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有一次小宋北溟看到母亲鬓角的现出银丝,问道:“为何我还这般小,母亲就有了白发?”
苏红缨说:“因为娘生你晚。”
小宋北溟乌黑的眼珠子转呀转,问:“可是我也只比大姐小了六岁,比二哥小了四岁,我并没有来得太晚。”
苏红缨说:“因为我与你父亲很晚才成亲,他娶我时三十五,我嫁他时三十,我们不在少年相识。”
小宋北溟说:“我听叔叔伯伯说,父亲当年在靖都是女儿家的梦中郎。世家乃至皇家都有女儿要嫁他,可是父亲从来不看,说是终身不娶。幸好父亲少年时没有看上别家姑娘,否则我的母亲就不是苏红缨了,我只要娘亲你。”
“你呀——”苏红缨笑起来说,“你知道你父亲为何少年不谈婚嫁,甚至放言终身不娶吗?”
小宋北溟说:“因为没有碰到像母亲这么漂亮的姑娘,父亲一定是想聚大靖最漂亮的女子,所以才一直等遇到母亲。”
苏红缨弹了一下小宋北溟的额头,失笑说:“你才多大,就天天想着谁最漂亮。”
小宋北溟天真又坚定地说:“因为我就喜欢最漂亮的。”
苏红缨没有纠正宋北溟这样的想法,她一笑了之,纵容了宋北溟这种喜好。
这是性情中人会有的喜好,有普通人的欲望,才会有普通的人喜乐。
苏红缨想,这个小儿子是三个孩子里最跳脱的,喜好分明,甚至有点感情用事。这不是一个优秀将领应当具备的特质,但是她和宋青已经为踏雪军养了两个接班人,她身为母亲,不想把幺子的这点天真浪漫也抹平了。
宋家人都过得太苦,总要有个人活得舒心。
可是苏红缨还是要教宋北溟武功和道理,因为一只雏鸟要长大飞翔,有必须要学会的本领。
她想了想,对小宋北溟说:“你喜欢最漂亮的,是你此时的欲望;你父亲年少时不想娶亲,是他当时的欲望。你父亲曾经是个眼里只有成败的人,他的快乐来自于战场,所以他不能有软肋,一切可能限制或威胁他实现欲望的人,都会被扼杀。”
小宋北溟似懂非懂地问:“那父亲为何最后又成亲了呢?”
苏红缨莞尔道:“因为人的欲望会改变,而且姻缘这东西,说不准的,遇到了就放不下了。”
“是吗?”小宋北溟不赞同,“只要碰到更漂亮的,就可以放弃前面的,为何会放不下呢?”
苏红缨无语地瞧着小儿子,童言无忌,小儿子说的怕是真心话,苏红缨怕把小儿子纵歪了,斟酌着说:“阿溟,美色无尽,容颜易逝,世上没有最好的东西,总会有更新的出来,你要学会取舍。”
宋北溟却不干,说:“我喜欢刀法,我就要学尽天下厉害的刀法,从里面挑最好用的招式。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我就要把全天下好看的都找出来,选最漂亮的那个。”
苏红缨若是再年轻点,或许现在会把孩子拎起来打一顿,叫他长记性,记住不能如此极致,这样既是苛求别人,也是为难自己。
可她已经把前头两个孩子养得太规矩了,这个小儿子她不忍再约束。
那时的苏红缨一念之慈纵容了宋北溟。宋家养个小纨绔还是有家底的,前头有长姐长兄看顾着,老幺一生可以衣食无忧。只要不犯大逆不道的错处,这辈子谁也奈何不了宋北溟。
可是偏偏宋北溟成了宋家吃苦最多的孩子。
苏红缨那时不知道有朝一日世子之位会落到小儿子头上,进京当质子的也是小儿子,以及用了枯的还是小儿子。否则,她会早些教这孩子吃苦,好让宋北溟在孤身一人在靖都失去双亲时,不至于那么无助。
苏红缨在天之灵,若看见那五年里灰暗至极的小儿子,看小阿溟几次在疯癫边缘,大概心都要碎了。
苏红缨那日陪着小宋北溟说了好久的话,最后她说:“你父亲因有了家人,而有了软肋。可这并未成为他的弱点,他变得更加谨慎的同时,也变得更加强大。能难倒他的东西变得更少,他看到了更远的山峰。你看,你父亲最后把北原筑成了大靖的坚盾,被封了北原王,这都是他在成家之后创下的基业。阿溟,你终要学会接受这个世道,并接受别人。终有一日,你也会有软肋,不要想着去摘掉软肋,而要让自己变成铜墙铁壁。为娘希望你能像普通人那样,感知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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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定侯山的斧铖关外,宋北溟在肆虐的寒风里想——我已经有了软肋。
他在五年前失去父母时痛恨这个世道,他一夜之间没了天,他喝下“枯”时想的是要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那时候,他是自由、放纵且疯魔的。
长姐和二哥没有成为他的软肋,反而成为他不顾一切的依仗,他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不计后果,反正宋家没了他,还有兄姐在。
