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他做完这些,他就会回来,找到商辞昼,再告诉他,自己其实非常想感受一下八个马拉车的威风,再告诉商辞昼,什么君后不君后,要他当什么都行,他这段日子累得要死,要立刻咸鱼躺才能活过来。
商辞昼关他也好,罚他也罢,只要每天按时伺候喂饭喂露水,宅一辈子他也愿意。
容穆微微弯腰,捧起碧绛雪,袖袍无风自动,他试了莲株莲叶花瓣根蒂,唯独还剩下一颗不染尘埃的莲心。
碧绛雪封闭意识,还在紧紧维护着莲心,莲心藏得极为深刻,不知情的人就算凑近赏花也看不见在哪里。
但容穆却是知道的。
他皱眉,伸手往花心中探去,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真的要这么做?”
容穆回头,发现是初代大人,还有二代三代,最后出现的容因正翘着腿坐在窗台边,嬉皮笑脸也不见了,只沉默的看着他。
这里是历代花君陨落的地方,莲心所在,便可短暂招灵。
容穆看了一圈,“来都来了。”
容禛面容清冷:“我当初,根本没有想到莲心还可以用,如果能想到,也轮不到你尝试。”
容穆眨了眨眼睛。
“莲心是王莲最重要的东西,拿了它,王莲会逐渐枯萎,你也不会剩下多长时间,”容因抬了抬下颚,“小泥腿子笨是笨了点,但胆子倒是不小。”
容穆眼睫微动,示意他们看脚底的纹路:“天道从不会做多余的东西,或许呕血症是它给南代国的考验,我们南代沃土无数,王室代代没有庸人,本就是逆天而行,呕血症就是正负相合的那个负,世间道理本就在此,阴阳调和月满盈亏,不可能有什么一直是好的,总该有坏的来对冲。”
一旁的容恒微微一笑:“那是不是坏到了极致,便也会否极泰来?”
容穆也勾起嘴角:“自是如此。”
容令轻轻扒拉碧绛雪,发出一声惊叹:“好美好漂亮的一颗心!比我的大多了!”
容穆揉了揉他的头发,又将容令拎着抱在了台子上,容禛伸手,蒙住了容令的眼睛。
七代花君,代代都是死后被后人收敛莲心,从没有人在活着的时候,会去生挖自己的一颗心。
容禛眼神复杂的看向容穆,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他是历代灵力最强大的一个。
至纯至善,方才造就至高无上。
容穆深吸了一口气,这次没有犹豫,精准的用瘦长手指捏住了碧绛雪中的那颗珠子。
心底忽然有些微痒,他扯了一下,忽然牵出一股剧烈至极的痛楚。
叫他一瞬间就回忆起了当初被商辞榭逼死的那一刻,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感受。
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是为了更好的以后。
容穆弯下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一路走过南代大郡,掏莲子都没出过冷汗,此刻额角鼻尖却密布点点细光,又汇集而下,从尖俏的下颚低落在碧绛雪的大缸中。
眼前有些恍惚,容穆闭了闭眼睛,咬牙暗道:“碧绛雪,我就是借一借,一定给你将莲心还回来!”
他心下一横,猛地往出一扯,容清忽然崩溃的扭过了头,又抱住脑袋木愣愣的蹲下了。
容穆胸膛急促起伏,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瓣,眼底的深紫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
他捏着自己的莲心,嘴角慢慢牵出一个弧度。
容禛一把抓住容穆的手腕,诊断半息后道:“你最好还有后招,否则必死无疑。”
容穆腿脚软了一下,仓促笑了声:“我有,我会长命百岁,做七代中唯一一个谈情说爱的花君……”
“别说话了。”容禛忽然道。
容穆微微凝滞,他似有所感的低头,看了看手中光滑圆润的莲心,又看了看自己的发尖。
没有紫色,从发尾开始,就是雪一样的白,那白一直蔓延而上,不出几息便叫他再无一根青丝。
容因慢悠悠道:“风中的香味,你闻到了吗?花君的自戕,足以叫灵力迸发,明日一早,人们就会发现就连路边的小水塘都长满了莲花,挖了再长,长了再挖,足足维持三个月,直到南代病年再没有一人死亡。”
容穆满脸都是冷汗,心中庆幸还好碧绛雪封了五感,否则估计会被疼死。
和这个比起来,最初与商辞昼亲近的那股不适简直就是羊毛雨。
容穆喃喃:“还差一颗,但是问题不大,我要试试……要试试……我要让所有在乎的人,与南代的臣民,都安安稳稳的生活在这个时代。”
他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此刻浑身苍白,站在高高的风中,好像要随风而逝。
有急匆匆的脚步传来,容穆眼前模糊花白一片,不知道是疼哭了还是冷汗流进了眼睛,他摸索着位置蹲下,将那颗尘埃不染的莲心正正填入中心的纹路。
狂风忽然大作,乌云被吹聚在了一起,万里夜空之上,有六颗珠子连成了笔直一线。
钟灵跟着跑到了花君殿门前,抬头一看忽然绊倒在地,怜玉猛地把住他的衣服:“起来!”
