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颗小小的莲子,被皇帝说话的沉闷声音震的在兜里磕磕碰碰的弹跳。
“……此后南代粮食照单全收,来多少拿多少,沉水足够之后,还有剩余就送往紧缺城池,平顺初春粮荒。”
隐一道:“那陛下,之前说的从京都城调粮……”
商辞昼:“不必了。”
隐一又试探问道:“南代王子……”
商辞昼将龙环玉髓收进袖口,长腿跨上乌追马轻声道:“叫他去吹一吹南代的风吧,也不要浪费他的心意,人饿极了什么蠢事都能干出来,若有刁民贪多稻米,肆意践踏他的辛苦,你就带人去斩断手指以作惩戒,再有再斩,手指砍完了砍脚趾,若死性不改,就用脑袋来装他最后一顿饭。”
隐一吐出一口气,行礼道:“是,陛下!”
乌追甩了甩马尾,有些想被扔在东宫饲养的踏雪,沉水城阴了几日,终于在今晨从云层中透出一丝金乌的天光来。
那光柱投射而下,洒在城墙与长街上。
隐一跟着皇帝,看着他来时急如奔雷,见到粮不见人又回去的缓慢沉重。
那晚的激烈与温存好像是烟火一样的美梦,叫商辞昼浑浑噩噩,这会儿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他心里有些不好,每次这样不好的时候商辞昼都会找点事干,以前是杀人,后来容穆在身边他就会回去亲亲他,现在不能随便杀人也没人可亲,商辞昼难得有些怔愣,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又要什么时候去南代逮人回来。
对……他要逮人回来。
他没有找自己的王兄,是如何快速帮助沉水的商辞昼根本不敢想象,容穆那夜结束有些难受,身上的伤甚至都还没有好全。
商辞昼在想,若是容穆与自己说出来,说他要回去看看南代,他会不会答应,叫他不必这么匆忙离开——
这种想法只出现了一瞬间,商辞昼就知道自己绝不会放容穆走。
容穆比他更清楚自己,所以他选择了一夜温存之后不告而别,还给他留了一颗王莲莲子叫他养活。
商辞昼几乎又要笑出来了。
他想抓人,想抓到人之后就将对方关起来,每日吃饭睡觉都只能看见他,里三层外三层的叫人围守着,一丝香味都再不能逃窜出去。
……但他也不能浪费容穆的一片心意。
精粮源源不断的从南代过来,天子若是不在沉水城坐镇,这么多的粮食,加上难民和守军,会有大乱子出来。
届时容穆付出的一切,都会因为他的私人情怨而付诸东流。
商辞昼不知道要怎么和他心地善良又脾气不好的小莲花交代。
他被困在了这座城中,只能等待不知道多长时间,靠着两国微弱的这点联系,得知容穆暂时没有身处险境,知道他救人之余还记得有自己这么一个存在,知道容穆心中不只有可怜的得病的南代百姓。
还有可怜的病的更重的大商皇帝。
他商辞昼什么时候这么被动过?
就算是十年前满盘皆碎,他都能暗自谋划夺取皇位杀亲宰佞,甚至逆天改命叫自己在乎的一切都能重新回来。
但是此刻他只能在这里,恍惚才明白权力不是困人的枷锁,对一个人的喜爱才是最重的枷锁,这份情爱叫人举步维艰进退两难,心脏如同崩裂般撕扯还动弹不得。
“呵……哈哈哈哈。”商辞昼还是没忍住闷笑了几声,只是笑声却有些冰冷渗人。
隐一担忧极了,不知道南代王殿下不在,谁还能叫陛下变回正常的陛下。
再这样下去,隐一担心陛下又会变成一年前那样……那样诡谲莫测,不似常人。
商辞昼没有回宅邸,乌追马经过那座拥有最美好回忆的屋子下意识放慢了速度,又被主人狠狠抽了一鞭子往沉水城那头跑去。
马身颠簸,光柱洒在长街大道,春风拂面而过,却好像比寒冬还要割人。
跑了不知道多久,商辞昼停下乌追,眼前只剩一片旷野,他看了看旷野,又抬头看了看天。
缰绳被掌心捏紧,勒出了深红与淤痕。
商辞昼喃喃道:“容穆……”
远在南代重峦郡,一朵有些蔫吧的莲花隐藏在万顷莲池中打了个寒颤。
“……碧绛雪,在。”
碧绛雪:“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容穆弱弱在花内空间道:“你有没有感觉到一股杀气。”
碧绛雪怒:“你说呢?!商辞昼这会肯定醒了!我就说当初跑路太过仓促了!!”
