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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散后,庄贵妃鲜少地不用陪驾,今夜皇上宿在皇后那里。庄贵妃说有些闷,让我陪她散回华阳宫。
两道宫人提灯,我伴在庄贵妃旁边,除夕夜寒气已经没有前些日子重。梅香从远随风送来,夜色如水,恬静幽雅。
庄贵妃问我:“刚刚吃饱了吗?若没吃饱,母妃先前包了些饺子,回去下给你吃?”
我想了想,“是有点饿。”
庄贵妃笑看我一眼,“母妃也是,待会我们母子俩一起吃。”
庄贵妃不让其他人帮忙,亲自去小厨房煮了两碗饺子。御膳房今夜也做了饺子,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庄贵妃做的好吃。
原先在姑苏林家,过年也会吃饺子,但不是母亲亲手包的。那时候众人围坐一桌,林重檀永远是最受瞩目的那个。
现在的林重檀正在寒冷刺骨的天牢。
我虽没再去天牢,但也知道林重檀没死。他要是死了,就算死讯不公布,太子也会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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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我也忙碌起来。皇上自从上次考了我功课,每日都要叫我去他跟前答话,有时是背书,有时是拿朝廷上的事考我。
在御前的时间长了,也知道点前朝的事。
三叔年后连递了二十几封折子,终于被允以面圣,一同面圣的还有父亲。
半年多未见父亲,他的身影似乎一下子矮小许多。我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是因为他一直弯着腰。
我本不应该在这里,但我刚刚问题答到一半,父亲和三叔就来了,皇上也没让我走。
父亲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从外面进来,目不敢斜视。
“罪臣林昆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父亲将头贴于地砖上,一旁三叔也跪着。
“罪臣?”皇上不过才说了这两个字,殿上的父亲身体就剧烈一抖,他随后跪得更加贴于地面。
“好一个罪臣,你说说你的罪在何处?”
父亲身体又是一抖,殿里过分的寂静让他寒冬腊月汗如雨下,他不敢擦汗,声音卑微,“陛下,罪臣自知罪无可赦,但有一事必须禀明陛下。”
“说。”
“罪人林重檀实则并非罪臣亲子,当年罪臣的贱内去寺庙祈福,路遇山贼截货杀人,逃难时逃到一农妇家中。农妇与贱内同日生产,本以为农妇心善,结果是农妇动了邪念,要将臣子与其子互换。一换便是十三载。
此子便是林重檀。这十三年罪臣对农妇之子林重檀悉心照拂,可怜我儿在农妇家里日夜受赌鬼养父的毒打。农妇临死前来到臣府上说出真相,臣想祸事既是其母做的,加上农妇去世,其父嗜赌成性,早些年也离世,便不牵连此子,依旧将林重檀养在府中。
因此罪臣将臣子从农妇接回后,对林重檀也如亲子般对待,可谁知道他长大后竟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倒是我儿,在农妇家养大,天生体弱,没在臣膝边承欢几年就离世。
陛下,罪臣将家族族谱一同带来,臣已将林重檀逐出族谱,他永世不再是林氏族人!”
父亲,不,我现在应该称呼他为林昆颉。他每说一句话,我脑海里就闪过他夸林重檀的种种画面,也闪过林夫人是怎么抱着林重檀唤心肝肉的。
最后我面前出现的是林重檀在天牢里的样子。
原来人拥有的一切竟那么容易失去,他可有想到他的今时今日?
第73章 寒露(2)
大殿之内静悄悄的,仿佛银针落地也能听得清楚。皇上久久未语,跪伏在地上的林昆颉与林鸿朗兄弟两人皆不敢抬头。
林昆颉高举族谱,因举着时间过长,手臂难免发酸发抖,但他极力想控制住。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脸已经涨红了。
“林爱卿,你也知道这件事吗?”皇上终于开口,问的是我之前的三叔。
林鸿朗跪资愈发标准,“回陛下,家兄曾给臣来过家书,让微臣以对待自家子侄对待林重檀。微臣受天恩教诲,怜爱世人,不以血缘论亲近,但臣绝不知情林重檀会做出这等蝇营狗苟的事。”
皇上尾音上扬哦了一声,“那两位爱卿认为朕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臣等不敢妄言。”
“既然不想说的话,就退下吧。”
林鸿朗轻扫了眼林昆颉,跪着往前爬行了两步,“陛下,罪人林重檀罪责难逃,处以极刑也不为过。”
皇上目光停在林昆颉身上,“江阴侯,你的意见呢?”
