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侄不明白,卫师叔怎么引出魂魄的?魂魄可归还身体?”容衍心脏在剧烈跳动。
卫师叔道:“并非我引出来的。”
卫师叔转身,他左手掌心出现一卷红线,“十二年前,折枝去世,我整理他遗物。程问雲睹物思人,无心整理。整理时,我瞧见红线。”
“你知道红线叫什么名字吗?”
容衍道:“大师兄刚得到红线时,我们查过很多资料,从未见过关于红线的半分描述。”
卫介云微微一笑,道:“没有描述就对了。容衍不解地蹙紧眉。
“红线原名阴线,与阳线同为铸造出的半步仙器,乃早已飞升的炼器大师的得意之作。阳线在我手里。”
卫介云抬起右手,右手浮现一根白线。
卫介云经常用白线探脉引气等,他是唯一一个能打的医修。
“炼器大师铸造阴阳线,是为突破飞升瓶颈,铸造好后,并未对外公布,怕如仙器一般,引起血灾,徒给自己增加业障。”
“因而,直接放入了无人关注的年少失败品中。炼器大师飞升后,这些失败品流入市场,进行贱卖。阳线与我有缘,被我买到手了,至于阴线,不知所踪。”
“我找了很多年,未曾想,阴线自己找了块传承之地,利用传承之地的灵气养着自己。”
卫介云顿了下,接着说。
“我听程问雲说了,折枝是仙器器灵,阴线身为半步仙器,自然对仙器器灵极其喜欢,因而自己卷着传承缠上折枝。”
“我初瞧见阴线,很是惊喜,不过阴线既已认折枝为主,我自然不会去抢夺。”
卫介云说到这里,想起第一次见到阴线。
那时月折枝体内毒素还未除,他用阳线探查月折枝身体状况,分析用药情况,结果阴线误以为阳线也看上月折枝了,要抢人,跑出来抽打阳线,还嚣张绑出个蝴蝶结,无声宣誓月折枝已经定它为本命法器了。
卫介云想及此处,摇了摇头。
“那时你和他应当还没在一起。阴线属性阴寒,若是体质不行,过于渴望提升,利用其修炼,很容易走火入魔。”
“我早知月折枝是炉鼎,也知他气运有问题,更知他不甘修为停滞不前,因此并未告诉他,他拿到的半步仙器阴线只是希望阴线能提高他战斗力。”
“有时候,好东西并不能导向好的结果。”
卫介云收起自己的白线,他回归正题。
“十二年前,收拾折枝遗物时,我瞧见红线,现在该称呼为阴线。阴线是折枝本命法器,属性阴寒,我便想能不能用阴线充作气运,强制导出折枝困于仙器的魂魄。”
“然而想归想,我却比谁都清楚希望渺茫。我从未做过这种事,没有一点把握。”
“所以这么多年,没有告知你们。给予希望又收回是极其残忍的事,我身为医修,不干这种事。”
卫介云把红线交给容衍,似乎放下重担。
“折枝魂魄在红线里,试验多次,终于导出来了。也算不负所望。当然,你别高兴太早,导出来不代表能复活,只是代表十年后,有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能复活,若是复活失败,重回仙器。”
容衍接过红线,他视若珍宝地合紧。
“百分之四十,够了。”容衍垂下眼帘,大起大落间,没有什么比百分之四十更动人。
卫介云按了按眉心,不眠不休实验导出魂魄,他有些疲倦。
不过他治病救人,经常这般疲倦,倒也习惯了。
放下手,卫介云嘱咐道:“折枝魂魄受损,在仙器内部还未养好,也是我导出得太急了。从今天起,这十年你得用血养着阴线。”
“你是仙器的主人,血中带天地之气,养着阴线一方面可以通过阴线修复折枝魂魄,一方面可以利用天地之气束缚阴线。”
“若是不束缚阴线,阴线作为半步仙器,很有可能因喜爱,吞噬折枝魂魄,化为自己器灵。”
“师侄知道了。”容衍记性很好,一般听一遍就记牢了,可他却复述了一遍。
卫介云听容衍复述完,准备走了。
“对了,此事先不与其他人说,百分之五十概率,还是太低了,别空欢喜一场。当然,我是希望成功的,若是不成功,十二年就白费。”
“师侄知道。”
容衍抿紧唇线,他退后两步,拱手弯身,再度行礼,“师侄谢师叔十二年——”
卫介云拂袖。
“谢你自己吧,若不是你当初坚持百年内不重塑器灵,也没有这一天。”
卫介云本来不打算利用阴线导出月折枝魂魄,他是医修,比谁都明白希望渺茫。
作为月折枝的师叔,他的性格使他不可能为了这点落不到实际的设想去强留折枝在仙器内受苦,可当他问程问雲为什么让容衍带走折枝身体时,程问雲告诉他。
——折枝不想走,容衍求了百年时间。
他忽然想试试这个设想。
百年很长,他能反复尝试能不能导出折枝魂魄,若是不行,大不了浪费百年。
修仙无岁月,他已八百多岁,不在乎百年光阴。
.
