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
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视线中暗光一闪,耳边响起利落地噗呲一声。
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掉了下去,落在被血色浸得湿润的土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两圈,滚到另一个人脚边。
那个人被喷出的血水溅了一脸,大脑还未反应过来,神情呆滞地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直到和脚边头颅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对上目光,那个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啊——”那个人惊恐又愤怒地大叫,“孔兴!”
其余几人立马一面转身一面后退。
只见斛律偃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仍旧是一袭黑衣的模样,但高束的头发披散下来,包裹着惨白的脸。
斛律偃身上没有沾染一点鲜血,可萦绕在他周身的煞气极重,隐隐约约地在半空中凝为一层黑雾。
他几乎和这片炼狱般的场景融为一体。
不。
他和这里本身就是一体的。
即便几个太升宗的弟子不清楚药宗堂的桃花阵之说,却也能猜出来这里的一切都是由斛律偃亲手构造。
只有斛律偃这个满身带煞之人,才能创造出如此阴暗血腥的场景。
几个人眼睁睁看着斛律偃提着他们熟悉的剑踱步而来,凝聚在脸上的恐惧化成一张面具。
“怎么办?!”
“左右出去不了,只能硬上了。”其中一人咬牙,“他拿了林宗主的龙吟剑又如何?我们四个人还怕对付不了他吗?”
芈陆躲在一棵桃花树后,脸色煞白。
他原以为他帮助斛律偃将林稷等人引入阵法只是在加快斛律偃拿回器官的速度,从而达到改变剧情的目的。
可眼下看来,好像事态的发展和他预想中不太一样。
为何斛律偃会创造出如此场景?
为何斛律偃会变成这样?
不是想要拿回器官吗?为何阵法里会出现一场残忍的、血腥的且似是单方面碾压的屠/杀?
他仿佛又回到了每次轮回前斛律偃血洗神仙谷的时候。
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伴随着胃里的翻腾,让他几次想要蹲下去大吐特吐,可他最近半辟谷不怎么吃东西,吐也吐不出什么来。
在他的大脑运转过来之前,他听见斛律偃在喊他的名字:“芈陆。”
“在万蛇坑的时候,我曾对那个女人动手,你说你没有生气,因为她拦了我们的去路,是她不对。”斛律偃轻松避开一个太升宗弟子的攻击,猛地扬手,竟然像是切菜似的从林稷那里抢来的龙吟剑削掉了那个弟子的手臂。
噗呲一声。
鲜血四溅。
那个人痛苦地哀嚎,连剑都拿不稳了,捂着喷血的断臂一屁股栽到地上。
斛律偃平静地闭着眼。
在他的主场,哪怕他没有眼睛,也能格外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人的情绪起伏以及一举一动。
空气中织出一张无形的网,密密麻麻的丝线遍布方方面面。
他像是捕猎的蜘蛛,那些人像是被捕的猎物。
但他不喜欢这个比喻,他更想像猫逗老鼠一样地慢慢把自己十多年来经受的折磨一点点地放到那些人身上。
在那个弟子的连连求饶声中,他走过去,再次扬手,削掉了那个弟子的一条腿。
“啊啊啊——”桃花林里回荡着杀猪般的惨叫。
“这次也是他们先来找我,是他们不对。”斛律偃手起剑落,又是一条手臂落下,“所以我的做法,是对的吧?”
语毕,他一剑削掉了那个人的脑袋。
剩下三人见势不对,试图拿出法器护命,却发现除了本命法器外,他们无法再次储物戒里拿出任何法器。
来时的准备全部落了空。
他们一下子折损了两个人,自知不是斛律偃的对手,只得分散逃开。
谁能想到斛律偃宛若鬼魅,眨眼闪到一人身前。
一条手臂落下。
“你不会生气,对吧?”
一条腿落下。
“你不会离开,对吧?”
一颗脑袋落下。
平缓的声调宛若低声吟唱的恶毒咒语,带来足以毁天灭地的死亡之气。
哀嚎声、惨叫声、求饶声不绝于耳,生生刺痛了芈陆的耳膜。
地上的血水又加了一层。
不知是不是幻境的作用,那五个人死了之后,血水肉眼可见地往上漫,像极了涨潮的海水。
斛律偃站在海水中央,惨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他穿过一棵棵茂盛的桃花树,来到芈陆身前。
“芈陆。”斛律偃说,“我做得对吧?”
