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过斛律偃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如此骇人。
如此厉害。
如此不可理喻……
对方早已不是五年前任他拿捏的小孩了,他在对方身上拿走的一针一线,如今对方都要加倍从他身上讨回去。
时隔多年,熟悉的情绪重新占领了斛律幸心中的高地——曾经他有多么嫉恨斛律婉,现在他就有多么厌恶斛律婉生下的小孩。
为什么……
曾经他比不过斛律婉,如今他的儿子还要败在斛律婉的儿子手下,他们父子哪里不如斛律婉母子?
凭什么?
究竟凭什么!
何况斛律偃还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药引体质,这种体质的人安安心心地当个药引发挥自己唯一的用处便是,凭什么来威胁他儿子的继承人之位?
斛律幸心有不甘。
斛律家的继承人只能是他的儿子斛律兰!
至于斛律偃,想都不要想!
十多年前他有能力把斛律婉从继承人的位置上挤下来,现在他也有能力把斛律偃这个绊脚石一脚踹开。
“爹,我们该怎么办?”斛律兰喘着粗气开口,他也受了很重的伤,将剑抵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斛律兰对斛律偃的仇恨不比斛律幸少,他恨不得当场撕了斛律偃的皮,可连斛律幸都近不了斛律偃的身,更别说他了。
斛律幸偏头问道:“闻人家呢?”
提起那些人,斛律兰的眼神倏地一沉,冷声回答:“我看他们完全没有对付斛律偃的意思,早就躲起来了。”
闻言,斛律幸的脸色也难看得厉害。
“闻人家最会在中间挑拨好让他们自个儿分毫力气不出便坐享渔翁之利了,指不定我们这般卖力都是为他们做嫁衣。”斛律兰道,“爹,我们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吗?”
斛律幸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这会儿由不得他们做出其他选择,眼下斛律偃已经强到他们一群人应付都极为吃力,倘若再给斛律偃一段成长的时间,只怕到时候再也没人能控制住斛律偃。
然而芈家早已被他们控制,司徒家选择作壁上观,闻人家一直在躲躲藏藏,四大世家中只有他们斛律家选择正面迎战斛律偃,仅凭他们一家之力根本无法制服斛律偃。
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们父子俩都会折在这里。
短暂的思考过后,斛律幸还是认为保命要紧。
他咬牙吩咐:“撤。”
斛律兰扬声对其他人道:“都撤!”
谁知话音未落,一条长鞭啪的一声甩来,鞭头才碰到斛律兰的手,整条长鞭就跟有意识似的爬上斛律兰的手臂。
斛律兰惊叫一声,条件反射性地要把手臂抽出来,结果鞭上的倒刺深深扎进他的肉里,他这么一个动作让倒刺硬生生地刮下一大片皮肉来。
冷汗瞬间布满斛律兰的面颊,他疼得险些当场晕过去。
“小兰!”斛律幸倒吸一口凉气,立即扔掉手中的剑,要替斛律兰解开手臂上的长鞭。
可他还没碰到斛律兰,就眼睁睁看着斛律兰被长鞭卷得凌空飞起。
斛律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形,随后重重落地。
斛律幸刚要过去,就有一抹黑影从眼前闪过,斛律偃带笑的声音随风而来:“想跑?”
随着话音的落下,斛律偃稳稳当当地落在他面前,尽管面上带笑,可眼中没有一点笑意,他外头看着斛律幸,冷冷淡淡地吐出接下来的话:“做梦。”
说罢,斛律偃猛地抽回长鞭,手臂一扬,长鞭直挺挺地扑向斛律幸的脖子。
其他人见状,果断提剑刺向斛律偃。
斛律偃早有预料,用长鞭缠住斛律幸扔向其中几人,另一只手则掌住了其中一人的脑袋。
那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体一软。
紧接着,灵力开始流失。
“我……”那个人仿佛见了鬼一般,瞪大的双眼被对未知的恐惧填满,“我的灵力……”
话未说完,灵力被吸干,掌着他脑袋的手一个用力——
只听得噗呲的脆响。
那个人的脑袋宛若西瓜似的爆开了。
一时间,全场寂静。
连斛律幸都被方才的一幕震惊到了,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斛律偃,眼里充斥着深深的诧异:“蔺崇……”
斛律偃他……
他为何会拥有蔺崇的招式?
