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本应该都是他们南代国的……
容沥垂眸,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汉口河之上,曾经被斩断的铁藤木桥还残留着当年的根基,零零碎碎的藤支被河水侵袭冲刷,显出一种破败的残酷。
他的下半张脸被铜面遮挡,只露出一双凌厉又俊美的眉眼。
这是容沥从小就有的一个习惯。
而这个习惯,是因为他的王弟才出现的。
……
“阿穆!起床!大哥带你出去玩!”
一个小人歪歪扭扭的睡在莲叶之上,小肚皮懒懒的呼吸着:“不去啊不去,不要和大哥一起出去,不如睡觉。”
容沥伤心道:“为何?我为了弟弟你,连太师父的课都跳了!”
小孩蹬了蹬脚丫,莲叶慢慢悠悠犹如小舟一样在水池中转了一圈:“无人识我无人识我,却有很多人认识大哥,每次出去,都要被围住问我是哪里的小奴,不开心不开心,明明我与大哥有一个母亲。”
容沥心疼不已,蹲在岸边轻声道:“你不要伤心,这是大哥和母亲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可以,大哥希望每一个南代子民都认识我们阿穆……莲花君每五十年于王族出一位,庇佑臣民国运,可我们阿穆这么小,叫人怎么忍心?”
容沥取过岸边的船桨,将小人的莲叶扒拉过来:“阿穆不知道,当花君大人很累很累,大哥与母亲宁愿南国这一代没有花君,或者大哥自己是花君,也不愿阿穆劳心费力。”
小人肚皮呼吸了一下,忽的圆圆润润的坐起身子,他穿着一个粉白的肚兜,脑袋上是软软的头发。
“所以不给弟弟上王族族谱?”
容沥眼色沉痛:“瞒下父王与王庭,就可以安心将你养大,若是被他知道,你便要一个人搬到那花君殿中去了……此后便再也见不到大哥与母亲,阿穆想这样吗?”
小人咬了咬手指,摇头道:“不行不行,没有觉睡,没有糖吃,不行。”
容沥微微松了一口气:“所以我们再坚持几年,等大哥当上南代王君,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恢复阿穆嫡系身份,到时候便要叫他们都称呼你为王殿下,不许再叫我们弟弟小蛮奴……我会给你更高的地位更好的东西,来补偿阿穆这些年藏身小池的委屈。”
那小人想了想,咧开嘴,露出两粒小牙笑着撒娇:“大哥!抱!”
容沥鼻端一涩,心中无数次懊恼这一代花君怎么就会是自己的弟弟,他还这么小,这么漂亮乖巧,怎么能耗尽心力去催生莲株,以供整个南代国运昌盛?
族谱之上历代花君,从出生便与生母分离,被单独养在花君殿中,最小的没活过八岁,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八九。
早夭之相几乎已经成了花君这个身份的魔咒,容沥决心打破这个魔咒,怎么甘心自己这么小的弟弟就要为所有人去付出?
这对他太不公平,他只希望王弟此生安稳顺遂,度过早夭大劫,等时机一到,他定然要他风风光光的坐在自己王座之侧,让南代国没有花君也一样能找出出路!
容沥从怀中摸出一个铜面,朝着小人挥了挥:“不要再贪玩变成莲花啦,王莲只有那么几支,小心以后被人错摘走,大哥找不到阿穆着急的紧——你看,这是什么?”
三四岁模样的小人天真的伸手去够那铜面背后的垂带,莲叶带着他飘飘浮浮忽近忽远。
“面具!”
容沥笑了笑,摸了摸他头上的软毛:“是面具,母亲给我做的,说以后带着弟弟出门玩,便再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是太子啦!”
说着他将面具覆于面上,刻意做了一个搞怪表情,果真将小花君逗得哈哈一笑:“这个好,这个好,大哥戴上这个,没人再会取笑我是太子的小蛮奴,阿穆以后也一定能一眼认出来这是哥哥的东西!”
容沥笑着伸手,那小人儿便划拉着飘走的莲叶游了过来,然后蓄势跳了跳,叫他抱了一个满怀。
沉甸甸的。
“我们阿穆吃的多,长的也好,大哥瞧着比历代花君大人的画像都要健康!一定能平平安安长大的!”
怀中的人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拍了拍柔软肚皮。
“大哥,饿!”
容沥下半张脸藏在面具中,眼眸温柔的看着怀里的人:“今日便带王殿下去吃西街巷子的红豆馅饼。”
宫铃摇曳,丝带翻飞。
容沥一边高兴一边发愁,不知要怎么帮助怀中的人渡过早夭大劫,只得每日亲自照看着。
“父王已经在疑心这一代为何还没有花君了……大哥要是护不住你可怎么办,唉。”
“无事,护不住那我便再找一个人护我喽!”