“时间到了……来不及了……”
怜玉声音带出了颤抖哭腔:“你起来!起来啊!”
钟灵指向夜空:“七星连珠缺一不可!但星象已成,天光马上就要破晓!你的主人这是在违逆天道!他会遭到反噬,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怜玉忽然浑身瘫软。
花君殿上,顶楼阁中,容禛第一个钻入了莲心当中,剩下的也接二连三动作,最后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人。
容穆实在是累了,也没劲了,便没骨头一样的躺下来,他这个时候有些想念商辞昼的怀抱,商辞昼抱人的技术越发高超,让他总是会很舒服。
如果再能给他揉揉胸口就好了,心痛的要死。
容穆知道自己也要去莲心当中,但这是他此生最大的赌,他在赌无论再次醒来他在哪里,都一定会再次回到商辞昼和王兄的身边,都一定能和商辞昼长命此生。
想一想,忽然又好像有无数的力气。
容穆眼眸半闭,虚虚的看着顶楼的雕花木门,木门没关,只是掩着,他好像看见了容禛在此处看着远方化为光点,木门外有一个灰衣男人跪地撕心裂肺的哭喊,又好像看见了容恒,看见了很多很多人,也恍惚听见了很多声音。
从生到死,如此短暂,又如此绚烂,当真如同夏日限定的莲,只是莲花代代无穷尽,人却永不再重来。
一只手忽然扒上木门,容穆眼神一晃,花君殿外浅薄的水池中,疯了一样窜长出无数莲株。
只是那股子势力却好像被局限在了花君殿范围内,再远处一丝一毫都没有泄露,也没有任何异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好像有什么从根本上变了。
那只手猛地拉开木门,容穆眼眸微微睁大,忽然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莲花缸,脆弱骨节泛着白。
商辞昼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视线一动不动的钉在容穆身上。
又狠狠甩上门走进来,他胸膛又深又缓的起伏着,容穆知道他这次气的狠了。
“你得……等我一会。”
商辞昼的手第一次抓的容穆发疼,他问:“一会是多久。”
容穆心虚一笑。
商辞昼:“这次又是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容穆,人生才短短几十年,你不能总是这样骗我等你,我也没有多少时间。”
容穆:“……这次不久,我有预感,就一会。”
商辞昼眼眸深黑不见底,明明周围莲心光芒盛放,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容穆见他微微埋首,低声道:“你是不是,又伤害自己了?我是不是,又没有来得及?”
容穆摇头,他咬着牙,极力抑制住那种随时消散的感觉。
商辞昼自嘲道:“容穆,你说我怎么总是来不及啊。”
容穆换粮食的时候没有哭,埋死人的时候没有哭,取莲心的时候也没有哭,但或许爱意叫人无坚不摧,但爱也叫人脆如琉璃。
他实在没忍住,他是真的不想再叫这朵黑莲花伤心。
“我会回来——”容穆吸了吸鼻子,泪水盈满了漂亮眼眶,他语言颠三倒四轻乎极了:“我就是用……莲心试了一件事,但我喜欢你,不想离开你了,我一定会快快回来。”
“莲心……你胆子真大,”商辞昼低笑了一声,忽然道:“容穆,你知道我当初是怎样将你完好无损救回来的吗?”