“臣无异议,臣也愿辞去爵位。”林昆颉恭敬答。
“看来两位爱卿都认为林重檀非死不可。”皇上话锋一转,“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朕以为你们来是为林重檀求情,动物尚且怜子,你们二人倒是通透,当断则断,荣时绝口不提林重檀的出身,辱时恨不得早除痈疽。光是一条欺君之罪,朕就可以治你们死罪。”
“陛下饶命!”林昆颉和林鸿朗异口同声急呼,春寒料峭,二人背后衣服却湿透。
林鸿朗言辞恳切,“陛下,我们兄弟二人绝无欺君之心,当年家兄是因被林重檀父母蒙骗才误把林重檀视为亲子,这些年家兄对林重檀视如己出,但林重檀有负圣恩,家兄与微臣虽心情悲痛,也万万不敢袒护林重檀。”
“既然悲痛,为何说极刑也不为过?朕看你们两个一为狠心,二为胆大包天,竟敢将赌鬼之子作为林家子弟,参加科考,朕不若严惩你们,岂非日后人人都敢效仿,从白丁之家选取天资聪慧者,为家族谋荣辱?”皇上像是真的动怒了,抓起面前的茶盏狠狠往下一砸。
虽然茶盏砸不到林昆颉和林鸿朗二人,但他们都因龙颜大怒而面色惨白,林昆颉高举的手瞬间瘫软下去。
一瞬间我好似看到皇上眼里的杀意。
皇上砸了茶盏,怒气方消了些许,他没再看林家兄弟二人,目光转到我身上,“从羲,你说说该怎么罚?”
我望了眼下方还跪着的林昆颉,原来有一日我也可以干涉我生父的死活。
真真是滑稽荒唐。
“儿臣不知,但儿臣最近读书,读到一句话,’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我低声说。
皇上沉默一会,下了旨意。
林鸿朗贬去工部尚书的官职,罚俸禄三年,外放地方,而林昆颉的刑罚则重得多,褫夺爵位,林家直系上下流放安化,五年期满才可返回姑苏。林家子弟百年内不许参加科考。
林昆颉暂被扣押,其妻儿子女被勒令半个月到京,受游街之刑再流放。
于此同时,林重檀的真实身份也被公之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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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下来的第七日,我把段心亭带去了天牢。太子上次带我来天牢,就给了我一枚腰牌,有那枚腰牌,我可以随意进入天牢。
段心亭被我带上马车就显得很不安,他在马车上缩成一团,还叫我檀生哥哥。
“檀生哥哥,我们去哪里?”
我盯着他,“去见真的檀生哥哥,你高兴吗?”
段心亭像是听不懂我的话,瞪圆眼睛摇头晃脑一会,又说:“檀生哥哥,我怕……有鬼……”
我没再理他,等马车停下来,我拉着他下了马车。宋楠怕段心亭乱说话,一等他下车就给他点了哑穴。
今日为稳妥起见,宋楠还给段心亭乔装打扮了一番,保证他父亲到场都未必能认出自己儿子。
加上牢房光线昏暗,狱卒多半难以看清段心亭的脸。
宋楠和段心亭作为我的随侍同我进入天牢。再来天牢,我依旧难以习惯里面的气味,以及里面的压抑。
距离上次来看林重檀已快有半月,而他也在天牢里待了一个月。
我看到他时,不由怔住,如果上次说我是几乎辨认不出林重檀,那这次如果不是狱卒跟我说牢房里的人是林重檀,我根本不会信。
林重檀形销骨立,似乎全靠墙上锁铐支撑身体,衣服换成了囚服,上面尽是血痕鞭记,两膝各有暗红血印。
而他的右手被纱布包着,看不清伤势如何。
上次我刚到牢房门口,林重檀就因动静抬头,而这一次狱卒都在哐当开锁了,他却毫无反应。
狱卒一边开锁,一边低眉顺眼跟我说:“贵人小心脚下。”
今日给我引路的狱卒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是宫里出来的。
他说完大步走进牢房,提起角落里的一桶水向林重檀泼去。
那水应该跟之前一样,也是盐水。一泼,林重檀浑身剧颤,一直低着的头总算有了反应,他以一种很迟缓的速度动了动头,再慢慢抬起。
林重檀抬起头,我才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口。伤口应该是新伤,没有处理。
他看到我,先偏了下头,仿佛在辨认我是谁。几息后,他面色发白,抿紧唇重新低下头。
狱卒看林重檀低头,直接抬腿狠踹林重檀的侧腿,口里还说着:“没规矩的东西,贵人来见你,你敢不抬头。”
“够了。”我喊住狱卒,“你先退下。”
我也许不该挑天牢换班的时辰来,这个狱卒完全不如上次狱卒的谨言慎行。
狱卒赔笑地对我笑:“贵人别生气,他不抬头,奴才这才……奴才就退下。”
等狱卒离开后,我微微偏头问宋楠,“周围有人吗?”