容沥苦笑:“谁还能像大哥爱你一样爱我们阿穆啊——”
“不要愁啦~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吧?毕竟我心肠这么好!”
容沥这才噗嗤一笑:“你说得对,将来会有无数人爱护尊崇王殿下的,还会有很多人甘愿为你付出一切……”
稚嫩声线渐行渐远,仿佛穿过了无数时间与空间。
容沥脑中最后的印象,只停留在王莲被阴差阳错挖走的愤怒之中,待再追去,王弟便已经成了敌国太子宫中的东西。
他站在南代边城之上,脚下踩着无数鲜血,如今已经是无人再敢僭越的王。
可是,他明明戴了面具,他的弟弟却已经认不出自己了。
容沥深深的、缓缓的吸了一口气,似在压制什么,然后抬手,指尖发白的解开了脑后的白色丝带,有小巧机关咔哒一声,他单手拿下了覆着唇鼻的刻纹铜面。
一河之隔,商辞昼瞳孔忽然紧缩一瞬,心内掀起一阵果真如此的惊涛骇浪,就连李伦都清晰可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的个亲娘!这!这!一张脸胜过所以揣摩猜测!
所以他们陛下这是掳了人家的王子私养啊?!
容穆呆愣的看着对面,便见南代王微微歪头,然后开口道:“十年不见,阿穆可还认得王兄?”
碧绛雪蓦地摇曳不停,容穆脑中画面快闪而过。
他下意识前扑两步,双手死死的扣在了金光城城墙之上。
金乌与明月平分天境,是一个暮色未迟的傍晚光景。
容穆呼吸急促,眼眸动也不动,半晌唇瓣张开道:“我……我不是什么南代小奴,也不是他们口中瞧不起的小宠,我是……我是——”
容沥收紧手指衣摆颤抖,原绰愣怔的看着容穆那张与恩人一模一样的脸,忽然跪地高声道:“多谢王殿下救我妻之恩!原绰此生不忘!”
大商将士齐齐傻眼,南代兵卒见王上默认,不知何时一个接着一个跪地而拜:“恭迎王殿下归国!王殿下明月齐照,福寿永昌!”
第60章 绽放第60天
以前只见有人跪商辞昼, 容穆哪里见过还有人跪自己。
碧绛雪在身边摇摇晃晃,仿佛很享受这样的待遇——也是,它才是这里最清醒的视角。
不论是当初在商辞昼身边, 还是如今在南代王面前,它都比容穆视角清醒的多。
碧绛雪自催生起便属王莲一支,估计也早习惯了被人尊崇朝拜。
李伦在商辞昼身边耳语了一句:“陛下,这……”
商辞昼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 又走向前轻轻摸了摸容穆颊边的乱发。
容穆如梦初醒一样忽的看向他, 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搅动,一会是商辞昼少年时在亭枝阙的英挺模样, 一会又是一个模样俊秀的少年郎在他面前晃悠, 叫他……叫他, 弟弟。
碧绛雪盛开带来的效果逐渐显现, 容穆眉头紧皱, 抬手按住了脑袋。
“容穆?”
容穆听见商辞昼叫道,他胡乱的嗯了一声,南代城池还在高呼着王殿下。
商辞昼又开口, 他很少这样认真的叫他的正名:“容穆, 南代王女叫什么名字?”
容穆下意识答:“她叫、叫容钰。”
商辞昼眼眸一深, 又道:“那, 南代王叫什么名字?”
容穆深呼吸了一口气, “好像叫……叫、叫容沥。”
南代王女对姓氏的怀疑一语成谶——甚至最开始那几个南代细作的猜测也应了!
他们说的相似, 原来只存在于容穆脑海中的想象, 而如今两军对垒互为照面, 容穆才理解了这些人当初为何面上那样震惊无比。
商辞昼斜眼看了一眼李伦,李伦连忙按住了自己腰侧的长刀。
他嘴中低低骂了一句, 看着自家陛下对人家殿下这么情深义重的模样,有些感慨幸亏陛下心内存疑收着劲儿,没有真的血气上头提刀砍到对面去。
李伦细细想来,这件事从一开始,陛下就已经有所猜测,还警告暗示他们不要坏了自己的好事。
什么好事?
……还不是姻缘事儿!