他在“枯”的药效里痛苦时,甚至想过,如果他真死了,就能从世子之位上解脱。
把世子还给二哥。
他在与燕熙接触时,没想到微雨润物会那么不可抵挡。最开始感知到燕熙对他进行渗透时,他抗拒过。绝色美人又如何,得到就行了,占有既是终点,没必要把自己交付出去。
他享受征服和对抗的过程,他对追逐的东西,一旦得手就索然无味。
可是燕微雨既是救人的解药又是致命的毒药,叫他牵肠挂肚,割舍不掉,慢慢融入骨血,长成了他的一根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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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软肋,就要有取舍,宋北溟被绑上了锁链,每走一步都想着往后看。
宋北溟失去自由了,差点化魔的他被锁链栓着回到人间。
宋北溟在今夜的骤冷中感到了煎熬,他看懂了燕熙布下的全局,也看懂了燕熙接下来要走哪一步。燕熙为布此局,花去无数心血。
机不可失。
他没办法留在家里。
这是北原王的职责,也是燕熙郎君的责任。
他从成为北原世子那日起,不复少年时的自由。
他想当个纨绔,时局偏偏把他推上这个位置。
宋北溟恨过。
但他现在不恨这个安排了,如果他不是北原王,大约就没有机会走到太子殿下身边。
他曾以为自己最快乐的时光在五年前就结束了,上苍让在他五年后重新找到了快乐。
然而,他知道,燕熙一定会动手。
燕熙不会等他。
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点。
可他娘的,他现在回不去!
他很轻地对着夜空说:神明,请不要带走我的微雨。
我没有其他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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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此行带了两个副将。
一个原来踏雪军的施远,一个汉家军的汉崎,他在各种军事行动中都注意照顾两军的融合。
而他自己也逐渐从北原小王爷的标志里摘出来,成了苍龙军的主帅。
他是燕熙的大将军,未来是新帝的风月臣。
写着“宋”字的帅旗上,底色是一只朝日腾飞的青龙。
雪大了,被寒风卷着簌簌落下,苍龙军旗在雪落里蛰伏。
白雪盖了头盔,宋北溟如雕像般纹丝不动,苍龙军被雪铺了一层细白,军令如山,无人动弹。
时辰快到了。
宋北溟似有所感,望紧了北边。
俄尔夜空里蹿出火舌,宋北溟没有犹豫,命:“起!”
苍龙军整齐起身,积雪从冰冷的盔甲滑落。
火舌遽然冲天,在夜里如火龙腾起。
雪片沾满悲风,宋北溟提刀,在卷地的风雪中说:“我们重新踏上了这块属地,让九洲四海记住苍龙军的名字,冲!”
这块土地向大靖称臣百年,大靖为守护这里付出过血的代价,大靖给予这里百年和平,换来的是漠狄三十年的叛乱及施加的伤痛。
苍龙军里的三千新兵多是西境人,他们是被漠狄人的马蹄声吓大的,早就受够了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他们在宋北溟的誓师中难抑激切地涌出热泪。
他们不再是匍匐求生的西境虫,从现在起,他们要用苍龙军刀中在这块土地重新刻上大靖人的名字!
新兵们握紧第一次上战场的军刀在心中默念宋北溟出发前说的话:
“我予你以礼仪,尔还之以侵略。
我们眼见并牢记一切背叛,这一战,我们将通通还报于汝。
我们等这一日,已经太久了。”
宋北溟策马奔出,苍龙军猛然发力。
战马奋蹄,军刀断雪,苍龙踏动草原,漠狄的夜色燃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平生师陋巷,随处一欣然。”——此自《立冬日作》宋·陆游,全诗如下:
室小财容膝,墙低仅及肩。方过授衣月,又遇始裘天。
寸积篝炉炭,铢称布被绵。平生师陋巷,随处一欣然。
第119章 斧铖战起
斧铖关军营第一条火舌撩起来时, 立刻惊动了没醉的那些漠狄兵。
今日值守的是狄啸的副将巴泰。
此人颇得狄啸信任,他处事谨慎, 在士兵起哄说要全军狂欢时, 下令士兵分批轮流喝。
然而漠狄士兵安逸太久了,他们驻守这里的三十年间,从未未见过天兵降临。他们自大又麻木地认为定侯山是斯文软弱的大靖人跨不过去的神山。
然而他们不知道, 大靖人不穿过定侯山并非因为惧怕,大靖身为礼仪之邦, 有漠狄人理解不了的坚持。
漠狄士兵有恃无恐地喝着酒,在醉生梦死之间, 听到了山崩地裂般的铁蹄声。
“打雷了?”有士兵问。
“冬天打什么雷。”一个老兵纳闷,仰面感到脸上化开的凉意,“下雪了?”