容穆撑着下颚嘶了一声:“你说他有没有好好养小莲子?我后知后觉的还有些想念那个小东西。”
碧绛雪冷漠道:“我说真的,没有你,他自己能想活着就不容易了,你还要他带孩子。”
容穆:“……那我们速战速决。”
碧绛雪更急了:“祖宗!就算你心里有主意也不能这么密集的救人!你会生病的!”
容穆摇头晃脑的笑了一声:“我心里有数。”
碧绛雪:“你有个什么数!你这一路,杆子叶子花瓣根节全都试了,还是没有找到替代莲子一劳永逸的办法,我建议咱们还是尽快滚回王都,最起码就算病症爆发,王都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容穆轻声:“哪里还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你难道没有发现吗,这一路新坟都比旧坟多,王兄不传书信,果真是南代出了大问题啊。”
碧绛雪沉默,后又随口道:“我说真的,你比初代更狠,你除了挖自己的莲心,还有什么事情是没有做过的。”
容穆歪头:“咦?”
碧绛雪:“……!”
碧绛雪从没有喊的这么大声过:“爹,我叫您爹!我以前就避着不叫你碰这东西,你知道为什么花灵们的莲心都能拿出来吗?那是因为他们死了!都死了!你想死吗?”
容穆老实巴交:“你放心,我不想。”
碧绛雪松下一口气:“你最好是。”
容穆想了想又道:“拿了试过不行可以再放回去吗?”
碧绛雪一口气卡在半中间。
容穆微微一笑:“我开玩笑的。”
碧绛雪四大皆空:“要不你还是把我鲨了吧。”
容穆表情认真:“我真的是开玩笑的,没有十足的保障,我不会那样干……我会听你的话,多爱爱商辞昼,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叫他孤儿寡夫的活着。”
碧绛雪正要虚弱说话,却忽然浑身一滞。
容穆:“在?卡碟了?”
碧绛雪:“嘘,有人来了。”
容穆:“路人?”
碧绛雪叶片有些抖索,它似乎是不敢相信,半晌都没能说得出话来,只心里恨不得给容穆这和商辞昼一样的挂逼狠狠磕两个响头。
碧绛雪不说话,容穆以为是有人要误摘王莲,于是正要起身出去,没想到还没站起身子,背后就被一股香风环绕了过来。
紧接着是一串摄人心魄的轻笑。
他余光看向下方,红衣艳艳,飘带沉浮,珠环玉佩叮当作响,红色的指甲缓缓点过他雪色的皮肤,又慢慢的戳了戳容穆有些消瘦的脸颊。
“哎呀……叫本殿下看看,这是哪个小花君扰了我的清梦?”
容穆在线呼叫碧绛雪:是不是搞错了?要不重摇一次号?
碧绛雪弱声弱气:没搞错,这是三代花君容因。
容穆抓狂:说好的花君都是男的呢?!
碧绛雪:……
碧绛雪:三代男生女相雌雄不辨,最喜欢捉弄人,是他没跑了,祖宗,你真是我开了挂的小祖宗,我开始期待你真能集齐花灵的那天了。
容穆:……
他缓缓回头,就瞧见了唇色水红眼尾狭长的一张似笑而非的脸。
对方耳上是和王女容钰一样的耳饰,却不是王女的流苏状,而是精致的缠枝莲,金光灿灿,从耳廓一直缠绕到耳尖处,又缓缓往发中隐了一些。
容穆一时间不知道要叫哥哥还是姐姐。
“不说话?哑巴?是不是要本殿下亲你一口,你才能学会动动舌头?嗯?小、花、君。”
第102章 春归第102天
容穆哪里见过这个阵仗, 他和商辞昼那个惯会隐忍的黑莲花待习惯了,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上来就说要亲一口的人。
容因显然很欣赏他这样土包子的呆瓜表情,看了容穆一眼, 愉快的眯起眼眸掩唇笑了起来。
“你这个小泥腿子,长的倒是好模样,怎么这么不经戏耍?无趣。”
容穆觉得自己和商辞昼这样那样过,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他咳了咳, 试探道:“您……”
容因放下手背, 随身坐下支着膝盖凑近他:“才死了多久,就不认识本殿下了?我那一日调戏二十人的丰功伟绩, 难道没有记载在花君册当中?”
容穆:“——”
这就算记了那四个补习老师也绝对不会教给他!
