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李景焕轻声道:“明天,明天我就去找父皇……”
翌日,李景焕一早就来到了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刚一进门,就看到堂中还站着几位眼熟的大臣,皇帝手中拿着一份奏折,眉头紧皱,面上隐隐透着怒气。
李景焕不敢惊动他,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准备见机行事。
“大胆!”皇帝一挥手,把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
下面站着的几个大臣立刻跪下,一脸的诚惶诚恐,嘴里高呼着“皇上息怒”。
皇帝一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就一肚子气,偷奸耍滑耍到他头上了?这奏折上说的明明白白,在考试开始之前,鄂阳旭就曾经公开表示对湛崇的欣赏,甚至还预测了考试的排名,结果成绩一出,果然是按照这个排名出来的,这还不够明白吗?
要说这鄂阳旭,自己也是寒门科举出身,一把年纪了,居然搞成这样的事情来,这满朝文武果然没一个省心的!
皇帝朝地下望过去,只见太子低着头乖巧地跪着,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开口道:“太子,你来说说对此事的看法。”
“父皇,”李景焕谨慎地开口:“儿臣觉得此事还需好好商榷,鄂阳旭大人是儿臣的老师,儿臣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还请父皇彻查此案。”
“彻查?”皇帝冷笑道:“此事还有什么查的必要吗?若他真没有在背后搞鬼,那为什么放榜的排名和他说的分毫不差?”
“也许、也许只是巧合,儿臣觉得父皇可以先考校一下这些考上的学子,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的才学,也能证明鄂阳旭大人的清白。”
“考校?”皇帝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外面士子们闹得厉害,这会儿你跟朕说还要去考校这些人?就算考校结果证明他是清白的,那又能如何?你去和那些士子解释吗?”
“儿臣不敢!”李景焕说着立刻跪下来,背上已经冒出了冷汗来。
“下去吧,”皇帝挥挥手,“鄂阳旭是你的老师,你自然是向着他的,此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李景焕没有起身,默默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挺直的脊背表明了无言的决心,“还请父皇彻查此事,还老师一个清白。”
“反了天了你!”皇帝被他气得不轻,随手拿起一本奏折就砸在了他的身上,“朕说让你不要插手你听不懂吗?”
“还请父皇彻查此事,还老师一个清白。”李景焕固执地重复道。
“滚!滚出去!”皇帝气势汹汹地起身走到他面前,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满腔怒火地吼道。
其余的大臣们都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不敢出声,皇上对太子向来宠溺,再大的错误也不曾苛责,但是太子居然糊涂至此,要插手科举之事,真是……
李景焕的头被打得偏到了一旁,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红的掌印,却仍旧低着头不说话。
“好啊!”皇帝怒极反笑,“朕的话都不管用了是吗?你喜欢跪就给朕出去跪,别在朕眼前头碍眼。”
李景焕沉默着起身,走到殿门口,直直地跪下,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论是什么结果,也要坚持到底。
皇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愤怒地把其他的大臣赶了出去,一肚子的的火没处发。他暗下决心,看来狄梁梦说的没错,自己对太子真是太过宠溺了,才导致他如今这么不知轻重,今日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拿起一张奏折,皇帝胡乱地翻着。
满纸墨字乱飘,他却根本看不进去,把书重重地摔在地上,砰地一声,旁边侍立的侍女吓得跪伏在地。皇帝深呼了一口气,又让侍女把奏折捡起来,死死盯着上面的字,倒也渐渐看进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外头一阵嘈杂,隐隐传来太监宫女惊慌的喊声。
皇帝刚平复了一些的心情又烦躁起来,大喝了一声道:“党萧!”
党萧小跑进来扑通一声跪下,“陛下。”
“外头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党萧小心翼翼地瞧着皇帝的脸色,“回皇上的话,太子殿下他……晕过去了。”
什么?皇帝把手里的奏折一扔,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面子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
李景焕脸色惨白地半倒在地上,一只胳膊艰难地撑着地面,眉头紧皱,额上沁着密密的汗珠。
皇帝大步上前把他扶起来,大吼道:“太医,快叫太医!”
