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回过头,相貌和蔼,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和颜悦色地问我,“你要找谁?”
我想说出林重檀的名字,可那三个字仿佛卡在了我的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最后我回答的是——
“不知道。”
“痴儿。”车夫叹声道,又伸手轻轻抚了下我的眉心,“醒来吧,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前程往事莫耽溺,除嗔戒怒求心净。”
我怔怔地听着这番话,却觉得心口极痛。我捂住胸口,泪水涟涟。
为何我这么痛?
“从羲,从羲!国师,你不是说从羲会没事吗?他为什么在梦里还在哭?”
“贵妃娘娘稍安勿躁,九皇子不会有大碍,等他睡醒了,自然也就好了。”
……
后来,我才知道我从宫外回来,马车刚到宫里,我就吐了血。太医说不出所以然后,庄贵妃将国师请了过来。国师说我魂魄不安,需要好好养魂,我便住进了国师所在的天极宫,日夜跟着国师修行。
在天极宫的日子里,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仔细想想,我又什么都没忘。我记得母妃,记得父皇,记得皇兄皇妹们,也记得姑苏林家,记得太学的日子,还记得林重檀。
国师说世间人唯看破二字最难,我问他我现在是看看破了吗,国师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让我不要忘记每日抄写佛经。
天极宫虽大,但宫人却很少,我在这里大部分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做。国师有个弟子,但并非人类,而是一只鹦鹉。
鹦鹉聪慧,除了不长人样,几乎与人毫无区别,一大清早就来叫我起床修行,夜里又催我入睡。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和它一直待在天极宫的最高处,眺望着远方。
“你在看什么?”
鹦鹉在说人话这方面也很厉害,我总觉得它不像一只鹦鹉,更像是鹦鹉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人的魂魄。
我摇摇头,“随便看看,对了,明日是我母妃的生辰,我要回宫一趟。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鹦鹉有名字,它叫彩翁。
“不去,我不爱去人多的地。”彩翁一边梳理自己的羽毛一边说,“你记得早些回来。”
我嗯了一声,下午坐上回宫的马车,来接我的人是宋楠。许是我太久没回来,他跟我说了他所知道的宫里宫外的所有事情,其中有一件事是关于允王府的。
允王府的世子越飞光从边疆回来了。
第77章 霜降(2)
允王府的世子?
我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对方是谁。
越飞光在太学时曾住在我学宿隔壁,他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我初次见到他,他就是在对自己的书童拳打脚踢。
后来,他被允王送去边疆参军,我渐渐也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只偶尔面对聂文乐时会想起。
宋楠许是觉得越飞光回京后闹出的事有趣,特意讲给我解闷。这越飞光回京是因为他父亲,他父亲膝下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年前病重,差点撒手人寰,皇上知晓后,特意允许越飞光回京。
越飞光在边境呆了几年,也博得了军功,只是性子好像更加不收敛。
“他去聂府把聂文乐打了一顿?”我愣了一下,“他打聂文乐做什么?”
宋楠摇头,他并不知道,只知道越飞光不仅大闹聂府,还去太学闹了一通,打了好些人。皇上怜惜允王只有这一个儿子,又刚回到京城,这才姑且没严罚,但也让越飞光闭门思过。
我住在天极宫的日子,聂文乐其实有给我写信,他托宋楠转交给我,只因信上皆是些肉麻之语,我也懒得回他,不过他并没有跟我说越飞光打他一事。
随便吧,总归是他人的事。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皇宫。马车不能进宫,改乘软轿。庄贵妃早在华阳宫宫门口等我,几乎是我一下软轿,她就快步走到我面前。
“从羲。”
