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节先生选的是击壤自欢。
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良吉的死透着诡异,就算他真的殉主,良吉一家也没必要举家搬迁。良吉家人在姑苏住了一辈子,家境不富裕,骤然换个地方生存,哪有那么容易。
因为良吉的事,我暂时没有心情与人虚与委蛇。双生子又来找我,我不想见,让宋楠将他们两个挡在外面。
院墙隔音不好,我听到他们在说话。
“九皇子哥哥怎么不理我们?是我们哪里做错了吗?”
“应该只是九皇子哥哥今日很忙,我们不要打扰九皇子哥哥,明日再过来。”
好体贴的两个小孩。
只是声音故意提高,想必是特意说给我听的。
转眼也在林府住了快十日,我不得不踏上返程之路。我花了一笔钱,暗中找了专门寻人踪迹的游侠帮我打听良吉一家的下落。
离开林府时,父亲、兄长和双生子都来送我,双生子见我上马车,更是嚎啕大哭。
我停下脚步,想了想,将腰间的玉佩扯下,送给双生子的哥哥月镜,“月镜要好好读书,我在京城等你。”
月镜收到我的玉佩,本还哭的声音瞬间止住,他看一眼玉佩,又看一眼旁边的弟弟云生,见我还望着他,忙挤出一抹笑抱住我腰身,“九皇子哥哥,我一定会好好读书,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我闻言笑意更柔,“那就好。”又转头对旁边的云生说,“云……云……弟弟也是,要跟月镜一起好好学习。”
说完,我转身上马车。
返程因为坐的船,时间大大减少,林重檀返程没有与我同行多久,在乘船的第三日他就下船了。
这次出行,他似乎还有别的任务,我暂时无心神理会他,只想尽快回到京城,弄清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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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皇子,你来了?”
聂文乐一看到我,就站了起来,还笨拙地用自己的衣袖将旁边的椅子擦了又擦,“座位擦过的,你坐。”
其实如果可以有别的选择,我不会想理聂文乐,但聂文乐这个人的确对我有用。他曾与越飞光一起,不知道在太学里欺负了多少学子,那些学子无一例外地没有往外声张,足以证明聂文乐一定程度上很有手段,而且有些事情我不能直接出面。
“我让你帮我查的事情,你查清楚了吗?”我问他。
聂文乐见我没坐,面上露出遗憾,但还是同我说:“查清楚了,你要找的那个叫良吉的书童死在——”他顿了下,“二月二十七日。”
我听到这个日子,不禁神魂恍惚。二月二十七日是太子在荣府设私宴的日子,也是我被段心亭推入碧瑶湖之日。良吉竟然也死在二月二十七日。
“我找到了给良吉验尸的仵作,那个仵作现在已经不在京城,我废了好些功夫才找到。好在他记得良吉,他说良吉是先被人掐死,才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模样。”聂文乐声音越来越低,“良吉指甲里有血,若是自杀,但他脖子上又没出血的伤口,多半是挣扎时,抓到了掐死他的人。”
聂文乐说完,见我迟迟不语,不由轻声唤我。
“九皇子?”
我闭上眼,“我没事,你继续说,段心亭那边呢?”
“段心亭近日来一直称病不来太学,但我买通了他身边伺候的小厮,小厮说段心亭夜里睡着会突然惊醒,说什么不要找我索命,你们两个做什么鬼,早日投胎去,诸如此类的话。段府以为段心亭中邪,还请了人做法。”
我睁开眼,重新看向聂文乐,“法场不会只做一回,我想见见段心亭,你能办到吗?”
聂文乐见我看他,连忙说:“下一场法场不是在段府做,而是在千佛寺,如果你想见段心亭,我可以提前安排好。”
我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枯站一会,发现聂文乐不错眼地盯着我看。我想了下,才说:“你以后不需如今生疏地喊我,我允你叫我从羲。”
聂文乐明显变得高兴,看我的眼神更加恶心的黏人,低低唤我从羲。我没有避开他的视线,还对他轻轻一笑。
聂文乐是一条好用的狗。
七日后,我浑身素白出现在千佛寺。
因是驱邪,段家这场法场办得极为低调,选在千佛寺的后法台,因又下雨,今日千佛寺人稀少。法场环节繁琐,全套办下来几乎要一整日,天色渐暗,我撑着伞踏入此时只有段心亭一人在的后殿。
段心亭跪在佛像前,他果然生病了,身形比原先消瘦许多。他对着佛像,闭眼低声念着什么,连我走到他跟前都没发现。
“段心亭。”我喊他。
他浑身一激灵,随后向我看来,待看清我时,更是跌坐在地,不住往后退,眼神惊恐。
“鬼!鬼!你不要找我,不是我要杀你的!不是我……你别找我索命……”他颠三倒四地说话,面色惨白,好像真的把我当成鬼。
我略一思索,往前逼近他,“不是你杀的我,还会是谁?”
