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莲子迷迷糊糊,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非常不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很喜欢的东西消失了。
好在碧绛雪还在这里留有余温,叫胖莲子暂时没有察觉不对。
商辞昼走了几步,像是看不见容沥一样,肩膀直直的撞上他,撞了人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嘴中喃喃念叨着一句话。
容沥与容穆是嫡亲兄弟,长相极为相似,商辞昼没有看他的脸,容沥便没有听太清楚,只隐约好像是……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商辞昼走了,他下了楼,掌心的血好似很难止住,滴滴答答,落入了春雪之中,那红极为刺眼煞人,钟灵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他并不知道,七星连珠最后一刻,五代花君容洺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着后辈蒙难,而主动将莲心填入了纹路阵法当中。
南代王庭青葱翠绿宫铃摇曳,刺眼的白落在上头,也落在了商辞昼黑色的肩膀上。
薄薄的雪地上留了一串脚印,叫人想起了年节那一天,他们在宫道尽头看的那一场烟火。
商辞昼不舍得容穆走路,便小孩一样哄抱着他,像方才一样。
他总是忍不住疼惜他的,爱一个人要如何忍呢?只会叫人不自主,变得不像是自己。
华贵的披风随着一深一浅的脚印在雪地上扫出痕迹,怜玉看着商辞昼,忽然叫道:“陛下!”
商辞昼没听到一样。
怜玉爬起来,跑过去一把拉住他,商辞昼便也配合的转过身子,只是眼睛看着他,却又好像透在远处。
“陛下!我主人是喜欢你的!他心里是有你的!他心里有你,就一定会回来!”怜玉喊道。
商辞昼这才像是有了一点人的反应,他从玄色披风下伸出胳膊比划,语气如常道:“可是,你看,他又走了……风一样,孤抱不住,纵使喜欢又如何……他又走了,孤跑着,都来不及抓住他。”
怜玉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没有你!主人不会狠下心做这一切!”
商辞昼眼眸动了一下。
怜玉不怎么会流眼泪,但大抵是人到了悲伤处,总要有一个出口宣泄出来,他哭喊着道:“主人并没有多少勇气,娇气,怕疼,怕苦,夜里睡觉还要点着一盏油灯!他知道你喜欢他,但他最初并不明白喜欢是怎么回事!你根本不知道,那时候主人每与你亲近一次,身子就会难受一会,但他一次都没与你抱怨过!他是灵物啊!灵物为天道爱,也被天道管制!七代花君代代孤君,唯有他放不下你,胆大妄为破除自我的和人谈了一场感情!难道这样都还不够喜欢吗?”
商辞昼眼眸缓缓凝在怜玉的脸上。
怜玉脸色煞白眼眶通红:“他很早之前就在琢磨,你当初究竟是怎么才能换得空间扭转乾坤颠倒,他甚至在第一次去护国寺就主动问过悯空,可是悯空不告诉他,他也只能暗暗记在心下,后来、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情潭深陷,可陷的越深,越清醒的知道有些事情糊弄不过去!主人是南代花君,那时冬日在亭枝阙,你只知道他经常睡觉,却不知道七代花灵都在碧绛雪当中,情字当头,但家国大义也如刀尖一样悬在脑袋上——”
“他什么都想得到,想回应你浓墨重彩的一腔情意,想自己王兄肩上的担子能小一点好回报养育恩情,他还要想南代千千万万的百姓平安顺遂,这是花君死死钉在魂魄上的铁则,主人放不下甩不脱,他要想这么多,可他人却只有一个——”怜玉狠狠揪住商辞昼的衣摆:“他人只有一个,能怎么办?只能从自己身上找所有人的出口!”
“西越疫病,大商粮荒,王兄的担子,南代的国疾,他一步步走一步步做,将这些都平了才能到你大商皇帝这里!人无望时总得在心里想着一点什么来吊着,在主人心中,你当一直吊着他的是什么?”
怜玉惨笑了一声:“就是你!是与你的那一份情爱!他就是想往后余生都与你在一起,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儿!你才是他披荆斩棘最终想要的东西!”
春雪落入眉梢眼中,化作几行水痕又流淌下来,此处寂静,角落又好像有没有散去的绿光点点。
“你再等等他啊……给他一点时间,主人是有本事的,他灵力强大,除非有后路否则绝不会下此狠手!”怜玉嘴唇发白颤抖,“他是爱你的……他是爱你的!他爱你!就会再次回到你的身边!”