容因见他不说话, 怒道:“这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绩, 真没看啊?”
容穆艰难道:“许是、是我不小心将你的花君册分到话本栏子去了。”
容因眉头一动, 见容穆有些紧张, 嘴角实在忍得辛苦,实在忍不住才发出了一串笑声出来。
“说你是个笨瓜你还真是个笨瓜啊,我要是写这个, 不得被祖宗们训死?骗你的。”
容穆此时分外怀念人狠话不多的容禛, 他转过脑袋, 这才将容因完完整整的看进了眼睛。
容因毫不避讳的对视着他的视线, 甚至还调笑着眨了眨:“看什么, 看我的音容笑貌美不美?”
容穆已经是接见了四个花君的小油条了, 此时虽突然, 但也不算是毫无招架。放在往日他也一定会杂七杂八拉拉关系, 再好好熟悉熟悉,但今时今日, 他却不想这么干了。
时间不够。
他有些想念商辞昼,想念王兄,他要快一点,再快一点的办事情。
容穆尽力忽略那美貌,单刀直入道:“容因大人,你曾经在位时,有没有研究过如何根治呕血症?”
容因眼眸一眯:“上来就问?你个小泥腿子不怕过劳死?瞧你这小脸白的。”
容穆吐出一口气:“我还好,所以您有没有发现如何根治国疾?”
容因顺了顺发尖,过了几息才道:“外面是不是又到病年了?”
容穆皱眉:“病年?”
容因看他:“是,病年,呕血症年年都有,但不一定年年严重,不过每五十年都有一个病年,这一年路有千里孤坟百姓民不聊生,莲子与药方根本不够用,死的人能堆到城门高——看你这么着急,估计外头情况不妙啊。”
容穆倒吸一口凉气。
容禛从没有教过他这个!
容因见他表情迷茫疑惑道:“你竟不知道?”
容因稀奇极了,他哈哈笑了两声:“是没胆子看花君陨落的那一册书,还是你见过的花君都不曾告诉你病年就是大灾年,所有历代花君,全都是在这一年死去,无一例外。”
容穆看着他道:“……病年或许已经有苗头,但是我不会死,我绝不会死,我还会叫在这里的大家都好好的去投胎。”
容因哼了一声:“无知。”
容穆倏的站起身来:“是不是只要灵力足够强大,就可以度过灾年?每五十年为一次,那度过这次此后若无大事,我就很有可能会真的长生终老,对不对?”
容因笑意全无,他看傻子一样的看着容穆:“道理谁都懂,但你看谁能活下来?坚持到最后,所有人都没那个气力劲儿了,只能献祭自己以死平之。”
容穆转了两圈,碧绛雪难得在他脑子里安慰了几句。
“别着急,你和他们不一样。”
容穆抓着脑袋:“我现在就像是明明有能力作弊,却找不到答案纸在哪的笨蛋,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直觉,直觉所有的不幸都会在我这里终结,可是他们都不相信我。”
碧绛雪沉默半晌,“那若是你倒霉透顶,是那不幸的黎明前的最后一人呢?我劝你不要这么自信,事急从缓才好。”
“你——”
碧绛雪:“商辞昼,多想想他。”
容穆深吸一口:“你为何总是在紧要关头和我提起商辞昼,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叫你记得这么清楚?”
碧绛雪:“他救了我们,很不容易。”
容穆还要说话,碧绛雪却道:“世间玄法微妙,三千世界各有各的章法,有的世界是连通的,有的不连通,但所有世界无一例外,只要关键节点出错,整个世界都会逐渐崩坏坍塌走向另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
“这个朝代若是没了商辞昼最喜欢的小莲花,你猜这个老天爷的亲儿子会不会翻了他这个天道老子?你猜王兄哥哥与南代皇室能不能抗住大商武装精良的铁骑?……南代,可是有大商最眼红的数不清的粮食,除了商辞昼这个恋爱脑,谁能扛得住这份诱惑?”
碧绛雪缓缓道:“你,就是那个关键节点,所以我告诫你,不可毁坏自身,否则以后死的就不止这么些人了。”
容穆:“……我知道你懂很多,也听得进你的大道理,所以你究竟知不知道‘答案’怎么写的,这呕血症又要怎么救?”
碧绛雪:“……不知道,只有这个,我不知道。”
容穆蓦地转话,抓住一个问题是一个:“只有这个你不知道,所以你肯定知道商辞昼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如今又有没有事对不对?!他有没有大问题?会不会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