段心亭唇瓣哆嗦,念出一个名字,“檀生哥哥……是檀生哥哥,是他让我杀了你。”
即使再听一遍这话,我依旧控制不住心里愤怒情绪。
“那良吉呢?也是他让你杀的?”
“我不想的,我不想杀他的,是他自己撞见了……我本来还在想要不要追,但檀生哥哥出现了,他说必须杀了他,要不然你的事就会被说出去。”
段心亭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惧,疯狂地抓自己的头发,已经开始说胡话,“不是我!别来找我!我怕!有鬼……鬼来找我了!”
他爬起来往外跑,殿门被打开后,风吹灭数盏蜡烛,菩萨低眉的佛像被阴影罩住,面容似乎变成金刚怒目,正森然地看着我,佛像之大,而置身于大莲花藻井之下我渺小不堪。
我怔怔站在原地,许久后才放下伞,对着佛像磕三个头。
原来回不去姑苏的人是良吉。
是我心生贪嗔痴,可此祸不该牵扯到良吉。
林重檀说自己想要大济苍生,不过是骗人的谎言,他真正要的是虚名,是荣华富贵,否则他为何非要这姑苏林家二少爷的位置,甚至不惜以自己为诱饵,哄我一年余。
他杀我在前,害良吉在后,罪不可赦。
良吉,我会帮你报仇的,我会让林重檀一无所有,受万人唾弃,你且在上方睁开眼看着,好好地看着。
我以头贴蒲团,以泪洗面。
请佛宽宥我终生无法戒定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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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动手惩治林重檀,就绕不开太子。段心亭现在这个状态,就算我抓他去见官,段家人也可以用病人胡言乱语说话当不得真来搪塞,更何况我也不能明面替良吉报仇。
至于段心亭本人,就算他恢复神智,他也不敢说我来找过他,除非他想把自己杀人的事情宣扬出去。
太子为什么那么重视林重檀?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
我越想越入神,连上课的时候都忍不住盯着太子那边看,因为过度入神,甚至他什么时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都不知道。
太子弯下腰,在我案桌上敲了敲,“再看,孤都要被你看成卫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回过神,呆了下,“你。”
他眉毛略微一挑,“哦?弟弟原来真的在想孤,想孤什么?”
我闭上嘴,不肯再说话,见小侯爷贼眉鼠眼往这边看,瞪他一眼,起身往外走。
只是没想到,我刚走出课室,就迎面撞见了林重檀。
林重檀回到京城了,他看到我,垂眼拱手行礼,“见过九皇子。”
我目光停在他脸上,这么好看的皮囊下为什么有一颗最黑的心,如果可以,我真想挖开他的胸膛,拿出心好好看一看。
“免礼。”我对林重檀说,“你……你这一路上可还好?”
林重檀闻及我这样说,近乎失态地当即抬起头看我。
第39章 芒种(1)
我避开林重檀的视线,垂眼看向旁处,待听到林重檀开口说第一个字时,我迅速绕开他快步往前走。
擦过他肩膀时,我脚步略顿一下。
我没有继续上后面的课,找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提前回到宫里,但没想到十二公主也在。
她看到我,眼睛变得极亮,提起裙摆跑到我旁边,“九皇兄,你终于回来了。”
庄贵妃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见状温婉一笑,“十二公主先前一直在念叨你怎么还不回来。”
自从上次被绑架的事发现,我不由对十二公主冷淡了些,我不知道我被绑架的事情有没有她牵涉其中,但她终究是太子的胞妹。
我对十二公主微微颔首,就走到庄贵妃旁边,她近来正在抄写佛经,时常脖颈酸疼,我原先在家里特意学过按跷,只是还没来得及给母亲按过。
庄贵妃发现我给她按摩肩膀,回头对我笑笑。十二公主看看我,又看看庄贵妃,随后也凑了过来,“庄贵妃娘娘,我也给你按。”
“这可不好,女儿家手嫩,还是不要做这些活计。”庄贵妃笑着对十二公主说。十二公主讷讷点头,又往我脸上瞅了瞅,见我只专心给庄贵妃按跷,只好在旁边坐下。
香炉烟气萦绕,我只认真帮庄贵妃按摩,哪知道竟听到小声呜咽声。庄贵妃先搁下笔,拿手帕给十二公主擦泪水,“小祖宗,怎么好端端哭了呢?”