“母妃怎么站在外面等我?”我主动扶住庄贵妃手臂。
庄贵妃还没说话,旁边的安嬷嬷先开了口,“娘娘知道九皇子要回来,好几日前就开始准备,忙里忙外的不说话,今日一大早就来等,谁都劝不住。”
“嬷嬷。”庄贵妃喊了安嬷嬷一句,又对我温柔一笑,“没有,母妃是听守宫门的小太监来报,知道你回来了,这才在外面站了一会。”
她眼神定定地看我一会,“我儿瘦了。”
话音刚落,眼尾泛红。
“也许是国师那里的菜口味清淡,今日小厨房一定做了很多好吃的吧?我要全部吃光才能填饱肚子。”
我觉得我很对不起庄贵妃,从我死而复生醒来,我总是让她难过。
“想吃什么多少吃什么。”庄贵妃对我一笑。等我到了饭桌前,我才发现今日的饭菜都是庄贵妃亲手做的,好几道菜都是庄贵妃原先做给我吃的。
用完晚膳,皇上也过来了。他询问了我近来的身体情况,又问我在国师那里过得如何,若是过得不舒服,这次就别回天极宫了,还是在宫里住。
庄贵妃抢在我前面开口,“国师让从羲待在他身边,定是有道理,臣妾知道陛下疼惜从羲,臣妾也舍不得从羲,但从羲这一年老是生病,还是让国师把从羲的身体调理好再回宫。”
皇上叹了口气,“也是,从羲身子骨实在弱了些,不像他上头那些哥哥。”
皇上还要回去批改奏折,没办法久待,临走时,他特意叮嘱我要在宫里多待几日,我点头称是。
我这次回来的确是要多待几日,我想多陪陪庄贵妃,不过彩翁肯定要生气了。
我许久没宿在华阳宫,我的寝殿亦如我离开那日,床上摆件一点没少,不对,也少了。
布娃娃没了,自从被太子拿走那个布娃娃后,我没有再做新的布娃娃。庄贵妃问过我,我当时回的是,“我都长大了,哪还要抱着布娃娃睡。”
重新躺在华阳宫的床上,庄贵妃坐在我床边,像我刚醒来那会,给我唱助眠小曲。她透着香气的手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我不是孩童,但在她心目中,我永远是个孩子。
她宠着我,极其关心我,但并非事事管束我,过问我。她在她的爱里给我隔出了一片自由天地。
“母妃,我想跟你说一段故事。”我对庄贵妃说。
庄贵妃微微坐直身体,“那母妃要认真听了,从羲要说什么故事?”
我要说的是关于林春笛的故事。
我把林春笛的一生都说给了庄贵妃听,庄贵妃是聪慧人,早听出问题。她已经是双眼通红看着我,而我则觉得如释重负,我终于敢把自己的不堪说给庄贵妃听。
庄贵妃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就起身准备离开,我猜到她要去做什么,连忙下床拦住她。
“母妃!”
我看到庄贵妃眼里的杀意。
“本宫要杀了他们!他们怎敢这样对待……”庄贵妃说到一半强压住怒火。
“母妃,故事已经结束了,林春笛也好,林家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都停在那个故事里,而我已经走出来了。”我顿了下,“我不想再陷在里面了。”
庄贵妃肩膀直抖,过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回我:“好。”
-
回来的几日,我除了待在华阳宫,就去了一趟太学。我如今虽不在太学读书,但也想接着学习,我跟太学的博士约好去拿后面课的书籍教材,以供自学。
但没成想,我这一去太学,碰到了越飞光,还是大白日就喝的醉醺醺的越飞光。
越飞光手里拿着一个酒壶,脚步虚浮地出现在我眼前。
他的左边脸颊有一道伤疤。
原来的越飞光与京城的贵族少年无异,都是生得皮肤白皙,面容俊朗。如今他在边疆待了几年,变化颇大,不仅相貌成熟许多,气质也变了。蜂腰猿背,小麦肤色,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左边脸颊的一道疤痕。
这道疤彻底让他跟京城的奢靡浮华隔断开,他更像是从边疆摸爬滚打的孤狼,一朝误入京城。
但这个说话又不完全准确,因为越飞光是在京城长大的,他身上始终带着贵族的印记。
就比如他哪怕喝醉了,衣襟也是整洁干净的,擦唇角处酒渍用的是手帕,而不是衣袖。
越飞光晚一步看到我,他看到我时,登时脚步顿住,布满血丝的眼睛先是猛地眨了几下,随后又抬手拼命地揉眼睛,揉完眼睛再度死盯着我看。
酒壶哐当砸落在地,他突然向我跑来,宫人们连忙挡在我面前,宋楠和钮喜也纷纷护住我。越飞光把那些宫人一个个甩开,推开最后一个宫人前,他晃了晃脑袋,继而居然一把抱住那个瘦弱的宫人。
“我就……知道你没死,没死就好。我回到京城,他们跟我说你死了,我一点都不信!我不信!该死的聂文乐,我托他好好照顾你,他居然说你死了,小爷直接把他牙齿都打掉三颗,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越飞光说的是我?