宋楠凝神注意周围环境片刻,对我摇头。我深吸一口气,抓过从进入天牢就在发抖的段心亭走到林重檀跟前。
林重檀还低着头。
我盯着林重檀看了一会,把目光放到段心亭身上,“这就是你的檀生哥哥,段心亭,你不是想见他吗?我带你见他,你想必很开心吧?你们终于团聚了。”
段心亭说不出话,只白着脸摇头。他特别抗拒靠近林重檀,我刚刚废了不少力气才把他扯进来。
“你不是一直想跟他在一起吗?现在林重檀就在你面前了,你想抱他多久都可以,此生此世跟他在一起也行,这样便不枉费你为他杀人了。”
说到杀人,我依旧恨难消。
林重檀是受苦了,段心亭也被我关押,可良吉没有命了。
我做再多,他们都不能让良吉复活。
我努力平稳住呼吸,转眸看向林重檀,“林重檀,抬头看着我。”
林重檀身上锁链极轻地响了两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抬头。
离得近,他额头上的伤势便能看得更清楚,曾被我以出山蝶蝶翼形容的长睫被血糊住。盐水的水珠从他的发丝滴落,没入褴褛的衣襟。
“你还认识他吗?他是段心亭,你放心,我把他养得很好,脸上的东西都可以洗掉,他不说话是被点了哑穴。”我顿了下,“对了,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父亲林昆颉已经将你逐出族谱了,你不再是林家人了。”
林家二少爷的身份争来争去,最后我和他都不是,我此生不能上林家族谱,他今生被除名逐出。
不过,我已经不在意林家族谱有没有我的名字了。
在我说话的时候,段心亭忽然挣开我的手,往牢房外跑,但他没跑两步,就被宋楠堵住去路。他表情惊恐,来回看我三人,最后竟躲在我身后。
段心亭说不出话,只啊啊地叫,还坐在地上,抱住我腿害怕地哭,而后又对着林重檀的脸无声喊着什么。
我先是皱眉,随后又让宋楠暂时给他解开哑穴。
我想知道段心亭在说什么。
等段心亭哑穴解开,我方知道他一直说的是,“不要!我不要他!我不要跟他在一起!我不要!”
他像是极怕我把他留在这里,不仅伸手抱着我腿,还用哭得通红的脸蹭我的腿,以示讨好。
第74章 寒露(3)
我拧起眉,想扯开段心亭,可他像是怕极了,死抱着我不松手。我见状,干脆低下头揪住他的衣服,“你怕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见你的檀生哥哥,如今我让你见他了,怎么?你莫非又不爱他了?”
我记得段心亭对我做的事,第一次他带人欺辱我,口口声声骂我贱奴,说我想爬林重檀的床。后来,他让我将我推下水,说的是他要为了林重檀解决我。
我以为他对林重檀情根深种,此时看来,情爱二字虚妄可笑。
段心亭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只一昧地尖叫大喊,我怕他引来狱卒注意,正准备让宋楠重新将他哑穴点上,余光瞥到林重檀。
林重檀正盯着段心亭看,目光都快凝在他身上了。我不由开口,“见到故人看来很高兴,要不要我把他留在这里陪你?”
我这一句话落地,段心亭登时疯狂摇头,尖叫大喊的声音比先前还要大,我只能让宋楠点了他的哑穴,免得引来狱卒。
林重檀从我方才进来,到现在一直没有说话。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他也全无要开口的意思,只是将眼神从段心亭身上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看我应是比较费力,一只眼睛都快被血糊住。我默了一会,从袖中拿出丝帕,一点点帮他把眼睫上的血痂擦掉。
在我擦的时候,林重檀另外一只眼的眼睫抖了几下。他不错眼地盯着我,唇也微微分开,像是准备说些什么,而我在擦到他额头处伤口时,猛然地用手指重重抠了一下。
本凝固的伤口重新裂开,瞬间流出的鲜血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滴。林重檀定是疼的,唇一下子抿紧,我冷眼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指上沾到的血擦到林重檀的脸上。
“给个甜枣再给一棒,你原来就是这样对我的,现在我学得好吗?”我轻声对林重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