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的下雪了。”
白蔹呼了口气,这当儿天色尚未大亮,园子里点起了大半部分的灯笼以照亮过道上的路,方便下人们忙活着准备迎主子起床,园子里既静静的不吵到屋里的主子休息,又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便是如此,见着一夜起来白了大半的庭院,仆役丫头们还是偷出空闲来瞧了会儿雪色。
既是高兴初雪了,又叹息这朝可又添了一项扫雪打廊檐上冰柱的活计。
白蔹看着白茫茫的院子,在灯笼的照耀下渡上了一层温黄,瞧着倒是减去了几分冰寒之意。
他搓了搓手捂着脸,在廊子上站了会儿便赶紧回了屋子。
今儿时辰尚早,但他却没有要继续贪睡的意思,连忙换好了衣服,带着瓶子便又出去了。
老太太如今的身子是他一应照料,一直都在用他昔年收集的藏雪来做药引,前阵子他去把家里存的都一并带来煎药了,眼见着快用尽,可算是等到了下雪。
冬至后第三戌为腊,药引的腊雪需得腊前三雪,而今早已立冬,初雪下来正是收集的好时候。
不单是入药,做茶也是好东西,他怎又会贪睡错过了收集初雪。
白蔹带着家伙直奔花园里去收集,这时候花园里没有人来来往往的,他可以安静的取到最洁净的雪。
宁慕衍起身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甚少有起的这么晚的时候。
青墨见他迟迟未起非但没有叫,还多放下了两层床帐以挡住晨光。
宁慕衍掀开帘帐从床上下来时,发觉屋里的炭火炉子正烧的热,屋里也格外的亮堂。
他推开窗,果然,是下雪了。
宁慕衍看得有些出神,他想着今日是出去巡一圈铺子,还是处理名士学子递上来的求问信件,咵嗤咵嗤的踩雪声先打断了他的思绪。
声音在梅花园里传出来,宁慕衍偏头去瞧,见着一道弓着背的身影抱了个瓦罐正在垫着脚取开放的红梅雪花。
花园里的雪未曾打扫,一脚下去能淹没半只脚,宁慕衍远见着白蔹带了一顶毛茸茸的小圆帽,系了个蔚釉色的斗篷,在雪地里像一颗长不高的矮松。
宁慕衍静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瞧人冷的缩脖子,他才匆匆穿上衣服出去。
“这么冷还清早上在雪地上蹿。”
白蔹双手冻的已经发红,见到突然过来的宁慕衍带了一块兔毛围脖出来,伸手便给他卷到了脖子上:“少爷起来了?”
宁慕衍没说话,把手里的暖手炉子塞到了白蔹手里,取过他抱着的瓦罐,转而去帮他拾梅花上的雪:“嗯。”
“昨晚上睡的好吗?”
“托你的福。”
白蔹捂着暖呼呼的汤婆子:“那今晚上我再给少爷点一卷安神香。”
宁慕衍没说话,看了他一眼。
白蔹轻笑了一下。
“你取这些雪水作何?”
白蔹把汤婆子夹在腋下,也前去取雪:“老太太的药引便是腊雪,前阵子煎药已经用的差不多了,我得趁着下雪多收集一些,这雪可讲究,需得太阳出来前取好。”
宁慕衍偏头见着人鼻尖都已经冻红了,时不时的吸着鼻子,瞧此怕是已经在此有至少一个时辰。
他低头看见白蔹鞋子早被踩化开的雪打湿,道:“你去换身衣服鞋子,我来取。”
白蔹却摇了摇头,倒不是嫌宁慕衍笨手笨脚,只是这些事情他喜欢亲力亲为。
“我不去换,太阳快出来了,得加紧着再多取一些。要是老太太知道了我这么辛苦的给她老人家取雪,肯定也会更喜欢我的。”
宁慕衍笑了一声:“你倒是会讨人喜欢。”
两人便一起在园子里取腊雪,带有梅香的取过后,又去竹园取了竹上的雪。
这积在花草上的雪容易取,但从天上直接掉落容器中的无根之雪就攒的少了,等太阳出来,白蔹去看他放在庭院中央的敞口罐里的雪才一寸厚,待化开以后便更少了。
他叹了口气,今年的初雪无根就只收获这么多。
“去屋里烤火吧。”
宁慕衍也帮着白蔹在园子里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回到屋檐下斗篷上已经落了好些雪。
白蔹抱着他的罐子们:“我回天门冬去。”
“那我也去天门冬烤。”
“……”
白蔹领着宁慕衍进了天门冬,三棱刚好给炭火炉子添了炭,屋里虽比不得宁慕衍的屋子,两人从外头进来,顿时也觉得暖和的很。
宁慕衍解开斗篷递给了三棱,看着白蔹抱着罐子到了药案前,也不急着烤火,不知又在捣鼓什么。
“还要如何处理?”
