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霆弯腰一礼,眼中闪过笑意:“……臣领命。”
何炀自始至终的表情都有恃无恐,即使他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将军沦为阶下囚,也没有出言辩驳一句,他倒要看看这个好弟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皇帝垂眸坐于上首,从下定决心摆脱何炀的掌控开始,他的十指便再没有放松过,攥着桌角,根根用力到指尖发白,直到何炀的背影迈出御书房的那一瞬,他终于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眸中泛起一片朦胧的水雾。
“季霄,你要是从未有过谋逆之心,朕就……”
“皇上,您说什么?”
小太监跪在地上,没听清他的呢喃,小皇帝恍然回神,眼中万籁俱寂,他摇了摇头,叹道:“你也退下吧。”
何炀乘坐一辆马车,从皇宫秘密押解到大理寺监牢,途中大约有四十多人随行看守,季霆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季大人不让人给我上镣铐,还准备这么舒适的囚车,不怕我扭断你的脖子,逃出生天吗?”
何炀优哉游哉地端起茶杯,垂眸看向桌案上摆放的一叠精致糕点,语气意味深长。
季霆浑身一抖,缩了缩脖子,旁人听到自家亲哥哥说出这句话,多半会以为是开玩笑,但他心里清楚,季霄绝对能说到做到,尤其是在他做出此等大义灭亲的举动之后。
“哥,你吃块儿桂花糕消消气。”季霆讨好一笑,捧着碟子递到何炀面前,低声解释道:“这件事明摆着是有人要栽赃陷害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落在仇敌手里。”
何炀眯着眼睛,觑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季霆又凑近了几分,姿态亲昵:“现在这个案子归到大理寺审理,哥你就安心在我那住几天,等我找到真凶,你就可以洗清嫌疑了。”
何炀冷笑,眸中闪过一丝危险,压低嗓音道:“韩晔死之前,只有我去过刑部大牢,你怎么知道人不是我杀的。”
季霆一愣,恰逢马车狠狠地颠簸了两下,茶杯中碧绿色的汤水溅出来几滴,洇湿了木质桌面的纹路:“哥,你没烫到吧,快躲开。”
何炀动作沉稳地按住他的手臂,语气不容置疑:“回答我。”
“我,我怎么可能怀疑你。”季霆睫毛轻颤,眼底浮现一丝苦笑,他抬眸直视何炀的眼睛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父亲教我们习武,我吃不了苦头总是找机会偷懒,每一次被父亲发现,哥你总是护着我,最后陪我一起受罚。”
【季霄对这个弟弟还真不错。】
何炀:就怕养出个白眼狼。
“所以,我要决定长大以后一定也要保护你。”季霆信誓旦旦地说道。
何炀嗤笑,目光复杂,他有的时候真不知道这个弟弟是真傻还是假傻。
小皇帝这么轻易的将案子送到季霆手上,目的就是为了牵制他的行动,外面成百双眼睛盯着,季霆稍有不慎就会落人口实,到那时候他一身清白又如何,亲弟弟审理的案子,处置了他名为大义灭亲,放了他却是有徇私枉法之嫌。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凑到我面前说这些肉麻的话。”何炀挥开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讥笑:“你如此大费周章归根结底是怕这个消息传到关外,到时候十几万大军兵临城下,你对父亲的承诺就都不作数了。”
“我……”季霆如鲠在喉,艰难道:“哥,我真的——”
“季大人,我们到了。”
马车穿过四五道院门终于停下,季霆咽下未出口的话,撩起帘子吩咐道:“给季将军准备一间厢房,务必干净整洁。”
“大人,这恐怕不符合规矩吧。”奉命押送的一位官差皱起眉,提醒道:“这事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怕是要降罪下来。”
“那就准备一间干净的牢房,把厢房的设施都给我搬进去。”
“……是。”
底下的人手脚麻利,没过多久牢房便改造完成,季霆亲自送何炀到门口,依依不舍地叮嘱看守的人道:“我哥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想要见我也得第一时间通传。”
“好走不送。”何炀“咣”地一声关上牢门,将其他人关在门外,俨然一副少爷脾气。
【坐牢做到您这个程度,未免也太舒坦了。】
何炀:表象而已,我敢保证这间牢房绝对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那您可怎么办?】
何炀:等。
【您真的认为季霆能找到证据,救您出去?】
何炀:我是说,等小皇帝来求我出去。
“哥,那我走了,我真走了……”季霆一步三回头,眼神担忧。
何炀往床上一躺,合眼道:“快滚。”
这句话说完,何炀整整三天没再开过口,期间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季霆每日定时定点地来看他,絮絮叨叨说一大堆琐事,却丝毫不透露外面的情况。
第四日,牢门口传来响动,何炀躺在太师椅上小憩,听来人脚步声缓慢沉重,不似有武功在身的季霆,他偏过头,勾唇一笑:“上次匆匆一别,本想请顾侍郎到城中茶楼一叙,没想到世事莫测,竟然在如此尴尬的境地相见。”
“此情此景与六年前已大不相同了。”顾淮山环视四周,轻叹一声道:“是老臣多虑了。”
何炀轻笑,并未起身:“有什么不同,遭人陷害锒铛入狱的剧本不是和六年前一模一样吗?”
