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略抬起眼,从怀里拿出一盒药膏,“这是属下原先受伤会擦的药,主子可以把这个涂在伤口上。”
“几个牙印,还用擦什么药。”我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宋楠却表现有些激动,“若不妥善处理,恐怕留疤。”
他见我神情惊讶地看他,声音又放缓,“属下没别的意思,属下咬了主子,是做了冒犯的事,所以想弥补一二。”
“是我让你咬的,何来冒犯。”我想了想,还是将他手中的药膏拿过来,“好了,我擦便是,段家的事情还望你帮我留心,还有,我想见见段承运。”
见完宋楠,我坐上马车去太学。一到太学,我就听到有人在讨论今年的科举。
今年要下科举的人泛泛,其中便有林重檀。林重檀从入太学起,便稳居太学第一宝座,所有太学学子都在期待林重檀今年科举的表现。除了太学学子,京城很多贵族门阀也在等。
林重檀若高中状元,便是真正的天下知。
到了课室,我看到林重檀坐在靠窗的案桌前,他提着笔,却没落纸,不知在想什么。我在自己座位坐下,因昨夜没睡好,课上忍不住打哈欠。上舍的博士虽严厉,但并不严苛,看到我哈欠连天,也只是委婉敲敲我案桌以作提醒。
课间,我干脆翘了课躲进太学的听雨阁补眠。倒是巧合,我躲进听雨阁没多久,夏雨骤临。我窝在听雨阁三楼的榻上,由着雨丝飘进窗内,洇湿衣摆。
雨声下,有脚步声拾阶而上。
那脚步声先移到窗边,再近到我身旁停下。
我未睁眼,任由那人卷起我衣袖,给我上药。待那人准备离开,我才猛然坐起。
“林重檀,你站住。”
林重檀背对着我,手里还拿着未来得及收起的药膏。
我盯着他,手紧抓自己有牙印的手臂,“你怎么知道我手臂……有伤?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林重檀静默片刻,侧眸看向我。不知是我错觉或是什么,他神情似有疲倦之意,像是一夜未宿,但一双眼又格外清明。
我对上林重檀的视线,昨日借着酒劲,我尚且能与他平和相处,但今日我又想起良吉的死。
杀人凶手。
为了不让他看出我心中的恨,我只能闭上眼,可身体忍不住轻颤,“你走吧。”
可我说出这话,他却踱步到我身旁,手指拉开我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手上有伤,不要这样抓着。”
我依旧闭着眼,“我不要你管。”
林重檀语气软了些,“小……”他似乎准备喊我小笛,但刚说一个字,又止住,改口道,“那九皇子记得每日让身旁的宫人给手臂上的伤口上药,不要随便沾水,我把药膏放在这里。”
我听出他要走的意思,不免睁开眼。他目光与我对上,外面雨声淅淅,先前还大亮的天色因乌云密布加窗户关上而变得昏暗。
我咬了下唇,眼泪垂落,他看到我哭,神情不由一变,继而拿出手帕帮我擦泪,“怎么哭了?疼?”
我咬牙不语,等他搂我入怀,我倏然咬住他肩膀,待尝到血腥味,才松开牙齿,呜咽说:“我不想待在宫里,我真的待不下去了,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们走得远远的,去塞外。”
第41章 芒种(3)
外面阑风伏雨,阁内只有我轻轻啜泣的声音,许久后,林重檀才以极低的声音开口,他像是难以启齿,嗓音有些发紧,“我不能离开这里。”
我顿了下,慢慢伸手推开他,自己用手背擦拭脸上的泪,低声道:“方才的话你当我从未说过吧,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
“小笛。”
林重檀刚说两个字,我便咬牙看向他,“谁是小笛?林重檀,你不要老是喊错名字。你走,你若不走,那我走。”
林重檀眉头紧蹙又缓缓松开,浓睫下的双眸里似有挣扎、痛苦,我不再看他,重新躺回去,背对着他。
虚与委蛇的把戏谁都会演,就看谁演得更逼真,林重檀最好再演得真些。我就不信他和太子能彼此信任到愿意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
“我有些事情必须要做,我向你保证,等那些事情做完,没人可以再欺负你。”
我没有再理会林重檀的话,有人守在暗处,我也不怕林重檀再杀我一回,真朦胧睡去。等醒来,外面的雨早已经停了,林重檀也不在身边。
我低头整理好衣服,余光瞥到还放在榻上的药膏,想了想,将药膏收进衣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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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三日,我在迎荷楼见到段心亭的庶兄段承运。
段承运被请到我这个包厢时,明显有些恐慌,他虽在朝中任职,但不过是七品的小官。京城里最不缺有权有势之辈,所以他一来就问:“不知屏风后是哪位贵人,若我先前有得罪之处,在下先向贵人赔礼道歉。”
我看一眼旁边的宋楠,宋楠会意,故意将声音压得极低,让人听不出原音,“段大人无须这么生分,我家主子请你过来是有事相求。”
因我与段承运隔着屏风,并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只从他声音听出怀疑。
“我有哪里可以帮得上贵人的?”