白蔹把罐子依次盖紧盖子,用油纸密封:“得把这些收集的雪水埋到地里过冬,不然药性就不好了。”
宁慕衍见着光乎乎的罐子就要被姜大夫这么没名没姓的埋进地里,介于先前发生的乌龙,他提起案台上的笔,用油纸写了标注给罐子上的雪正名。
白蔹想说埋地里就算不会被泥土腐坏,虫子也决计不会放过,等取的时候早看不清了,他都是已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瓶子来做区分,最后再记录到自己的药案本上。
但是他终归没开口,还是由着宁慕衍挨着把标注贴到罐身上。
如此以后,两人一人抱了两个罐子去天门冬的后院,以前还荒凉的后院现在早已经是药草的天下,白蔹寻了院子里本就有的梨树,准备把腊雪埋在底下。
三棱把后院杂物间的小锄头给白蔹拿了出来,却被宁慕衍接了过去:“三棱,你出去街上买些糖炒栗子回来吧。”
“是。”
白蔹叉腰看着宁慕衍:“抢了我的锄头,还把我的人打发了,打发就算了,还给打发出去,少爷可真够霸道的。”
宁慕衍铲着梨树下的野草:“我只是不想旁人看见我挖地。”
“大少爷玉树临风,就是挖地定然也不会让人觉得狼狈,再者我可没有要使唤少爷挖地。”
“你夸的是诚心话吗?”宁慕衍道:“术业有专攻,我教你读书写字六艺,有来有往,你也应当教我挖地药理啊。”
白蔹依着梨花树,挑眉道:“嗯~我现在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医师了,少爷也是读书人中的翘楚,如此作为彼此的老师,倒是也合乎情理。”
宁慕衍敛眉轻笑:“如此开始吧。”
宁正裕抱着个汤婆子突突跑到天门冬,今日初雪,听闻朱雀大街上新开了一家烤肉食肆,铺子里的鹿肉一绝,他想前去一试。
不过今日并没有提前邀约,时辰也不早了,她母亲尚且一早就出去虽城中的贵眷赏雪了,自己的同窗亦或是好友怕是也早已经相携出门。
要他一人出门不免兴致平平,想着白蔹那么贪吃,索性叫他一同前去。
白蔹不仅贪吃,吃的还很多,同他一起吃饭胃口会变得更好。
人跑到天门冬没见着人,连三棱也不在,他直接跑向了后院,老远见着落干净了叶子如今被雪银裹的梨树下并在一起的两个人,他赶紧撒住了腿。
他咬牙,姜白蔹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竟然长兄给他挖地!
“少爷这般挖地的功夫,若是在我们村,那决计是讨不到媳妇儿那一批的。”
宁慕衍撑着锄头:“有这么差劲?”
“可不是。”谁让你以前说我写字跟小鸡刨地,白蔹看着人:“脸上都弄到土了。”
宁慕衍抬手在脸上擦了擦,未擦到点上,白蔹无奈伸手薅下泥土。
远处的宁正裕:!
死性不改,还在对长兄动手动脚,当真是没一刻钟让他看着不行。
“咳咳咳!今日下雪又更冷了,拿点药治一治咳嗽!”
白蔹听见声音赶紧收回了手背到了身后,宁慕衍眉头一紧,抬头看见跑进来的宁正裕。
“啊,哥哥也在?”宁正裕大步跑过去:“怎还挖起土了?”
宁慕衍带着点不大愉悦的语气道:“祖母的药引需得以腊雪入药,取了些埋在地里好保存药性。”
还一起取雪了!他就不该多睡那么一会儿。
宁正裕暗搓搓瞪了一眼旁头的白蔹。
白蔹自是晓得他挤眉弄眼的是什么意思:“二少爷要咳嗽的药,我这就去取。”
想打发我,没门儿!“不着急,我在哥哥园子里待会儿才回去。”
“那好吧。”
白蔹兀自进了屋,净了手在炉子前烤火,宁慕衍见状不由得长看了一眼身旁冒出来的宁正裕,他把手里的锄头丢给了他:“去放在杂物间。”
宁正裕还不晓得宁慕衍不愉了,乐呵呵的接过锄头,只当是两兄弟又更亲近了,长兄已经开始愿意叫他做事:“好嘞,哥哥,待会儿我们下棋吧。”
宁慕衍未置可否,进了屋里。
“青墨,去把棋盘端过来。”
“是。”
白蔹蹲在一旁吃雪梨:“在这边下棋?”
“不可以?”
