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轻飘飘的玩射之箭,便已能穿透盔甲钉在肉体之上——此一下,当真是叫人觉得无比屈辱!
原绰果真眼眶充血,他牙关紧咬,几乎在下一秒就回了过去,只是他还是没能看清那大商皇帝是如何动的,只好像眼眸眨动的一瞬间,他的箭矢已经在汉口河之上被破成了两半。
原绰深吸了一口气,“此次是你大商辱人在先!还霸占我王的碧绛雪不予归还,强盗作为忍无可忍!”
商辞昼冷笑了一声:“孤辱什么人了?还有碧绛雪,你是不是很想见见它?正好,你们南代人爱莲如命,今日孤就给你开开眼,叫你们看一看这碧绛雪在我大商是如何活的有滋有味的!李伦——”
“末将在!”
商辞昼缓缓道:“击鼓。”
李伦抱拳:“是!”
金光城的这张鼓,鼓皮乃是用上等牛皮所制,在这城墙之上已经伫立了近十年,上一次这张鼓被敲响时,还是大商反败为胜拥簇太子得胜归来的时候,此刻再响,直叫底下血战的将士心中神魂一震。
汉口河两岸的混战之人逐渐被鼓声吸引,就连南代城池之上,都涌上来了不少人头。
商辞昼抬了抬手,鼓声渐息,纯洁无瑕香远益清的碧绛雪就被抬放在了高台之上,它好似完全无视眼下残酷之景,犹如一个高高在上的温润神明,默默注视着这血流成河的喧闹人间。
南代士兵看到那一抹白中带紫的重瓣繁花之时,便已经犹如石人一般愣在原地,不少士兵丢下长刀,竟然蓦地跪拜在地——“花君大人!花君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家人!您救救我的家人!”
李伦与商辞昼看着这等场景,对视了一眼压下那股直面秘辛的古怪,往对岸看去,就见那南代国大将军不知何时眼神已经凝滞住,脸颊抽动的看着金光城之上的碧绛雪。
那是一种好似看见希望的激动与强自的按捺,原绰嘴中喃喃:“真的是碧绛雪,王莲主支唯一存活的碧绛雪,有了此花,便可以催生更多的莲株生长,王上便也不会再限制花株交易……就会救活更多的人,如我妻一般幸运。”
这些人实在太像一批疯狂的信徒,李伦在这边瘆瘆的搓了搓胳膊:“陛下,臣怎么感觉这些人不太正常。”
商辞昼眼神复杂:“这莲花比我想象中还要被南代人所依赖器重,怪哉。”
花香飘满鲜血淋洒的战场,不少大商士兵一脸懵然,但不妨碍他们觉得这股味道好闻至极,竟轻易叫人放下心中杀孽,升起了一股诡异的岁月静好。
但这分明就是两军对垒之下,情势严重之中。
商辞昼不由自主摸了摸碧绛雪,印象中亭枝就时常这样,他最是离不开此花,带回怜玉之后,更是叫怜玉寸步不离的照顾着。
他把碧绛雪带出来,就得好好的给亭枝带回去,不然他肯定要闹了。
商辞昼眼眸收敛了一瞬,伸手拂过花枝,将碧绛雪微微弯下来,鼻尖凑上去嗅闻了一下——是如亭枝一样叫人心安的味道。
耳边有风哨声骤然响起,有什么东西从对岸而来,商辞昼倏的偏头,一支带着倒勾的金色箭矢带落了他一缕长发,嗡嗡的钉在了金光城的大鼓之上。
这面战鼓发出了最后一声悲鸣,随着箭势轰然倒塌。
商辞昼抬眼,就见对岸有一身穿金边白色王袍的人长身玉立,他银冠高束,东珠垂带落于肩边背后,又缓缓拿过一旁的第二支箭矢,在手中转着滚了一下,下一瞬,便搭上了弓弦。
商辞昼蓦地笑了一声:“太子——哦不是,你现在是南代王,孤与南代王许久不见,一照面就送如此大礼吗?”
容沥神色无波无澜,犹如一尊精美又危险至极的玉雕。
商辞昼看了他一眼,遗憾的摇了摇头:“多年不见,南代王还是如此见不得人,莫不是以真面容示人,俊美容颜便要叫将士们分神了?”
原绰怒极,就要让神射营就位,却被身边的王上冷冷拦住。
容沥缓缓开口:“碧绛雪,是本王的花。”
商辞昼眼眸一眯:“是孤将它养活的。”
容沥一字一顿:“本王的花,你还是不还?”
商辞昼眼神复杂:“孤不解,你当真是为了碧绛雪开战?”
南代王胸膛起伏一瞬,突然冷声道:“他呢?”