冰室厚重冰门开了,又关了。
容衍目送卫介云离去,他看向掌心的阴线,阴线鲜红,里面流动着淡淡光芒。
容衍抿起唇角,他握紧红线,跪坐在冰棺旁,目光穿过厚厚冰身,落在月折枝脸上。
看了良久,他伏在棺面,轻轻说,“百分之四十的概率,就算不成功,也没关系,我还有七十八年,我能去魔界。”
“只有你愿意等我,只要你舍不得我,我活着,我就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容衍说到这里,低低笑了声,他隔着厚厚冰面,抚摸月折枝鼻尖那颗小小的红痣。
此后十年,容衍没再离开家。
他一面着手编写修炼心得,训练族中年轻一辈——他怕不成功,去魔界回不来。
因此想培养容家年轻一辈,报答容家养育之恩,一面细心养着阴线。
春花开败,冬雪再临,家里护卫都换了一批。
十年终于到了。
冰室外冬梅越出墙,嶙峋枝条带着几枚含苞待放的梅花,容衍站在冰室外等待卫师叔。
卫介云很快来了,他接过容衍细心用血养了十年的阴线,走向冰室。
即将踏入冰室时,容衍的声音响起。
“卫师叔。”
卫介云回头看了他,顿住,片刻,神色温和,道:“做好不成功的准备。”
“十年前就做好了。”
容衍和月折枝很像,做事总喜欢放低期望,再放低,最好最坏地打算。
卫介云笑了笑,他径直入冰室,随着他身影进入冰室,冰室厚重的门也关上了,隔绝一切目光。
容衍收回视线,他望向天空。
天空阴沉,柳絮似的雪从云层中散下,纷纷扬扬飘入空中。
据说凡间有大雪兆丰年之说,容衍走出廊头,站到庭院内,抬手去接雪。
风声呜咽,雪落在他指尖,冰冷,很快消融。
容衍恍惚间觉得天地离他很远,他静静看着落下的雪。
黑白相间的衣袍被霜雪打湿,肩头落上雪,鸦黑长睫染上点冷意。
失神间,身后传来开门声。
容衍如梦初醒,带着一身冷意转身朝冰室门口看去。
卫介云神色凝重地从冰室中走了出来。
容衍触及卫介云脸色,心沉入底,他睫毛直颤,片刻,沙哑开口。
“没事,还有二十五年。”
卫介云舒开凝重,抬眼朝他看来。
容衍垂下眼帘,转身就走,他走得极快,地面薄雪被他行走时的疾风带起。
容衍已然走出十几步,忽然他听到衣料窸窸窣窣声音。
伴随着衣料窸窸窣窣声,短短的两个字响起。
“好冷。”
字间带着许久未说话的艰涩,容衍定住,他听出这声音很熟悉,他肩线绷紧,整个人僵住,缓缓转身,看向卫介云。
卫介云挑了挑眉,“我有说过失败了吗?你身为仙器之主,难道没发觉器灵未归?”