十二公主边哭边看我,并不言语。我皱眉抿了下唇,只能放下手,“母妃要抄佛经,些许是十二皇妹闷着了,我带她去喝果茶。”
“好,你们两个孩子去玩吧。”我走前,庄贵妃在我手上拍了拍,我知道她的意思,对她安抚一笑。
我并非幼童,岂能事事都由她来护着,而十二公主左右不过是个小姑娘。
我带十二公主散到南阁,吩咐宫人送上果茶、点心,十二公主果然贪吃,纵使还挂着泪,也要净手拿点心吃,吃一口看我一眼。等吃完,她才委屈挨过来,“九皇兄,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
我的脾气因她的贪吃散去不少,原来我也想过当一位好兄长,“没有,只是天热。”
十二公主听我这样说,松了一大口气,马上亲热状地抱住我手臂,我不由身体一僵,“十二皇妹,你……你如今也大了,不该……”
“哪有,我还小呢。”十二公主不高兴地鼓起脸颊,她在蜜罐子里长大,一举一动皆透着天真,“再说了,就算我十八了,也可以这样抱着九皇兄。”
我被她的荒唐之言噎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单手抱住我,另外一只手托着腮盯着我看。我忍了一会,实在没忍住,“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
十二公主头摇如拨浪鼓,只是摇完后继续盯着我瞧。我无奈地问:“那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我……”十二公主咬了下唇,“我说实话的话,九皇兄不要跟我生气。”
“你说吧。”
“我觉得九皇兄同我离宫远嫁蒙古的大皇姐长得有些像。”
十二公主说的是长公主,长公主已经出嫁六年,离宫时正值二十岁。
我不由愣了下,而后又想九皇子的脸与我一模一样,长公主为皇帝的女儿,我与她有几分相似也是正常。
十二公主提及长公主后,情绪低落不少,“我有些想大皇姐了,父皇什么时候才能把大皇姐接回来呢。”
长公主远嫁蒙古,一般情况是无法再回故土。但我也不想让十二公主更伤心,叫旁边的钮喜再去拿些点心过来。
“其实我和太子哥哥都很想大皇姐,太子哥哥跟我说他一定会把大皇姐接回来的,到时候大皇姐哪都不用去,就留在宫里住一辈子。”
十二公主的话本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直至她后面小声地嘀咕,“太子哥哥肯定能做到的,他那么想大皇姐,把大皇姐的小像随身带着。”
我不由怔住。
随身带长姐小像?若是年龄尚幼小,还可以用思念为由,可太子早已及冠,寻常人哪怕跟兄弟姐妹关系再好,似乎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不知为何,我心竟跳快了一瞬。我转头盯着十二公主,想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但她此时并没看我,垂头丧气像只小狗,用下巴压在桌子上。
我一直在想太子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厌恶我,以及他说那句话——
“孤最讨厌东施效颦、鸠占鹊巢之辈。”
我之前认为他说的是我效仿林重檀,占了林重檀的地,但好像并不是。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先前无异,作随口一提状,“大皇姐与太子关系很好吗?”
“好啊,非常好,太子哥哥原先都是叫大皇姐为阿姐的,当时大皇姐远嫁蒙古,太子哥哥整整病了七日,整个太医院束手无措,最后是国师来了,才治好太子哥哥的病。”十二公主还同我说,“原先太子哥哥脾气可没这么坏,现在坏死了,偶尔连我都欺负。”
我想了下,“宫里可有大皇姐的画像?”
十二公主想了想,“我也有大皇姐的小像。”
她第二日就取了长公主的小像过来,我看到小像上的女子,发现十二公主并没有说谎,我的眉眼的确与长公主有些许相似。
我试着遮住我的下半张脸,十二公主惊讶地啊了一声。
“像吗?”我问她。
她忙点点头。
我又看了小像一会,才将小像还给十二公主,斟酌道:“你把大皇姐小像给我看的事情还是不要说出去了,太子敬重大皇姐,若是知道我们私下讨论大皇姐与我这个大男人相像不相像,些许会怪罪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