芈陆怔怔望着又长高了一些的斛律偃。
若是此时此刻的斛律偃拿回了眼睛,便会发现芈陆眼里盛满了抗拒的情绪。
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兜兜转转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原地。
不该是这样。
不对。
有哪里不对……
芈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能说什么?
让斛律偃放了剩下的人?让斛律偃放弃唾手可得的报仇机会给仇人一条生路?还是让斛律偃选择原谅?
可倘若放任斛律偃这样下去,结局可想而知——斛律偃只会在仇恨的泥沼里越陷越深,直到最后连头发丝都被吞噬。
冰凉的手抚摸上芈陆的脸颊,斛律偃低声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芈陆反手抓住斛律偃的手:“林稷呢?”
斛律偃冷笑一声:“躲起来了,关键时候,他跑得倒快。”
“我们快点找到林稷吧,把你的眼睛拿回来。”
“好。”斛律偃任由芈陆抓着他的手,他似乎很喜欢芈陆的主动,语气轻快,“我听你的。”
这样的话,芈陆听过数次,却是头一次生出如此忐忑的心情。
他趁其不备,忽地伸手抢过斛律偃手里的龙吟剑,不等斛律偃开口,便把自己的碧幽剑塞了过去。
“你用我的剑。”芈陆飞快地说,“别用他的。”
斛律偃拿着碧幽剑,愣了一瞬。
“龙吟剑嗜血,听闻很多时候林稷都在以血养剑,它不适合你。”芈陆轻声说。
斛律偃沉吟片刻,声音很低:“这是你的本命剑。”
本命法器和普通法器不同,本命法器和修者的灵根相连,若是修者的修为上去了,本命法器更是直接和修者的神识捆绑。
换而言之,本命法器相当于修者身体的一部分,既能为修者所用攻击其他人,又能被其他人用于反噬该修者。
没有人会傻到把自己的本命法器递出去,那样无异于将自己藏着心脏的胸膛贴到对方的掌心里。
就连斛律偃这个没有踏入修真界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可芈陆竟然……
芈陆并未听出斛律偃的弦外之音,还以为斛律偃在怀疑什么,赶紧解释道:“虽然我的碧幽剑抵不上林稷的龙吟剑,但是它至少不会伤害你。”
斛律偃手里的碧幽剑好似有千斤重,他轻轻一笑,忽然转身面向芈陆。
芈陆被他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却忍着没躲,眼睁睁看着斛律偃靠近:“怎、怎么了?”
这里是斛律偃的潜意识,他自然能感受到芈陆的小动作。
知道芈陆不仅站着没动,还安静等着自己靠近时,斛律偃心里那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海瞬间如沸水一般疯狂滚动。
来势凶猛。
铺天盖地。
他毫无挣扎之力地被淹没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爬上心头,带来膨胀又炙热的触感,被凭空生起的狂风搅乱,旋转的气流推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高墙。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梦。
梦里的芈陆也是这般乖巧,对他不躲不避,甚至有意无意地迎合他。
他有很长时间不能接受那个梦,试图通过躲避芈陆的方法让自己回归现实,可面对现实的芈陆时,他才发现欲望早已在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那颗种子生根发芽,又长又细的枝蔓紧紧缠住他的心脏。
每次从梦里回归现实,他都被那些枝蔓勒得心脏发疼。
他越来越不想回归现实。
而这一刻,他就在梦里,他脱离了现实,连芈陆也和梦里一样……
欲望覆盖了理智,驱使着他向前倾去。
他准确无误地咬住了芈陆的唇,但没控住力道,咬得芈陆嘶了一声,惊慌失措地伸手推他。
他一把抓住芈陆的手。
果然和梦里一样。
好软。
好热。
让他想这辈子就停在这里了。
“斛斛斛律偃!”芈陆吓得结巴,口齿不清地喊,他还以为斛律偃又要吸食他的灵力,结果斛律偃只是一动不动地咬着他的嘴巴。
这是在干什么?
如今吸食灵力已经需要嘴对嘴了吗?