容衍没发觉,他在触及卫介云刚出来时凝重的神情之际已然把自己打入深不见底的黑狱。
处在黑狱中的人,神经麻木,反应迟钝,难以在瞬间察觉不对之处。
冰室内,冰棺已然被推开盖。
一片肉眼可见的白色冷气间,白衣青年扶着棺沿准备站起来。
但他太久没有用力,全身使不上劲,即便扶着棺沿,也站不起。
月折枝有些恼火站不起,他抿紧唇,正欲叫卫师叔扶他,抬眸朝左侧看去的瞬间,话却卡在了嗓子眼。
冰棺左侧是冰室出口,距离冰棺一丈处,映入眼帘的是二十二年后的容衍。
他身着黑白相间的法袍,肩上、发间都落有雪,虽外貌没变,气质却明显沉稳很多,冷漠也锐减不少。
他站在那里,即便不说话,不做任何动作,也会让人觉得可靠,似乎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月折枝从来不知道短短二十二年会改变人这么多。
他定定看着容衍,容衍站定在一丈处,也静静看着他。
稍纵片刻。
月折枝笑了,他眼睛弯弯,声音艰涩微沙,“怎么,不认识我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127章
如何,好看吗
“认识。”
容衍嗓音发哑, 说出的话在冰室撒出一团雾气。
月折枝眼睛弯成月牙。
冰室外风雪更大,冷风咆哮着卷进冰室,然而, 卷到容衍所站之处便尽数消融。
容衍踩着地面冰凌,朝月折枝走来,他走得极慢, 每一步都像在疑惑这是不是幻觉,终于, 他走到月折枝面前,弯身扶住月折枝。
月折枝扣住他手,顺着递来的力度站起身, 正欲跨出冰棺。
忽然被容衍死死抱在怀里。
青年胸膛宽阔, 也许是在栽种冬梅的庭院中待久了,清清冷冷的寒松香中裹着不易察觉的梅香。
月折枝眨了眨眼。
眼睫上的冰早已融化, 月折枝把头埋入对方肩颈处。
冷气不比冰棺内的温度, 即便埋进去, 月折枝也感觉不到冷意,他贴近了些,甚至感觉到一些暖意。
月折枝借着暖意动了动手, 手压在胸膛之间,能感受到对方强健的心跳。心跳急促, 一声比一声快, 似乎下一刻要从胸膛中跳出。
“容衍,你心跳好快。”月折枝小声说道。
容衍没说话, 他全身肌肉绷紧, 手臂收紧了力度。
力度只收紧了一瞬, 又放松。
“月折枝。”容衍低下头, 贴着月折枝耳边喊他,声音很低,很轻。
月折枝蹭了蹭容衍脖颈,“嗯。”
二十二年对于月折枝而言,很短,短到就是今天和明天的区别——他陷入沉睡,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和黑暗孤独。
可容衍不一样,他切切实实走过二十二年中的每一天。
月折枝能感受到他的难受。
“折枝。”容衍又喊。
月折枝:“我在。”
容衍这才确认真真正正不是幻觉,他松开月折枝,从乾坤袋中取出银色连帽斗篷,严严实实裹住在月折枝身上,而后弯身,一只手臂穿过月折枝膝弯,打横抱起月折枝。
月折枝浑身没劲,他靠在容衍肩上,白细手臂从衣袖中滑出,挽住容衍脖颈。
冰室距离外界仅二十几步,可不知是连帽斗篷太温暖,还是容衍怀抱太温暖,月折枝竟昏昏欲睡。
卫介云等在外面,见容衍抱着月折枝走出来,朝月折枝看去。
月折枝整个人都裹在银色连帽斗篷里,他耷拉着困倦的眼皮,巴掌大的一张脸毫无血色,几乎全埋在连帽帽檐毛茸茸的狐毛间。
几缕柔软黑发从帽间散出。
卫介云抬手将黑发压回帽内,看向容衍,道:“先前我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容衍道:“记住了,会好好监督他喝药。”
“病愈前不可剧烈运动,包括双修。”卫介云又补充了句。
容衍道:“谢卫师叔提醒。”
“善。”
卫介云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他赶着回去给程问雲等人报告好消息,顺便回禀宗主,撤了月折枝的碑位。
.
月折枝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记得睡前听到容衍和卫师叔在说话,迷迷瞪瞪睁开眼。
一片黑暗。
月折枝睡迷糊的脑袋瞬间清晰,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腾地坐起身。
“容衍!”
雅致房间内,长明灯亮了。
灯光如霞光,从面向东方的窗扉处晕开,慢慢洗去整个房间的黑暗。
“怎么了?”
冷风呜咽,容衍端着莲花玉托盘推门而入。
莲花玉托盘上,乌黑药液在玉色药碗轻漾,精致描金药勺闪着微光,几颗蜜饯于小碟上挂着晶莹糖丝。
容衍行至床边,轻轻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弯身去探月折枝脉搏。
“可是哪里不舒服?”
月折枝并非哪里不舒服,他只是误以为又回到仙器内部。
月折枝镇定下来,他环顾四周,发现此地是容衍在容家的房间。
他又低头看自己,显然有人替他清洗过,换了身干净的中衣。
看清一切,月折枝猛然认为刚才惊慌失措十分丢脸。
他余光瞄了瞄托盘上的药碗,从容衍指下抽回无力的左手,将脸埋到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