商辞昼皱眉:“谁?”
容沥牙关紧咬,话语像是从唇缝里恨出来的:“谁?照顾碧绛雪的那个人,让你大商莲株重生的那个人,被你豢养在东宫废宅的那个人,你说是谁?商辞昼,本王话只说一遍,今日若是带不回他与碧绛雪,我南代与你大商不死不休!”
南代王开战的目的之中果真有容穆!他一向高冷寡言,能为容穆说出这么多话实属罕见——商辞昼脑中忽的一闪,还未将心中猜测问出口,就听见李伦在旁边骂了一声娘。
他皱眉回头,就见城梯之上,有一人推开守卫笨拙的攀爬上来,一边气喘吁吁还一边发鬓凌乱。
容穆闻着空气中的血腥气,眼睛看着凌乱插射在四处的箭矢,他眼眶微红,不知是惊惧,还是心中温善见不得如此地狱场景。
商辞昼瞳孔一缩:“——亭枝?”
容穆开口委屈道:“商辞昼!我叫你讲道理你就是这么讲道理的?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下去人没了!”
商辞昼一把拉过他,眉头紧皱还未开口,就见容穆倏的看向碧绛雪,似有所感一样踉跄跑过去伸手拽下繁盛的花苞。
无数将士看着这诡异一幕,却不知为何没有一人敢出声干扰容穆。
他太干净了,像天生就该被养在玉瓶当中,被敬奉在莲台之上,出现在哪里都好,就是不该出现在这生死存亡的战场。
碧绛雪层层叠叠,迎着最后一抹西落金光,那日光被铜镜凝聚,好像全都照射在了花心之上。
包裹在一起的白紫色缓缓展开,全然露出里面嫩黄的花蕊,越靠近外面,花瓣便越大越瑰丽,花心当中,紫气环绕飞舞,灵力汹涌波动。
容穆浑身一颤,风扬起他的长发,有一两缕吹拂在白皙脸颊之上,他呆愣愣的看了看憋着劲儿在战场之上绽放的碧绛雪,又下意识看向了对岸的南代城池。
视线中,有一男子,身着华贵白袍,正眼眸不动的看着他,对方手指微微颤动,在某一刻,掌心的金色箭矢咣当一声掉下了高高的城墙。
第59章 绽放第59天
腥风刮过鼻端, 有火苗烧断木材的声音噼里啪啦的闯入耳朵。
容穆脑中一时纷繁复杂,一会是突然绽放的碧绛雪,一会是眼前真打出血来的场景, 他几乎是茫然的左右看了看,身旁是商辞昼,对岸是那个身穿白袍戴着面具的神秘男人。
“你、你们——这就是你们说的文明人讲道理?!”
城池之下,有南代人跪于汉口河边,滔滔河水轰隆而过, 他还在盯着碧绛雪口中喃喃念着花君大人。
在那一声声的花君大人中, 容穆不知怎的头痛欲裂,他强自将那一阵不适忍下去, 拉住商辞昼的胳膊道:“你有没有事!”
商辞昼微微一愣, 道:“孤安好, 并无受伤。”
他语气淡然, 好像刚才差点被南代王一箭穿了脑袋的不是自己一样。
容穆好哄, 见他身上没有血迹便慢慢冷静下来,他站在碧绛雪的旁边,身姿比碧绛雪还要挺拔雅致三分。
商辞昼在某一刻突然意识到, 他的亭枝长高了。
容穆重新看向对岸, 对岸的南代人好像全都愣住了一样, 有一些将领揉了揉眼睛看着他, 又回头看向自家的城池之上。
那里, 站着一个戴着半张面具的男人。
容穆深吸了一口气, 低声道:“他是谁。”
商辞昼语气复杂:“他就是传说中的南代王, 此人天生擅长神箭, 箭术与孤不相上下甚至更高一筹。”
容穆伸手摸上搞事的碧绛雪,再抬眼看过去, 就见对面之人缓缓从箭筒中抽出了第三只金色箭矢。
商辞昼瞳孔一收,下意识将容穆拉到了身后位置,但这个动作不知是不是刺激了南代王,对方露在面具之外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
容穆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就没有见过这么剑拔弩张真要命的场景,和怜玉相认的时候,商辞昼与怜玉虽然日常干架但从不伤及性命,遇见南代王女的时候,商辞昼虽然也醋但也放了王女安全归国——直到如今遇见这位南代王。
南代王不是怜玉,怜玉单枪匹马,而他有国家军队,这位也不是王女,王女自己都还被南代王约束管教着,总结下来,这就是一个潜藏的王牌选手,不招惹到不说,一旦被招惹到,就是今天这样捅了修罗窝的场景。
南代王微微歪头,箭矢在弓弦上被缓缓拉开。
商辞昼胸腔突然过了一口气,容穆心内咯噔一下,却不是为了对岸一触即发的南代王,而是为了身边默默无声的大商皇帝。
商辞昼生气了。
而且他很生气。
容穆早就发现,这个人在真正动怒的时候会不自觉放缓呼吸,越是怒极,面上就越是平静,谁也不知道商辞昼会在什么时候爆发,在什么时候要命。
容穆很少见到他这样,或者说几乎已经不曾见到了。