另一头,芈陆和周尚等人还在跟另一拨人纠缠。
埋伏他们的人已经被解决掉了,只剩下城墙上面的士兵。
那些士兵擅长使用弓箭远攻,每一支弓箭都由特殊材料特殊制作,不可和普通弓箭相提并论,他们一边避开弓箭一边向城墙上面飞去,这个过程实在有些艰难。
城墙上面的士兵仗着人多势众,沾了毒液的弓箭如雨点般落下,似乎有慢慢耗尽他们力气的打算。
显然对方都是有备而来。
芈陆直觉这样下去不行,与其想着先解决掉城墙上面的士兵,不如直接攻破城门、强行闯入。
到时候城墙上面的排兵布阵自然不攻自破,那些士兵也会自乱阵脚。
“周尚。”芈陆头也不回地喊道,“我们往城门那边走,等会儿我负责炸开城门,你们强行闯入便是。”
周尚就在芈陆身后,和芈陆背抵着背。
按理说,周尚能把芈陆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才是,可芈陆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周尚的回应。
芈陆喊道:“周尚!”
周尚仍旧没有回应。
不过周尚躲箭的动作没有停下,因为芈陆还能听见周尚用剑挥开弓箭的清脆声响。
芈陆察觉不对,躲避弓箭的间隙回头看去。
下一刻,他便看见了让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虽然周尚持剑的双手在动,但是他的脖子几乎往后扭出了七十度,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直勾勾地盯着他。
冷不丁对上那张快要贴上来的脸,芈陆的心脏险些骤停。
他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个人不是周尚!
这是芈陆的第一感觉。
可不是周尚还能是谁?
对方有着周尚的身体、顶着周尚的脸,分明就是周尚。
除非是其他人在不知不觉间占用了周尚的这副躯壳。
无论如何,芈陆都感受到了此时此刻周尚对他揣着的巨大恶意,他飞快地将剑一收,便要离周尚越远越好。
没想到周尚忽然伸手将他一推。
芈陆的表情还停在错愕当中,身体就被地心引力拽着往前栽去,栽到一半,一支弓箭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穿过他的胸口——
时间慢放。
胸口被撕裂的痛苦犹如晃动的水纹,缓慢地、一圈圈地往外扩去。
芈陆还是懵的。
直到身体沉重倒地,剧痛覆盖了整片意识,他才真真正正地看见了死神的降临。
第085章 不准
一切来得太快, 让他来不及思考太多。
他只是有些疑惑——
到底是谁占据了周尚的身体?
那个人为何要杀他?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隐隐约约地察觉出了不对劲,可他并未将原因归咎到自己身上来, 他一直以为幕后那个人的目标是斛律偃。
因为斛律偃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所有事物都在围绕斛律偃而转。
然而就在他倒下的瞬间, 他忽然明白了更重要的一件事——
那个人的目标并非斛律偃。
而是他。
是的。
那个人从始至终想要杀掉的人只有他芈陆。
无论是在桃花阵里被林稷捉住, 还是在齐城里被无妄帮的弟子偷袭, 纵使他躲得再远, 危险都会如期而至,悄无声息地从斛律偃身边绕到他面前。
原先他以为自己遭受的一切都是受了剧情的连累, 可眼下看来, 也许剧情是因为他才会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
他何德何能……
竟然让那个人如此大动干戈。
倒下后,芈陆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尤其是被弓箭穿透的胸口, 疼得好似有无数张利嘴在疯狂撕咬上面的血肉。
好疼。
黑暗如流水般扭曲着覆盖而来。
芈陆眼前是黑白灰三种颜色的交织, 千变万化,宛若半透明的万花筒, 遮掩了后面的景象。
他尝到了腥甜的味道,是血液一股股地从喉咙里冒出来, 不受控制地溢出口腔。
他知道自己在吐血, 却没有太多感觉。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意识甚至从身体里抽离开来。
好像疼痛不再是自己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 连生命也不再是自己的了。
他不怕死。
他唯一在乎的是那个人的身份。
那个人想要做什么?
杀掉他之后呢……
还要对斛律偃动手吗?