“雪崩了!”一个年轻的士兵被那崩雷声吓得要跳起来,却四肢无力地摊倒在地, “这声音要埋了我!”
有一个士兵觉得太亮了,转过身去, 瞧见燎起来的火焰, 失声惊道:“火……失火了!”
醉倒兵在酒和药和双重功效之下, 好多昏睡不动,勉强醒着的士兵也反应奇慢,连喊话声都是有气无力的:“巴将军, 失火了。”
巴泰在闻到深重的酒味时, 敏锐地发觉了异样。
如此浓郁的味道, 只可能是人为的破坏, 酒一旦浇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巴泰立即发出集结命令, 只是能应声的士兵却极有限。
被要求今夜不能碰酒的士兵, 在巡逻、站岗时耐不住酒香, 想着喝一口也不碍事。
上好的美酒面前,喝第一口就会有第二口,在主将控制不住的地方,士兵们尝的现象非常严重。
而且让漠狄防不胜防的是,周慈在配毒时,早就算准了一口就要起效。
斧铖军营在被美酒散去了大半的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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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先生有先见之明,在掩护黄老板撤退过程中,很快在粮仓的入口遇到了巴泰。
有两万人的斧铖军营底子厚,巴泰在仓促间还是组织出了上千人的队伍来围缴刺客。
叶先生的剑上已挂满血珠,他带的伙计们紧密地跟在他身后。
巴泰喝问:“你是何人?!”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就行了。”叶先生冰凉地审视着巴泰,“你的队伍这些年杀了上万西境普通百姓,抢劫了数百次大靖商队,该到你还债的时候了。”
叶先生手下有六十余人,个个都是用剑高手。他们虽有着漠狄人的外貌,却都与漠狄贵族有着血海深仇,他在大靖的庇护下成家立业,对漠狄没有感情。
叶先生喊:“兄弟们,有怨报怨,有仇报恨,今夜就把账算清了。”
地上横七竖八躺的漠狄兵,以及一侧陡然烧起来的大火,阻碍了漠狄兵战斗阵型的展开。
巴泰既便是冲在前头奋勇组织,也无法有效让士兵把刺客包围。
叶先生的剑光凌厉,巴泰被剑光逼得连退数步,漠狄近千人被六十人的刺客封得寸步难进。
可是毕竟敌我悬殊,而且还有更多清醒的漠狄兵在赶来。
叶先生在跃身的空隙看到黄老板已经带人退到了营墙,黄老板跃上营墙时往这边看。
叶先生落身时做了一个非常严厉的“快走”的动作。
黄老板还在犹豫,看叶先生露出了严肃的警告神情,终是含泪带人跃出去了。
叶先生眉心舒开些许,他带着手下往后退,在战斗间隙说:“你们依序退走。”
手下问:“叶先生你呢?”
叶先生说:“我带你们来,便要护你们走,快走罢。”
手下不肯丢下他,叶先生陡然凌厉地踹翻了一个下属,白净的额头上青筋赫然,他狠斥道:“不听我话了吗?走啊!”
手下们对他又怕又敬,不敢再婆婆妈妈,身手高的主动掩护更弱的兄弟先走,最后剩下十个身手最好的,却一个也不肯走了。
叶先生长剑划破了巴泰的盔甲,挨了围上来的漠狄兵一处暗剑,他的青衣渗出血来,兄弟们见状立刻冲上去护住他。
十人于茫茫漠狄兵中如沧海孤舟,叶先生对着不肯走的手下叹了一口气,转而豪迈笑道:“那便黄泉做伴吧。”
“跟先生做生死兄弟。”兄弟们露出坦荡笑意,提剑加入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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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高的武功,在重重包围之下也如螳臂当车。
叶先生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弯刀加诸他身上,他似不疼般盯住了巴泰,眼中露出凶光,用漠狄话说:“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