“段大人有个二弟对吗?”
段承运听宋楠提及段心亭,语气立刻生硬了些,“是,贵人为何问起我弟弟?”
“我家主子听闻段二少爷生病的事情很是担忧,想问问段大人,段二少爷的病可有起效?”
几乎是宋楠刚说完,段承运就不客气地说:“阁下这么担心我弟弟,不妨直接递请帖,何苦把我带来这里,楼下的戏还唱着,我要走了。”
这个段承运,跟段心亭的关系还真差。我不仅让宋楠去查了段承运,也让聂文乐查了一遍,两人给的回答差不多。
段承运是段夫人的陪嫁丫鬟生的,说来这件事,还是一件丑事,段心亭的母亲段夫人在怀段心亭前,怀过一胎,因怀孕无法伺候段老爷,便将自己的陪嫁丫鬟开了脸。
哪知道陪嫁丫鬟没多久也怀上了,本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可段夫人那一胎生下便是个死胎。
其中秘辛不得而知,但段承运生下来才三日,其母就被赶去了段家老宅,至今连个姨娘的称号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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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大人,别急,我家主子的话还未说完。实不相瞒,我家主子钦慕段二少爷许久,可惜一直没机会亲近,近日得知段二少爷生病,我家主子愿意出资出人,带段二少爷去别庄休养。”宋楠说前面一句话时,自有他的人将段承运摁在原地,段承运不想听也要听。
邶朝民风开放,狎娈童者不少,但那是贵族狎娈童。若是贵族之间的事情,这关系便是秘而不宣,纵使外人知道,也要说我们只是契兄弟的关系,日后也都会娶妻生子。
段承运听到宋楠的话,半晌没有开口,他绝非蠢人,应该听懂宋楠的言下之意。
“段大人其实不必那么为难,段二少爷病情迟迟不愈,想必阖府上下都为此忧心不已。我家主子愿意伸以援手,是好事,对段府好,对段二少爷好,亦对段大人好。段二少爷娇气,想来没在府里依赖兄长,如今段二少爷由我家主子照顾,段大人有更多精力去为国效力,自然也会更加官运亨通。”
段承运呼吸变得急促,整个人似乎都变得焦躁,“你……你家主子到底是何人?竟说这么荒唐……你们做什么?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放开……”
话未尽,他已经闭上嘴。
我从屏风后探出手,有人将段承运的手摁在我衣袖上。段承运先是一顿,随后仔细摸起我衣袖上的蟒纹。
宋楠问:“段大人可摸清楚了?”
衣袖上的蟒纹是皇子独有的,旁人若私穿,会落个砍头的大罪。
段承运猛然松开手,接下来我听到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段承运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惶恐,“微臣给皇子请安,但不知是哪位皇子?”
“这个你就不需要知道了,我家主子真的很喜欢段二少爷,想如珠如宝待之,金屋藏之。”宋楠说。
段承运呼吸声变大,“可是……可是父亲他不会……”
“段大人,段二少爷如今病成这样,段老爷应该更想治好段二少爷,段大人只要让段老爷相信外地有神医,将段二少爷送出京城,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需要段大人管了。”宋楠顿了顿,“段大人母亲如今还在乡下老宅吧,你和你母亲骨肉分离多年,段大人不想念母亲吗?”