“我忽然想起来了,就像这样。”
容穆瞳孔恐惧的放大,看见商辞昼蓦地拔出匕首握在掌心,又狠狠的抽了出来。
血液顷刻喷洒而下,染红了容穆身子底下的纹路,又顺着纹路的痕迹,逐渐汇集到了最中央。
“不……不……”容穆摇头:“不用救我,不用救我了,阿昼,我会回来,我一定回来——”
无人察觉的角落,有一个散发着微光的人形,他微微低头,又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被放在供奉台上的五代莲心忽然开启,但容穆却丝毫没有察觉,那颗莲心摇摇晃晃,被什么力量抛到了最后缺损的凹槽中。
几乎就在缺位补齐的下一秒,天边的第一丝鱼肚白蹦出。
又是新的黎明。
“上次我等了你十年,这次我只等你十天,”商辞昼温柔的摸着容穆消瘦的脸颊,“十天,你要是不回来,孤就点兵召将,平了南代再去找你,死了是不是就可以找到你?一定会的吧,到时候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容穆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能感觉到,维持他的力量在悄悄消失。
商辞昼轻轻抱起他,“孤的亭枝,瘦了好多,得吃多少烤鸡腿才能补回来……你送来的那些粮食,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亭枝,你比孤好,你是有大功德的人,不像孤,生来天煞只会杀人。”
血腥味冲入容穆的鼻子,却好像叫他堵住了胸腔,难受的要死。
他唇角有些苍白,商辞昼表情诡异的温和,又小心凑上来凉凉的亲了他一口。
那感觉有些苦涩,容穆手指微微动作,却只拉住了皇帝的一缕发丝。
天光骤然破晓,丝丝光点透出了容穆的身体。
商辞昼将容穆的白发埋进怀里,掌心血液将发尾染成了红色。
容沥站在顶楼的雕花门外,神情颤抖死死的捏住了拳头。
……太快了,容穆的动作太快了,快到他们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事。
那光点溢散又聚集,逐渐流入碧绛雪的莲心当中,容穆抓住商辞昼的头发,声音低哑又快速:“不准胡……胡闹,照顾好碧绛雪和王莲子,等我回——”
话未说完,绿白光点就已经全然炸开,有些逃窜去了花窗外,更多的汇入了莲心纹路之中。
商辞昼低头,掌心血流不止,他甚至空茫的握了握手,怀中却连一丝重量都没有了。
没有容穆,没有容亭枝,什么也没有。
十年前,他拼了命才换得容穆有一次重生机会,这次还要再赔上一腔没有根底的爱意,他只能停留在这里。
哪里都去不了。
也不知道还剩下多长时间。
可是商辞昼没有办法,世间这么大,他就只抓住了这一点温度,只爱上了这么一个人。
容沥神色空白的走进来,脚下沾了些商辞昼的血,他看了看那已经填了全部珠子的繁复纹路,又看了看背对着他的大商皇帝。
须臾,又看见三两步外的那个黑色身影,从下颚砸了四五颗水珠下来,在窗边留下浓烈的湿痕。
容沥彻底滞在了原地。
天光破晓,金乌初升,七颗莲心珠子连成一线,香风席卷聚集了一夜的云,苍茫跪在花君殿外的怜玉与钟灵下意识抬头,有冰凉的东西坠了下来。
琵琶弦崩,万籁俱寂。
春三月的最后一天,王都城落了一场春日的大雪。
第105章 春归第105天
春日落雪, 闻所未闻。
王都城渐渐苏醒,南代的百姓们走出家门,愣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南国本就少雪, 更何况是这样大片大片,不要钱一样往下撒的雪花,许多人从未见过。
天生异象,人心惶惶。
起初,他们都以为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是那雪温温柔柔, 落在人身上就像是安抚一样, 它覆盖了整个王都,远去青山郡, 风荷郡, 滋润着南代国的每一片国土。
有些莲株发了芽儿, 那小芽儿上也盖了一层白色的被子, 被风一吹, 白被子便薄了些许,唯恐冻坏了春天的幼苗。
七代花君容穆消失了。
但他的灵力并没有像容因说的那样,叫路边整整三月都长满了莲株, 而是好似融入了空气之中, 连着风中的香味, 一起席卷向了远方。
碧绛雪没有了人性化的动作, 木愣愣的栽在窗边, 和外面普通的莲株并无什么不同, 顶了天就是更大更好看一些。
商辞昼转身, 容沥看着他。
对方面色木然, 好像刚才的几颗水珠是错觉一样。
商辞昼只是想要一个人,拼了命的想要一个人, 但那个人心中不只是装着他,还装着千千万万的南代臣民。
容穆的确比他更有大功德,他自私自利,恣睢暴戾,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在容穆的心中占了几分田地。
胸前动了一下,一株小苗探出黑色的衣襟,商辞昼垂眸,轻轻撑起沉重的衣料,好叫它不被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