正在我疑惑时,他接下来的话不堪入耳。
“你怎么……怎么会死,书上都说妖精都能活很多年,尤其像你这种妖精。好乖乖,我在外面那几年,天天想你想的硬得睡不着,那本画册被我翻得页角都卷得不成样。嗯?你身上的甜甜的味道怎么没了?没事,没事,就算没甜味,我也能会疼你,林家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以后你不用回林家,跟我回王府,就算……我爹打死我,我都娶你为妻!”
第78章 霜降(3)
越飞光满嘴污秽,宋楠在我开口前就忍不住上前。他眼露寒光,抓起越飞光的衣领就是一个背摔。
若搁原来,像越飞光这种贵族子弟,被宋楠背摔,多半会疼得起不来。
现下大不一样,越飞光只是脸扭曲了一瞬,就从地上爬起,满眼通红攻向宋楠,口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我跟我家乖乖说话,你算哪根葱,居然敢打我,小爷要揍得你满地找牙。”
他说完,还对着刚刚那个瘦弱的宫人说:“你站远些,别被打到了。”
说这句话时,他语气变得极其肉麻。
越飞光与宋楠搏斗上,竟也有来有回,不过越飞光终究年轻,又饮了酒,过了十几回合招后,被宋楠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如上岸的鱼,奋力挣扎了几番后,居然就以躺在地上的姿势酣然入睡。
我顿觉无语,又见他脸上挂了彩,身上估计也少不了青青紫紫,便对宋楠说:“宋楠,走吧,醉鬼没什么好理会。”
宋楠狠压了越飞光的肩膀一下,这才松手。
我从博士那里拿好书后,一面让宫人将书给我送回华阳宫,另外一面自己去东宫。
自我回宫,太子数次请我到东宫一聚,如今我非长居在华阳宫,他身为男子,也不好再往华阳宫跑,便邀我去他那。
前几日我都是陪在庄贵妃身边,因明日就要回天极宫,干脆今日去一趟东宫。
因我并未提前通知太子我今日来,我到时,东宫的宫人才连忙去禀告太子。太子此时不在东宫,我让宫人不必太着急,“我随便逛逛,你且去。”
“是。”宫人退下。
东宫因占地广,至少有两个华阳宫大,有大片地方可以种花卉。正值春末,东宫的园子有千花百花齐开之势。雪瓣绿叶的重箱花层层叠叠,如女子胭脂的月季似火,烧得轰烈,我散到杏树下,杏花已过了花期,此时树上只有杏子。
我伸手摘了一个,拿手帕擦干净,轻轻咬了一口。
很酸。
“九皇子,此果还未熟,若您想吃,奴才待会派人去御膳房。”身后的钮喜对我说。
我摇摇头,“不用,我只是想试试味道。”
我话音刚落,忽地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脚步声是从西北角传来,我寻声望去,不一会,就看到假山里钻出一个人。那个人身材瘦小,因散着发,我一时没能认出那人。
直至那人走近了,我才认出那人是陈姑娘。
陈姑娘衣服有些乱糟糟,鞋子也只穿了一只,我只消看了一眼,便连忙扭开脸。
陈姑娘出身贵门,怎么会以如此面貌出现在外面?
我尚未想清楚,又见到更愕然的一幕
她在痴痴地笑,笑了没多久又哭,口里在哭喊。因她说话实在含糊不清,我没能听懂她在喊什么。
陈姑娘像是根本看不到我们这群人,只时笑时哭地走,我余光瞥到她要赤脚走进矮花丛,虽自己是外男,也忍不住提醒道:“那些花大多都有刺,别往里面去了。”
陈姑娘终于注意到我们,可她只是停下看了我们一眼,就继续往前走,口里还在念叨我听不清的话。
我见状,只能让人去拦下陈姑娘,不过这时西北角又过来一群人。那群人穿着东宫宫人的衣服,面貌都很眼生。他们看到我,眼里明显地露出惊慌,随后匆匆忙忙给我行礼,在我说平身后,他们飞快地冲到陈姑娘面前。
“陈小姐,您怎么到这来?快跟奴才们回去吧。”宫人赔笑着对陈姑娘说,几乎是半拉半拖把陈姑娘带走。
陈姑娘被带走时,没有挣扎得很厉害,但我注意到那些宫人来寻人,看到陈姑娘衣裳不整,未着丝履,竟没有一人照顾她这些地方,只跟哄孩子似的将人哄走。
宫里的宫人从进宫到能服侍主子,都是经过培训的,像这种不细心的奴才早就在宫里待不下去,他们居然还在东宫伺候未来的太子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