“怎会。整个园子都是少爷的。”
宁正裕跑进来后,两兄弟便在临窗榻子的矮桌上盘腿下棋,白蔹也一尽地主之谊,早上去取雪水时害怕受寒,叫三棱炖的润肺驱寒的雪梨姜汤给两人一人盛了一碗。
不多时三棱抱着还滚烫的糖炒栗子回来,白蔹便更高兴了,围着炭炉吃栗子,时不时还能凑上前去看看棋局,倒是雪天最舒心的。
几个贴身伺候的也识趣儿的没在屋里打扰。
白蔹蹲在火炉边剥栗子,一颗一颗攒到了碗里:“今儿要是谁赢了这局棋,新剥的栗子就做奖赏了。”
宁慕衍看了一眼白蔹纤细的剥着的栗子,没说话,目光却是志在必得。
宁正裕咬牙,又在使雕虫小技想迷惑长兄,这栗子高低今儿要进自己的嘴里。
白蔹不多看得懂棋局,只觉得两人下的更卖力了些。
“少爷,边府送了一张帖子过来。”
白蔹听见青墨进来的声音,手上的动作微顿。
宁慕衍握着白色棋子,未去接青墨的帖子:“什么事?”
“说是做了雅集,请府城里的读书才俊一聚。”
宁慕衍未动声色,心下却不免冷笑,这般大张旗鼓的,倒是更陛下选妃一般。
“便说我偶感风寒不易出门,去拒了,以后边府做东的邀帖都不必应。”
青墨应了一声后退了出去。
宁正裕偏头道:“哥哥不喜这边家?”
“该你落子了。”
“噢,噢!”
白蔹从始至终未发一言,见着宁慕衍最后的处理,抿了抿唇,又摸了几颗栗子继续剥,兴致更高了些。
第36章
宁正裕在抵暮园里待了大半日的时间,中午在园子里同宁慕衍吃了午饭,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他心中高兴,步子也轻快,到惜锦园时恰好看到出门回来的谭芸。
“母亲。”宁正裕行了个礼,道:“母亲瞧着兴致不错,今日初雪出门的集会定然是十分和心意。”
谭芸气色瞧着挺好:“你倒是眼尖儿。今儿雅集里边府的夫人也前来,母亲与她同席,倒是相谈甚欢。”
宁正裕知道这边家来了府城炙手可热,母亲能与之结交她定然高兴,只是想着见今日宁慕衍并不多待见边家,他道:“母亲集会高兴是好事,只不过听闻边家而今风头很盛,母亲还是与之淡水之交为好,以免小人妒忌生出事端来。”
“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谭芸斥责了一声,边家前途无量,若是她与之交好,以后自然也少不了的好处,旁人也不敢再瞧轻她一个寡妇。
两人一并回园子,进了园子谭芸才想起问:“你这是去了哪儿?莫不是今日也出门会友了?虽说是此次过了院试,距离乡试还有两年,可也不能就懈怠不务正业。”
眼见谭芸又要说他读书不用功,宁正裕道:“昨儿夜里温习功课到半夜,儿子今日才得闲。且也并未有出门,只是去抵暮园里了。”
闻言谭芸更是不悦:“没事怎总往那头跑。”
“我与长兄是亲兄弟,常来常往自是应当啊。”
谭芸觉得自从宁正裕院试过了以后便屡屡亲近宁慕衍,素日里说他好话的次数也愈发的多,她不免道:“便是亲兄弟之间,那也应该要把握些分寸和距离。再者他母亲……”
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下:“罢了。”
这倒是勾起了宁正裕的好奇心:“母亲有话尽可说完。”
“我本不欲与你说这些的,可是也不想你蒙在鼓里。”谭芸徐徐道:“昔年你父亲和先夫人感情甚好,一次宠幸了你姨娘生了你,先夫人哪里肯看着自己的丈夫分了心给旁人,否则好端端的她如何就过身了。”
谭芸说的不明不白又意味深长,宁正裕闻言眉头一紧,他抬头看了谭芸一眼。
谭芸尚且不知宁正裕心中所想,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触动了他的情肠:“傻孩子啊,你还一口一个长兄的叫着他。”
宁正裕没有说话,昔年他姨娘过世的时候谭芸尚且还没有进宁府,她如何知道那时候的事情,再者姨娘在世的时候他被养在姨娘身边,正夫人一应衣食上从未苛待短缺过他们母子俩。
他早知父亲和正夫人感情甚笃,为此父亲少有去看姨娘,可正因为如此,正夫人还心怀愧疚,对他和姨娘更加厚待照顾,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正夫人叫去同长兄一起受学开蒙。
若是要说正夫人害姨娘,他怎会相信,姨娘在世之时,还曾常说是她对不住正夫人,要他感恩夫人。且说一个人的善意可以伪装,但是正夫人并没有要害人他们母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