“六年前将军势单力薄,而今已有自保之力,待到这个案子了结,老臣也该辞官回乡,安度晚年了。”
“你想置身事外。”何炀眼神一凛,坐起身低笑出声:“真是好一个兵部侍郎,你对得起我父亲的提携之恩吗?”
顾淮山轻轻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他清瘦的脸上满是褶皱,苍白的鬓角无声昭示着年华逝去,早已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罢了。”何炀释然一笑,拔出腰间匕首割下袍角,雪白的布料轻飘飘地落在他手中,而后递到兵部侍郎面前:“替我做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追问你前尘往事。”
顾淮山抬起头,眼神不解地盯着何炀,后者狡黠一笑:“放心,不是什么兵符或者书信,你可以仔细检查一下。”
顾淮山将信将疑地接过布料,将其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番,证实那确实只是何炀临时从袍子上扯下来的一块普通布料,并无异常。
何炀见状,继续道:“明日午时,把它送到松竹馆,其余的你什么都不用做。”
顾淮山面露难色,犹豫半晌,终究是点了点头,应下这份差事。
理智告诉他何炀不可能费尽心机送出一块儿简简单单的布料,但其所说的话却也字字诛心,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否则六年前也不会义无反顾地想要查明真相。
“既然老臣看不出其中玄机,便彻头彻尾地糊涂到底,即使后世背上千古骂名,也是老臣我心甘情愿。”
顾淮山拱手一礼,抬起头时老泪纵横。
何炀垂眸一笑,光风霁月地还了一礼:“多谢顾大人。”
第038章
正午时分, 头顶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街头巷尾充斥着小商贩们的吆喝声。
一辆马车不急不缓地行进,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所装点雅致的楼阁前, 这里不似闹市喧嚣,站在门外隐隐能听见里边传来的丝竹管弦声。
车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熟门熟路地上前同人交涉几句, 面色沉稳地回到马车前,压低嗓音道:“刘大人, 您等的人在包厢里。”
车内之人倏然睁眼, 一把撩起帘子,面色凝重地问:“当真?”
“嗯,松竹馆的老板说那人看着眼生, 明显不是熟客, 到这之后只说要找人, 他便做主将人带到您订下的包厢里了。”
刘韫抬起头,沉吟片刻, 目光定格在门前悬挂的匾额上。
自从何炀入狱的消息在私底下传开,他便在这松竹馆订下包厢, 每日不定时来这儿坐上一时半刻。无论外界对此事如何揣测, 凭他为官十几载的经验来看,将军府的势力绝对不会轻易倒台, 必要时刻何炀或许会经他之手往关外传递消息, 而这里是最佳地点。
包厢门打开,一道清瘦的背影出现在视野里,刘韫眯了眯眼, 觉出几分眼熟, 他挥退身后的随从, 缓缓行至那人面前,刚要坐下又立马弹了起来,瞪大双眼指着那人的鼻子:“顾,顾淮山?”
顾淮山赌上一世清誉帮何炀送信,事前根本没想过松竹馆竟是烟花之地,可怜他年过半百的一个老头,刚一踏进门口,差点儿被投怀送抱的少年直接送走。
好不容易捱到包厢,苦苦等了半个时辰,竟然又等来一个泼皮无赖,他忍无可忍地站起身,一挥衣袖背过双手,作势要走。
“站住。”刘韫急慌慌地绕过桌案,拦在他面前:“把话说清楚再走。”
“老夫跟你没什么可说的。”顾淮山冷哼一声,调转方向往门口走去。
刘韫张开双臂,顾淮山走哪他拦哪,两人交战数回合,都累的气喘吁吁:“好你个顾淮山,口口声声说着看不起我左右逢源的官场做派,到头来还不是投靠了季将军。”
“休要胡言乱语。”顾淮山叉着腰,累的面红耳赤,但嘴上依旧不饶人:“昔日我尚且顾念同乡之谊,但你若是再同我胡搅蛮缠,休怪我翻脸。”
“呵,你敢说此行不是为了季将军送信?”