他心内不知为何根本不想这两人对着撕起来,如今打出血来的状况已经叫他难受不已。
容穆不由自主伸手,正要拉住商辞昼的胳膊叫他冷静,就见对方猛地抽出了李伦腰上的长刀,挥臂扬起,容穆根本没有看清楚皇帝的动作,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前飞了过去。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金色的箭矢被拦腰斩成两段。
在这一刻,容穆才发觉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代王的箭过来了。
他眼睛眨也不敢眨,就这么看着商辞昼鼻腔出了长长的一道气息,眼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血腥与危险。
南代王那支箭,不知道是对着谁射的,但容穆下意识觉得是商辞昼,只是商辞昼担心箭矢误伤到他,抽刀直接断了箭支。
容穆夹在其中,有种被互相撕扯的感觉。
叫商辞昼判决他处在危险的境地,才是最危险的事情,因为这个时候的皇帝,是连容穆都拉不住项圈的恶犬。
“孤听他的话,十年间,未曾主动进攻过一次南代,不曾想到了今日,竟要被南代王反手攻过来了。”商辞昼缓缓道,“孤再问一次,你当真是为了碧绛雪开战?”
容穆下意识跟着看向对岸,就见对岸那个白袍男人视线流转与他对上,这一刹那间,容穆的心脏好像突兀的泵了一下。
他深陷于那双冷漠深邃的眼睛,透过那双眼睛,好像看见了无数汹涌压抑的感情。
容穆甚至有种,这个人在无声悲伤的错觉。
南代王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商辞昼。
容穆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咬牙切齿道:“本王当然不止为了碧绛雪,也为了一个人。”
商辞昼缓缓握紧刀柄,眼眸深□□:“为了孤的人?”
南代王浑身凝滞了一下,接着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他蓦地笑出声音,甚至微微弯下了腰,容穆眉头紧皱,心中竟然一瞬间共情到了那股巨大的悲伤与愤怒。
“你的人?哈哈哈哈你的人……商辞昼,你是怎么能说出来这样的话的?你知道他是谁?你知道他从哪里来?你知道他都有什么父母亲族吗?你一概不知,竟然也敢说他是你的人,”南代王语气忽然一转,他收起那股凄惨的笑意,面无波澜道:“他从来不是你的人,你待他不好害他丢失,一只恶鬼便不要假惺惺在这里扮好人了。”
容穆心内思绪乱涌,他神色茫然慌乱,心中那个最不敢想象的事情好像随时就会冒头而出。
商辞昼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刀,突然将刀刃投入刀鞘之中,竟硬生生忍下了刚才那一箭的怒火中烧。
他语气深深:“孤不知他,是孤调查不出来,南代王知道,不若说给孤听一听——孤是弄丢了他,但也是孤将他找了回来。”商辞昼抬了抬手,李伦将碧绛雪搬下巍巍高台,“亭枝究竟是何人,竟然叫南代王甘愿为其与孤开战?”
容穆心跳陡然加快,商辞昼问出来了!
这个问题不仅困扰商辞昼,还困扰着自己,这段时日这事一直充斥他的脑海,纵然商辞昼一直不叫他为此担心,但午夜梦回总悬于心中。
他究竟是不是天生灵物,还是王族之人后天寄生灵物,答案全都在南代王这里——
碧绛雪在身边微微摇曳,容穆贴近它,脑中一时无法连接它的信号,只好像在寻求一个支撑感。
对岸的城池却诡异的沉默了下来,过了不知道多久,鸣金收兵,双方将士从战场上退去,李伦看情形不对,将闲杂人等全都赶下了城墙。
不妙啊不妙,看这个趋势,那些老东西嫌弃的东宫小宠怎么后台很硬的样子……
李伦如同大山一样默默护在天子身后,对岸的南代城墙上也少了许多人。
头战结束了,但明眼人都知道,要是双方君王对峙未果,那这里面的状况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有小兵窃窃私语讨论秘事,南代的将士更多的则是目光热切的看着容穆。
像,太像。
那个人和碧绛雪站在一起,这种妙极了的组合叫所有南代人心中都生出一股安心。
好像有王莲主支在,有那个人在,所有的一切就都充满了希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