商辞昼表情空茫不已,任由袖摆被怜玉拉扯。
就好像一颗苦极了的药,都已经被迫吞入了肚中,才被人告知那苦药内心,裹着一层埋藏至深的蜜糖。
可是他也不想吃这样的蜜糖。
他要容穆亲自回来喂他,喂他吃最好最甜蜜的,没有任何苦皮的东西,他也会给他最好的,好弥补他……
好弥补他此行辛苦。
“碧绛雪……”商辞昼低声道。
怜玉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什么?”
商辞昼喃喃:“你去,将你主人的本体搬下来,孤给他养活着,养着碧绛雪与王莲子,你主人叫我不要胡闹,让我好好的养这些东西……他会回来……他会回来,他答应了我的,他一定会回来……”
话至最后,商辞昼的语气又迷茫了起来:“怜玉,你说,他会回来的,对不对?你说。”
怜玉呆呆的看着商辞昼,他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这般脆弱犹豫的模样。
好像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压了下来,但他依旧挺着一口气在挣扎求生。
“主人一定会回来!”怜玉斩钉截铁道,“主人说了,他还要帮历代花君一件事,等他做完了这些事情,他就一定会回来好好的和你在一起!你们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商辞昼眉眼收敛,低低的笑了一声。
他转身往远处走,雪花已经落在了石路上。
“很多时间……很多时间……那孤也要去准备很多东西,等他回来,孤便立刻接他回家,回亭枝阙,回去为他长满莲花的大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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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整整落了三日,但莲株却不见增长,只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不对。
以雪煮茶,以雪化水,以雪烹食,只要是接触了这场春日雪的人,好像一日日都变好了起来。
垂死的坐起了身,重病的爬起了床,染了些许皮毛的更是已经能出门游逛了。
百姓们逐渐发现了这场异象后的不对劲,他们的呕血症好像在逐渐好转了!
医馆的人一日日减少,病情没有再增加反而被狠狠压制着消失,也没有新的人得病,不知道从哪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一只大手扭转着走向了正确的轨道。
百姓们欢欣鼓舞,但他们也很快就发现了另一件事。
王庭大门紧闭,王上并没有因此张榜亦或是大肆庆祝,整个南代王族都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样。
更离奇的是又过了没几日,有大商的黑甲卫与红甲卫携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与珍禽异兽来到王都,那些东西都被华丽的彩绸包裹着,是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
更威风的还有打头的一辆八马拉车,其上镶嵌玉石彩珠无数,红如烈焰,厚重奢华,一看就是用来成亲用的。
平民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是两只马拉车都已经算是贵中之贵了!
人人都摸不着头脑,而南代王也闭门不出,这来自大商的军队就这么停在城门外,他们为这喜聘专门搭了一些遮阳挡雨的帐篷,一群大活人却每天风餐露宿的过活着。
商辞昼来了两次,人人都知陛下如今身边随身养着一朵小小莲花,那小莲花已经发了芽,却总是郁郁寡欢的长不大。
陛下想了无数法子,还是将它偶尔放在曾经的碧绛雪身边,它才能欢乐那么一丝半点。
夏侯燕问李隋川:“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娶回穆王殿下啊?”
李隋川摇头,又小声道:“私底下问问可以,但不要闹到陛下面前,大好的事情却听说穆王殿下病了,你瞧陛下也跟着憔悴了许多。”
夏侯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商辞昼还在不断的从大商补充聘礼,南代的百姓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病痛过去,人们活泛起来,纷纷猜测这大商皇帝究竟要与他们南代哪一位王族结亲。
这样的排场前所未有,牵扯两国,所有人都想跟着好好热闹热闹。
而此时的商辞昼正坐在莲花池旁,身边是随身携带的碧绛雪与小王莲。
不远处的身后,还有一个许久都未见的稀客。
“阿弥陀佛,陛下都知道了?”