外面《望母台》的唱词咿咿呀呀传入包厢。
段承运没有再说话,但我知道他心动了,便示意宋楠送人出去。在京城里不好明目张胆地绑人,但出了京城,路上遇见山匪、强盗是很正常的事。
段承运离开后,我将身上的蟒袍换成寻常的衣服,从迎荷楼的后门上了马车。我把宋楠也喊上马车,他进了马车后,端坐在离我很远的位置。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我冷不丁问他。
宋楠看向我,“属下并没有……”
我打断他的话,“这个时候你不需要跟我称什么主子属下,你是宋楠,我是姜从羲仅此而已。”
“属下不敢。”宋楠回道。
“你若真的不敢,就不会从将军贬到我身边。日后待太子登基,若我命好,可得一封地,若命不好,终生幽禁或命散黄泉。我现在给你两条路选,一,将我所作所为全部去告诉太子或父皇,若是告诉太子,他应该会看在你报信的份上重用你,二,跟着我,我现在给不了你什么,但我会百分百信任你,未来,有我一日,必有你一日。”
我垂下眼帘,自嘲地笑,“其实我是你,会选第一条,跟着一个无实权的皇子,能有什么好处。”
宋楠低沉的声音响起,“我既然喊了你为主子,你就是我的主子,我宋楠没有认二主的想法,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从几年前宋楠带人剿匪,我便依稀能看出这人秉性,嘴坏但人不坏。这几年想来他也是因为一张嘴,被一贬再贬。
攻善者心,坦诚之;攻恶者心,利诱之;攻权者心,示弱之。
我偏头对宋楠轻轻一笑,“谢谢你。”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我将车窗略微推开一条缝隙,发现原来已经到了我和聂文乐约见面的地方。
一看到聂文乐,我便把袖中林重檀赠我的药膏递给他,“我想让这个里面有催情的成分,你能不能办到?”
第42章 芒种(4)
聂文乐听到我的话,脸色顿变,急道:“你加那东西做什么?”
“自然有用就对了,你无需问那么多。”
我话刚说完,聂文乐就语气带着怒意说:“不行,这个我必须问清楚!”
他见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又连忙收敛起怒容,带着讨好意味地哄我,“从羲,其他事情只要你吩咐,我绝不多问一句,但这种东西很危险的,你到底想用它做什么?你、你该不会想自己用?”
我一瞬间觉得聂文乐脑子有问题,我好端端给自己用什么催情的药。
“不是我用,这个药能加吗?”我问聂文乐。
聂文乐却依旧不答我的问题,只一个劲问我这东西准备给谁用,直至见我面露不快,他方讪讪一笑,“能加,能加,药加好了,我再拿给你。”
他办事倒快,第二日就送到我手里。我打开药膏盒子,凑到鼻前仔细嗅了嗅,发现与先前的味道并无差别,稍微放心。
“这个药性不强吧?”我问。
聂文乐摇头,“我按你说的,往里面的加的药不多。外涂药膏后半个时辰后,身体会发热,但泡泡冷水澡就能忍过去。”他顿了下,踟蹰地说,“从羲,你这个药到底给谁用?不会是那个宋楠吧?”
聂文乐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提及宋楠名字时,还咬牙切齿,仿佛宋楠在此,他就要与宋楠打一架。
“聂文乐。”我冷下声音叫他。
他立刻对我笑道:“怎么了?”
“你不要再胡乱猜测,对了,房子找到了吗?”我先前让聂文乐帮我找一处幽静宅子,最好左邻右舍都无人住。
聂文乐说:“找好了,我办事,你放心。”
我思索一番,将药膏收回袖中,“那好,我先离开了。”
聂文乐一听我要走,便露出依依不舍的肉麻眼神,我只当没看见,转身离开。回到宫里,我先去了东宫。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太子这里,东宫不愧是历任储君住的居所,占地极广,五殿三宫,鸿图华构。我先是坐轿一段路,继而又下轿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到太子所在的偏殿。
太子正坐于案几前,身旁美婢摇扇,一旁摆了好几个冰坛。他知道我来,眼神都未给一下,只问:“弟弟怎么有时间来孤这了?”
我步到他身旁,才发现他面前摆的竟是奏折,他倒是不避讳我,并没有要合上的意思。我看了眼左右的宫人,将袖中的药膏轻轻放在案几上。
太子目光往药膏上扫了一眼,终于抬眼看我,“这是做什么?”
“我……”我说了一个字又顿住,抿着唇不动。太子见状挑了下眉,懒洋洋挥了挥手,旁边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出。
“这个可治伤口、消疤痕。”我低声说。
太子玩味地拿起药膏,他手指生得修长,把药膏都衬得小了一圈,“弟弟原来还会给我赔罪,只是赔罪,就干巴巴地说这些吗?”
我看他把玩药膏,心不由跳快一瞬,但面上不敢有半分异样显露。我仔细研究过林重檀留给我的药膏,此药膏十分名贵稀少,连宫里都没有,不知林重檀哪里淘来的稀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