太医很快被唤来了。
皇帝小心翼翼地把李景焕抱到榻上,党萧本想过来搭把手,却被皇帝一眼瞪了回去,转而看向太医。
太医被皇帝盯得手微微颤抖,检查一番之后,长舒了口气,“太子殿下面白唇淡,额有虚汗,脉象虚浮……”
“焕儿到底怎么样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太医也不敢再废话,直截了当地道:“太子殿下并无大碍,只是思虑过甚、心火旺盛,加之元气不足,体力不支才会昏厥……”
“思虑过甚,元气不足?”皇帝微微皱眉,脸色不太好看。
太医连忙跪下:“是,但是不碍事,只要安心静养几天就好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
太医默默地退下去了。
皇帝坐在榻一侧,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床上的李景焕,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室内一片静默。
忽然,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唔……”
“焕儿?”皇帝忙往前凑了凑,却失望地发现李景焕并没有醒来。
他眉头紧蹙,表情有些痛苦,口中似乎在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手指微微颤抖。
皇帝把耳朵贴近李景焕的唇边,“焕儿,你在说什么?”
“不……父皇,老师他……”
皇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意味不明地看着李景焕的脸。
“父皇,老师他真的……”李景焕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声音也焦躁起来,“我不是包庇,老师他真的是冤枉的,湛崇和游茂德他们都是……”
最后一句太轻太柔,皇帝凝神细听也听不分明。
李景焕猛然坐起来,睁大眼睛急促地喘息着。
皇帝也顾不得生气了,面上一喜,“焕儿你醒了?快点躺下歇歇,太医说你思虑过甚、体力不支,需好生静养的。”
他刚欲扶李景焕躺下,不料一伸手,李景焕就往后一躲,然后低头不语。
皇帝被拂了面子,本有些不悦,但是看李景焕低着头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心就软了。总归还是自己从小教养到大的孩子,还是不忍心责怪他。
李景焕脸上的五个指印还没有消下去,在白皙的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焕儿……”
李景焕抬起头,情真意切地道:“父皇,之前是儿臣失礼了,儿臣给父皇赔罪。可即使父皇怪罪,儿臣还是要直言相谏。儿臣并非偏私,而是和老师相处这些年太了解他了,他绝不是那种徇私舞弊的人,而且此次选出来的士子,像是湛崇和游茂德二人,儿臣也稍有些了解,确实是有才之士……”
皇帝眯起眼睛,他不是蠢人,自然知道鄂阳旭是什么样的人,要不然也不会重新启用他,但是此事也需要有个交代,最好的解决办法也只能委屈他了。
现在全京城的士子都在盯着朝廷呢,他能怎么办?他做这个皇帝,何尝不是战战兢兢?若是这些考生能争气,那历史终将会给鄂阳旭一个公道。但是他呢?到时只怕这头上得多出一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声了。
“好了,”皇帝打断他,“朕又何尝不知道,还用得着你来教朕?此事你不必多管了,若他真是无辜的,朕自会想办法保住他的。”
“多谢父皇!”李景焕激动地道,心里松了口气,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第40章
“顺天乡试,中式者童稚甚多,物议腾沸,大殊往昔。考试系国家大典,所当严饬以警戒。御史鹿佑题参可嘉。”皇帝发布诏令,并即传旨,“着九卿詹事、科道会同,将鄂阳旭等严加议处”
时隔十几天,九卿复议下来的,拟定将本次乡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都革职入狱,而处分则等到复试之后再说。
李景焕有心再去探视一下鄂阳旭,但是因皇帝之前的态度,思忖再三之后还是决定避嫌,他一直在安慰自己,现在老师也只是收监,并未有什么处分,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复试已经开始,李景焕想等父皇览完卷后,他在旁美言两句,既可以不留痕迹,也能从旁帮助鄂阳旭摆脱书中的不幸命运。
只是,有了之前鄂阳旭的前车之鉴,大臣们也都谨慎了许多,此次阅卷处处都来请示皇上,皇帝问起意见来也都支支吾吾的,百般推脱。李景焕在旁顺口问了一句,诸位大人有何难处,可是有什么顾虑?