许许多多的疑惑在芈陆的脑海里堆积, 可惜他想不出答案。
他吃力地回头看向周尚。
显然周尚已经抢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周尚双目瞪得极大, 满脸震惊地望着芈陆, 随后低头看了眼自己推了芈陆的手, 似乎还不敢确定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斛律偃高昂的声音响起:“六六——”
斛律偃扔掉长鞭,犹如掠过海面的飞鸟,眨眼间便飞来芈陆面前。
那张本就雪白的脸在这一刻更是白得毫无血色,黝黑的瞳仁里充斥着震惊、愤怒以及滔天的杀意。
他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发抖,软了的膝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将芈陆抱进怀里。
芈陆的胸口被弓箭射穿了一个洞,鲜血浸湿了整个胸膛,还有源源不断的血液往外涌。
好多血。
视线里全是血。
斛律偃才抱了芈陆一会儿,双手就染满了从芈陆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原来一个人能有这么多血。
可是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让芈陆好好地待在马车里,明明让那么多人护着芈陆,明明一直在余光中注意芈陆的动向……
为什么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斛律偃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他甚至忘了哭是什么感觉,可这会儿抱着几乎没了气息的芈陆,冲天的酸意一下子爬了上来。
滚烫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
他手忙脚乱地从乾坤袋里拿出止血的丹药喂进芈陆嘴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也抖得厉害:“六六,你坚持住,会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说完,他抽出匕首划开手腕,猩红的鲜血潺潺而出。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把手腕抵在芈陆的唇边,尽量让血液流进芈陆嘴里。
芈陆伤得太重了。
弓箭上沾了毒,以至于胸口上被破开的血肉开始腐烂发黑,一股难以言喻的腐烂气味随着血腥味一起蔓延。
斛律偃一边给芈陆喂血一边往芈陆的身体里注入灵力。
铺天盖地的恐惧如海水般淹没了他。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十二岁那年,他被温柳柳赶走,在外流浪四年,终是没忍住对母亲的思念,他悄悄回到了醉城。
然而他没能见到活着的温柳柳,等待他的是一具淌满鲜血的尸体。
温柳柳的尸体被挂在城门前的高楼上,在阳光下白到几近透明,衬得上面青青紫紫的鞭痕越发骇人。
血液从一道道伤痕里溢出,顺着惨白的皮肤往下流,在脚尖凝聚成滴,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好多血啊。
尸体上都是血。
地上都是血。
而他眼里也都是血。
正是从那时起,他连温柳柳也失去了,他变成了真真正正的一个人,孤苦伶仃且无依无靠的一个人。
忽然,一道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斛律偃……”
斛律偃泪眼朦胧地看见芈陆睁开眼,对他张了张嘴。
他眨了眨眼,两颗豆大的泪珠落在芈陆惨白的脸上,顺着芈陆的脸颊滑下去,淌出两条明显的泪痕。
这么看,好像芈陆在哭一样。
但斛律偃很清楚地知道芈陆没哭,哪怕快要死了,芈陆也不会掉一滴眼泪,死亡对芈陆而言是种解脱,芈陆早就想要用这种方式离开他了。
只有他在挣扎、在痛苦。
芈陆的死亡会就地形成一滩沼泽,慢慢把他吞噬。
他曾经想过画地为牢,永远地将芈陆困在其中,可他后来才发现,他的牢只能困住他自己。
他困不住芈陆。
芈陆就是他手中的流沙,无声无息地从他指缝间流走,他再拼尽全力也无法把握住芈陆。
这么想来,他曾经用死亡威胁芈陆的行为真是一场笑话。
芈陆怎么会怕死呢?
他才怕死。
但他也不会允许芈陆死。
他们都得活着。
斛律偃把芈陆紧紧抱在怀里,嘴角掀起自嘲的弧度,可他眼里的泪水始终没有断过,滴滴答答地落在芈陆的脸上。
“六六,很快就好了。”斛律偃低头在芈陆发间亲了亲,温声细语地哄道,“若你觉得累,便睡上一觉,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芈陆偏头避开斛律偃的手腕,他又张了张嘴,显然有话要对斛律偃说。
斛律偃配合地将耳朵附上去:“你要说什么?”
芈陆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揪住斛律偃的衣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漏气的风箱,一边说话一边呕血,话说得艰难,也说得口齿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