊,把状子压在司狱的桌子上。
陈五和李六搓着手凑来问好。
燕熙客气地说:“赵崇说他不走了,托我把这状子递给二位,请二位呈上去。”
说完他清清爽爽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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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五和李六热情地送走燕熙,回到案前,随意地拿起那张状子,一看之下,两人惊掉下巴,瞠目结舌地对望许久。
陈五说:“这些个官员,遇着吵架的事,往往都是一边上奏,一边自动跑咱都察院狱司报到,为的就是把动静弄得大点,好叫满朝看他们的决心。就算吵架输了,肯冒着坐牢危险也站出来说话的,也能搏个坚持正义流芳百世的好名声。可这赵大人,怎么还真自招认罪了?”
李六也疑惑:“是啊,赵大人这几日要我们好酒好菜伺候着,显然不像是真要寻死的。”
二人长久地对视着。
陈五幽幽地说:“这赵崇最是会来事的,我们吃了他多少苦头!宣大人好本事啊,说要替我们分忧,竟能事情办成这样,不仅把赵大人解决了,还送了我们功劳!”
李六一拍腿说:“这可是个能升官的大功啊!宣大人真是个会体恤下边人的好官。这回咱们受了宣大人这么大恩惠,咱们往后可得帮衬着点宣大人。”
陈五用力点头道:“这可不!必得跟紧了他,按宣大人这能耐,往后必是能成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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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日头正好。
燕熙走出都察院监,拿手挡了一下日光。
他眯着眼,待眼睛适应了光亮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燕熙对着虚空说:“刀刀大大,元敬的仇,我替你报了。愿你在书之灵,得以安息。”
燕熙有些挂念原著作者,刀刀这五年也不知穿到哪里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照元敬这种惨死法,只怕刀刀每一次穿书都好过不了。
燕熙有点替原著作者难过。
当时彼此都抱着侥幸心理,只道再见不是难事。未料这本书的系统当真对原著作者那么残忍。
竟是,燕熙与作者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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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缓缓地走在四月的暖阳下,又快要十五,他身上渐渐炽烧得有些难受。
他控制得很好,面色如常,只有掩在袖中的手指稍稍用力收紧了。
就在他走出都察院监院子,要拐道时,迎面来了一群人。
一群青衣品级的官员围着一名绯衣的高品级官员。
燕熙走在道旁的树萌下,他心情不太好,既没心情对上司装出好脸来,也不想与同事寒暄,是以他并不打算上前凑趣,侧身装作往另一个方向走。
不想那绯衣官员正好转身找什么,一眼便瞧见了燕熙。
燕熙尚未挪开目光,与对方正撞了个四目相对。
裴青时!
这是裴鸿的儿子,原著中燕桢儿最得力的拥趸,下死力害原主倒台的帮凶。
燕熙眸光微敛,心中冷冷地说:师兄,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