他娘的,南代这么富庶有钱!他们陛下得出多少彩礼啊!那些老东西瞧不起人家的身份,总是背地里骂个不停,现在好了!人家摇身一变从“卑微小宠”变成亲王殿下了,看南代王的样子,这还是一个自小丢失流落在他们大商的王族,这事儿要怎么搞?
真是城隍庙里的铁算盘——不由人算!
李伦内心狂吼,一旁的商辞昼也表情莫测,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他怎么可能是看花的南代小奴?容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只是一个小奴?
他幼时便自信大方机灵凌厉,就算是被商辞榭暗算,也能在那惊魂夺魄的时刻将东宫都护在身后,世上有几人有这样的胆气与魄力?
若只是大商太子太傅的教导,又怎么能叫容穆懂得那么多皇家的大道理?
如今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之前的想象不谋而合——
碧绛雪还在作妖,好像要把先前忘掉的有关东宫的回忆,与当初在南代王庭的记忆一股脑塞给他一样,容穆眉头紧皱,过了不知道多久,那股子被填灌的感觉才缓缓褪去。
南代王依旧在对岸看着他,容穆瞳孔微微颤动,故国对他的吸引力和召唤力忽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记忆还未整合,但他好似已经能想象到吹过王庭的微风,十里盈载的莲香,被牵出,被抱住,被拉住一起泛舟湖上的逍遥,那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的本体出淤泥而不染的乐趣——
容穆眼神恍惚,他身形晃动,在间或呼唤的嘈杂声线中差点跌下城墙。
商辞昼眼疾手快的拉住他,就在此刻,对面南代边城的深色城门忽然被轰隆隆的打开了,有王族亲卫从里面出来,各个面色严肃刚毅,眼眸黑亮的看着容穆。
“恭迎王殿下归国!”站在前方的原绰高声道,“今日我王前来,末将还有几分不解,现如今才恍然竟是您在此处,当初在万国集市,若不是您出手相助,我原绰哪里来的今日?殿下,还请归国受礼,不要再于大商被欺辱了!”
容穆看着眼熟的原绰,忽的想起来自己当初在他面前编造的假话。
他说了什么来着……哦,对,他说自己家里有一个病弱的主子想要莲花,见不到莲花就要对他非打即骂,总之惨的很虚假。
但原绰是个直肠子,他偏偏还就信了。
容穆神色迷茫,有种自己这水今天要端不动的感觉。
不仅端不动,就算把自己拆了,泡进水缸里,这几个大人物都难以从中调和。
看见南代城门大开的心悸不容忽视,南代从一开始就对他有十足的吸引力,可是,可是——
容穆回头看了一眼商辞昼。
可是他要是真的归国,这个在大商全心全意照顾他的敌国皇帝怎么办?
商辞昼太了解他了,容穆唇瓣微动,还没有开口他就道:“南代王是亭枝的王兄,亭枝是南代的殿下,孤对此欣喜至极,有种走在路上白捡了一盒珍宝的错觉……”
说到这他停了停,轻声问:“亭枝,你想不想回去?”
容穆:“……”
容穆有种快被碗里的水泼死的感觉。
他脑袋混乱,半晌道:“他、他从小照顾我,是我同父同母的嫡兄,我、我应该是要回去的,回去看看我的,我的……”
商辞昼耐心替他补充:“你的王族。”
容穆对这几个字一阵愣怔,又听商辞昼道:“孤虽有皇族长辈,但不若没有,虽有兄弟姐妹,但也不若没有,可你与孤不同,南代王族是出了名的和谐,南代王善于管教,又是长兄,无人胆敢违逆,王族之内一派和乐,亭枝,孤高兴的紧,就算没有孤护着你,亭枝背后也有无人胆敢冒犯的家人。”
容穆震惊的看着商辞昼,就见皇帝重复道:“你要是想回去……”
容穆眼神一动,便听商辞昼道:“那便回去玩玩罢,正好,孤也与南代王有事相商。”
李伦忍不住低声提醒:“陛下——!”
商辞昼止住他的话头:“南代王光明磊落,想来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事情,况且还有亭枝在,他当护得住孤,对不对?”
容穆此刻恨不得当一个傻瓜,这无声的硝烟都快烧到他的脑袋顶了。
李伦万般不愿的打开了大商的城门,商辞昼只带了几个黑甲卫和隐卫,站在汉口河的渡口边,抬头,对岸的神射营早已经收了回去,他从来没有去过南代,不曾想有朝一日会在这种情况下踏入敌国。
容穆抱着自己的本体,沉默的坐在了渡船上,碧绛雪开的极其绚烂美丽,但在这样的紧绷状况下,又显得有几分没有良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