皇帝听了他的话,稍稍翻阅了一下试卷,眼睛扫过那些监考阅卷的大臣,嘴角浮现出一丝讽刺,“什么都来请示朕的意思,那朕要你们干什么?要是办不了事,那就趁早把身上的官服脱了。”
几位大臣吓得连忙跪下。
皇帝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一阵冷笑,这些个臣子,没一个敢直言的,还缩手缩尾地怕步上鄂阳旭的后尘,真是没一个可用的。
“大理寺卿,鄂阳旭现在怎么样了?”
“皇上恕罪!”大理寺卿慌忙抬起头,颤抖着声音道:“鄂阳旭大人他、他……喝了毒酒自尽了啊。”
“什么?”皇帝噌地站起来,震惊地望着他,他明明还没有定下处分啊,“什么时候的事?”
“这……”大理寺卿吞吞吐吐,“就是在、在三天前。”
“大胆!”皇帝把手中的一沓考卷全部重重地摔在他身上,“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来禀报?”
“皇上恕罪!”大理寺卿顾不上自己的满头冷汗,一个劲儿地磕头,“臣只是、只是觉得此事臣可以自行处理,不用麻烦皇上了。”
“自行处理?”皇帝睥睨着他的臣子,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朕倒是要听听,你们是怎么自行处理的啊?”
“皇上,鄂阳旭大人已经下葬了,至于副考官,因考生激怒,为平息民怨,臣等已经将他流放了。”大理寺卿一咬牙,赶紧招了。
“什么!”皇帝眼睛骤然瞪大了,望着在他下方的臣子。
除了大理寺卿,共同决定的其他大臣也赶紧上前,跪下请罪,“皇上恕罪!”
李景焕听着诸位大臣的话,周身突然感到异常寒冷,同时涌出无限的悔恨。是他错了,他怎么就没有去看看鄂阳旭大人呢?
都怪他太过小心翼翼,谨慎多思,害怕失宠,所以明知会发生什么,但是还是抱着侥幸,还是更多的考虑自己的利益!
不管李景焕的心思千回百转,皇帝这已经厌烦了大臣们的求饶声,只叹息道:“鄂大人可曾留下什么?”
大理寺卿也不敢隐瞒,急忙将鄂阳旭的绝笔书递上。
皇帝看着他的绝笔,那字体还是苍劲有力,只是这下笔者已然心死,笔锋之间竟也能看出些许悲苦之情,好一个只因入了孔氏牢门,好一个以死明志,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都下去吧!”皇帝长叹了一声,这一时间也没有心情再和这些臣子谈论政务了,“回去好好把这次复试的事情定下来。”
李景焕刻意走到了最后,回首就见自家父皇盯着老师的绝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帝头顶上“正大光明”的牌匾此时是如此的显眼。
李景焕刚一出殿门,就被李景煜拦下来了。
李景煜沉着脸,语气不虞道:“二哥,你还是去找父皇给鄂阳旭大人求情了?”
“是,”李景焕很坦然地点头承认道:“孤回去之后想了很久,知道你是为了孤好,但是鄂阳旭是孤的恩师,放任不管,孤的良心过不去。”
“二哥!”李景煜急道:“你怎么如此意气用事,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居然想插手科举之事,你……”
“行了,你不必多言了,”李景焕低头打断他,声音低沉,“老师他已经……已经去了。”
“什么?!”
“孤还是求情晚了。”李景焕苦笑道,求情又怎么样,不求情又怎么样?能改变鄂阳旭大人的命运吗?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李景煜有些焦躁。
“孤今日本想和父皇说说,让他从宽处理,但是、但是大理寺卿说,三天前老师就已经在牢里自杀了。”李景焕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二哥……”李景煜有些懊恼。活了两辈子了,他一直谨记着自己的身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他选择了缄默不语,也劝二哥不要插手。他怕啊,他怕父皇的猜忌,怕太子二哥遭到父皇的厌弃。
李景焕看出了他眼神里的愧疚,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陷入了沉默。
他又何尝不理解李景煜,他也明白,身为皇子,很多事情是不能管的,李景煜也是为了他好。人家都说天潢贵胄,但他们却不了解,身为皇子,反而有更多的禁忌,很多事情更是不能过问的,因为一不小心更容易万劫不复。
“你也别想那么多,这件事情就算我们插手了,只怕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不怪你。”李景焕出口安慰道。
“二哥,我没事的,”对于太子的关心,李景煜也是很受用的,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为鄂阳旭大人感到惋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