芈陆大脑空白,还没来得及朝那个方向想,就听得一阵黏腻的脚步声响起,紧随而来的是林稷愤怒的咆哮声:“斛律偃!!你竟敢杀了我的弟子!!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芈陆倏地回神,正要挣扎,身前的斛律偃便已抢先一步地后退。
芈陆抬眼看去,只见林稷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林稷也断了一条手臂,猩红的血从他捂着断臂的手指缝里溢出,他脖子上沾满血,可脸上毫无血色,同死人一样白,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眸含着滔天的恨意及怒火,死死瞪着斛律偃。
崔亿霜勉强站在林稷身后,她的状态并不比林稷好多少,看得出来已是强弩之末,虽然她没像林稷那样断了手臂,但是她的修为比来时缩水一大截。
这会儿只有……
筑基中期?
芈陆暗自比较了下,发现自己居然不是桃花阵里修为垫底的人了。
至于剩下那个秋北。
芈陆/四下看了看,并未看见秋北的身影。
显然林稷和崔亿霜也顾不上秋北,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斛律偃,眼神似淬了毒,恨不得将斛律偃抽筋剥骨。
偏偏斛律偃无知无觉,还轻笑一声,淡定地和林稷打招呼:“我的眼睛,你终于出现了。”
林稷没有回应斛律偃的话,很快把目光转向斛律偃身后的芈陆。
“芈小公子,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能在这个鬼地方相遇。”
林稷说完,冷不丁注意到了芈陆手里的龙吟剑,又看了眼斛律偃手里的碧幽剑,他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你俩关系倒好。”
崔亿霜也怨毒地盯着芈陆:“你……”
斛律偃没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提着碧幽剑便冲了上去,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被人剥夺了重要之物的愤怒,以及即将失而复得的疯狂。
“林稷!”他的声音乘着风,在这片血色桃花林里回荡,“把我的眼睛——”
碧幽剑泛起幽暗的绿光,似水流涌动,若仔细看,能看见里面掺杂着若有似无的黑雾。
“还给我!”
碧幽剑比龙吟剑更锋利,当场削掉了林稷的半个肩膀。
林稷痛得惨叫,和崔亿霜一起堪堪接了斛律偃两三招,又被斛律偃一箭穿心。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林稷身体里喷涌而出,在林稷脚下汇成一个诡异的图案。
斛律偃将碧幽剑的剑身往林稷身上一擦,从他身体里溢出的黑雾仿佛有生命似的吞没了林稷。
林稷痛得在地上翻滚。
黑雾随着林稷剧烈的动作起起伏伏。
芈陆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突然感觉哪里不对。
崔亿霜呢?
方才崔亿霜不是还在跟林稷一起对付斛律偃吗?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就算要跑也未免跑得太迅速了,像是提前做好了准备。
不对!
林稷和崔亿霜明知自己面对斛律偃是以卵击石,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出现和斛律偃过了几招后再跑?
他们不是会做这种蠢事的人。
肯定有阴谋!
芈陆心下焦急,张口要喊斛律偃,却猛然间福至心灵。
他面色一僵,赶忙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龙吟剑。
龙吟剑的表面不知何时泛起火焰般的红,犹如被烧灼的烫铁,红到微微发亮的地步。
并且剑身的红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剑柄游窜而来。
果然如此!
芈陆扔掉龙吟剑,一面向斛律偃跑去一面大声喊道:“斛律偃!快跑!”
是血咒!
太升宗的独门功法。
只要在逆境中通过一个媒介以血点咒,便能燃起熊熊大火,血咒的火焰不是寻常火焰,它既不能被水浇灭,也不能被其他东西扑灭,它的燃烧全靠血咒主人的意志。
倘若被血咒的火焰碰到,最轻都是灵根破裂、当场死亡。
然而芈陆的话音未落,他瞪大的瞳孔里便映出了轰的一声燃起的火焰。
火焰直接盖过了斛律偃的身影。
“斛律偃!!!”芈陆声嘶力竭,他没想到林稷还有后招,更没想到林稷愿意折一把龙吟剑并自损八千地把血咒用在对付斛律偃上面。
火焰极快地向四周窜去。
哪怕芈陆和火焰之间还隔了一段距离,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火焰燃烧时通过空气传递而来的滚烫温度。
温度太烫,烧得空气微微扭曲变形。
芈陆稍微靠近一步,就觉得衣服下的皮肤疼得像在被针扎,且疼痛还在逐步升级。
但他只是犹豫了一瞬,接着迈开大步朝火焰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