刘韫胸有成竹的态度唬的顾淮山一愣,上前两步打量着他问:“你就是帮他搭线的人?”
“不然呢?”刘韫扬起下巴,觑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快把信件给我,耽误了将军的大事你担待的起?”
顾淮山冷笑,恨铁不成钢地讽刺道:“瞧瞧你那小人得志的嘴脸,老夫受人之托是为报恩,你这是上赶着抱大腿不撒手。”
“嘿,你个假正经的老匹夫……唔!”
刘韫骂到一半,被顾淮山拿一块儿白布堵住了嘴,他顿时瞪圆眼睛,气得七巧成烟:“你有病啊!”
“东西我送到了,以后诸事与我无关,刘伯钧你好自为之。”顾淮山正了正衣领,拨开碍事之人,往门外走去。
刘韫捧着一块儿白布傻了眼,后知后觉地唤道:“你等会儿,什么叫东西送到了,你不就给我一块儿白布吗?”
无人应答,顾淮山清瘦的背影已经汇入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刘韫仔仔细细地将手中的布料检查三遍,站到窗边对准阳光,依旧没看出什么端倪,突然,他眸光一顿,双手缓缓降至胸前,不错眼珠地盯着楼下街道。
一辆华丽的轿辇从底下经过,从仪制上看像是太后宫里的人,微风拂起轿帘,一名女子姣好的侧脸一闪而过,刘韫恍然大悟。
近些日子皇上要立后选妃的风声已经在皇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朝中有适龄女子的人家全都翘首以待,但据说太后十分中意沈太傅家的女儿,有意说服皇上立她为后。
选在这个关头接沈小姐进宫,立后的诏书怕是不远了。
刘韫将布料妥帖地收进袖子里,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知季将军从大理寺出来,见到木已成舟,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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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晌午时分接到传唤,去太后宫里用午膳,他原本想找借口搪塞,却架不住太后派人三催四请。
用过午膳后,太后又非要拉着他到御花园里下棋,做足了母子情深的姿态。
小皇帝眉头紧锁,握着棋子一声不吭,在他看来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果不其然,他刚坐下一盏茶的功夫,太后已经按耐不住,轻笑着指向太液池旁:“皇上你看,那位池边嬉戏的女孩儿便是沈太傅家的掌上明珠。”
小皇帝抬眸,顺着太后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衫的少女轻摇团扇,娉娉袅袅向这边走来。
“她幼时便常在宫中玩耍,一转眼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哀家看与皇上实在般配的紧。”太后落下一子,笑得合不拢嘴,转头问:“皇上觉得呢?”
“……母后做主就是。”小皇帝收回视线,盯着棋盘恍然出神。
沈小姐幼时是否常来宫中他并不知情,因为那时他只要找到机会,便会偷偷溜出宫到将军府玩,季霄读书习武,他就在一旁捣乱,缠着季霄教他骑马……
“臣女沈怡萱参见皇上、太后。”
“快起来吧。”太后眼神慈爱,目光流转间示意沈怡萱上前,轻笑道:“你不用过于拘谨,过一阵子入了宫,就要改口叫母后了。”
“是。”少女羞红了脸,低下头偷偷看向小皇帝,然而后者垂着眸,神色冷淡,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压根没注意到她这含羞带怯地一瞥。
太后见状,端起茶杯递给沈怡萱,低声笑道:“皇上乃一国之君,你作为未来的皇后有些事情要多迁就,去吧。”
沈怡萱聪慧过人,一下子红了眼眶,但想起来时父亲的教诲,她咬着牙硬生生忍住了眼泪,踱步到小皇帝面前,轻声细语道:“皇上,您喝茶。”
小皇帝回过神,见她神色局促,点头示意道:“放下吧。”
太后掩唇一笑,在众多婢女的服侍下站起身,意味深长道:“哀家乏了,先去午睡,也省得待在这儿你们不自在。”
“恭送母后。”
“恭送太后娘娘。”
一转眼,亭中只剩下小皇帝、沈怡萱和她的贴身侍女三人。
小皇帝专注于研究桌上的残局,一言不发,沈怡萱凑近些许,轻声提议道:“皇上,要不让臣女陪您下完这盘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