商辞昼头也没回,只是轻柔的摸着胖莲子的小苗发呆道:“知道了又能如何。”
悯空慈悲道:“当初贫僧劝阻陛下无果,而陛下也心无活志,只能出这个下三滥的法子,因为法子太烂,贫僧便将此设为禁忌,从不与人告知——亭枝小友问过贫僧一次,那时贫僧只叫他且珍惜当下,估计小友当时是没懂的。”
商辞昼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几日前,孤又在花君殿割了掌心血,悯空,你给孤算算,帝星还有几日好活。”
悯空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尚还有几十年的,陛下放心。”
“几十年……真可笑,孤这几日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当初去金光城见南代王之前,那时候亭枝还没有认回他的哥哥,他不愿意孤上战场与南代王对峙,于是孤便安慰他……安慰他自当保全自身,与他一起长命百岁,还说下辈子也要找到他,叫他生生世世都只能遇见孤一人。”
商辞昼微微歪头,面无表情道:“悯空,你看孤,多么天真可笑。”
悯空闭目,摇头叹气:“陛下与南代王子缘分深刻,或许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定论就一定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
“他又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孤自当是欣慰的,他喜欢着孤,或许哪一日就会从莲花池子里蹦出来,给孤要糖葫芦吃。”
商辞昼想到什么又忽然道:“悯空,你还有办法吗,叫孤快快的找回他。”
悯空摇头,“办法陛下已经用了一次,您若是不想这几十年变成十几年,最好就是静心等待,万物回春,亭枝小友惦念陛下,定会重新归来。”
商辞昼手腕上还系着那另一半玉髓龙环:“行,好,孤等,带着给他的聘礼一起等。”
悯空来了,又走了,因为南代王不欢迎这个神棍和尚,他也没有回护国寺,看透了这世间最究极的情爱,悯空不知道去何处游历去了。
商辞昼也没管他,只是日日坐在莲池旁边,偶尔吃吃东西看看折子,但更多的是照顾碧绛雪和王莲子,自己不修边幅都无事,这一大一小两朵花必须得安然无恙。
而容穆没有看到这些,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头顶正围了一圈熟悉的俊美身影。
容禛见他醒来 :“恭喜你,你死透了。”
容令哭的妈都不认识,容清在一旁虽表情悲伤,但也摩拳擦掌的等待着投胎轮回。
容恒绕着容穆走了一圈道:“醒了?那个算命的该不会是在骗你吧,你又骗了大商皇帝,叫他一个人枯守原地,你如今一抹孤魂,他就算等到死也等不到你啊。”
容穆倏的坐起了身子。
容清小心试探:“要不,咱们一起投胎去吧!”
他话刚说完,就挨了容令狠狠一脚踹,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你别听容清这小废物胡说,你灵力强大,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容令奶声奶气道。
容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光芒的确比别人的多,他爬起身摸了摸胸口,那里像是漏了风一样空荡荡的。
容恒:“你是个比初代殿下还狠的狠人,我是真的佩服了。”
容穆又摸了摸全身,问道:“这是哪里?!”
容清有些兴奋:“飘了这么多年,我终于看到投胎的门朝哪边开了!这里正是阴曹地府!”
可容穆看了一圈,周围五光十色景象优美,来往人群虽然虚幻,但人人都面带温和笑意,哪里像是什么阴曹地府,分明就是功德轮回之处!
可是他还要回去,不能直接进轮回啊!
容穆急的团团转,但身子好似不受控制一样随波逐流。
容禛看了他一眼,初代殿下素来高冷无比,做完他能做的所有事情,对世间就再也没有留恋。
“我等尽心至此,南代国此后全看造化如何,各位王族后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自往生去吧。”
容恒:“我与您一起。”
容穆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旁边有一道声音:“不知我能否也和容禛殿下一起?”
众人回头,就见一邻路青石板上,坐着一个束着发的高大男子,那男子长相极俊浑身药香,只是好像许久不曾动了,连起身的动作都带着一丝滞涩。
容穆微微睁大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看着的初代大人。
容恒眉梢一挑:“哦吼,这不是王都江先生?”
江礼缓缓一笑,逐渐将眼眸看向容禛。
容禛脸色分外精彩:“……你为何还没有投胎轮回?”
江礼:“在等您。”
容禛冷脸:“你放肆。”
江礼慢慢走过来,拱手微微弯腰道:“殿下息怒,是江礼一时激动,忘了您教的礼节。”
容穆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容恒凑近他道:“初代殿下的桃花债,这债欠了快三百年,可不好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