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身上沾满了灰。
　　不过时故并不嫌弃，伸手就抱住了郁詹。
　　郁詹声音放柔了些许：“这是怎么了？”
　　时故声音有些发闷：“看不到你。”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了郁詹的预料，随后便是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扬，不过上扬到一半，他注意到时故抬头看了过来，立即收敛了笑意，故作冷静道：“我就在这里，慌什么？”
　　时故不语。
　　他也不知道他在慌什么东西，但他就是害怕。
　　过去得到过的温暖太少，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就总觉得不真实得厉害，好像一睁眼一闭眼，就会骤然跑掉。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抬头，看着郁詹，对方的身影几乎将他的眼眸完全映满。
　　这个问题困扰了时故很长一段时间，但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问了出来。
　　他幼时困于家中，稍稍大些，又被抓进了实验室，再往后更是直接生了病，因此情爱这种东西，别说了解，他连听都没听人说过。
　　但他见过研究所导师带学员的场景，加上郁詹几次表现出的，对师徒关系的排斥，让时故隐约意识到，他和郁詹的相处模式，其实并不符合常理。
　　他忽然很想知道郁詹如何看待他二人的关系。
　　时故已经很多年没有对外界事物表现出强烈的欲望与好奇，但这件事，时故非常想要知道，甚至想到了抓心挠肝的程度。
　　他觉得这对他非常非常重要。
　　郁詹有些惊讶于时故会问出这个问题。
　　灶台沾染的灰尘让他看上去有些许狼狈，他俯下身，这个距离让他和时故的唇挨得很近很近，是那种稍不注意，就可能亲上去的近。
　　时故莫名产生了一种郁詹会吻住他的错觉。
　　他颤了颤，但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甚至隐隐期待。
　　然而，郁詹并没有亲上来。
　　“等你病好了……我就告诉你。”
　　郁詹眼中闪过几分压抑与忍耐。
　　其实他是想说等九晟天尊的事情过去，但临到嘴边，郁詹却换了说辞。
　　随后，他摸了摸时故的头，笑了笑。
　　“等你病好，一切都会好。”
　　“小白羊。”
　　站直身，郁詹道：“你醒了正好，我刚刚接到消息，景安被安排在山脚了，我带你去找他治病。”
　　说着，郁詹转身欲走，却发现时故迟迟没有跟来。
　　他有些奇怪，回头又看向时故，却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眼神温顺而安静，还有一些若有所思。
　　郁詹问：“想什么呢？”
　　不知怎的，他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太自在。
　　时故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郁詹在做一件很大很大的事。
　　他也知道，这件事非常非常危险。
　　而这件事，郁詹似乎不想让他参与其间。
　　“不吃饭吗？”好半晌相对无言，时故忽然开口，却与方才郁詹的问题无关。
　　“你刚才，是不是在做早膳？”
　　时故说着，扭头就往那炸塌了一半的灶房里钻，郁詹脸色大变，慌忙上前去拽，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灶房内一片漆黑，灶台更是被炸到面目全非，不过那张木质的小桌幸运逃过了一劫，桌子上，摆着一个形状古怪，黑中带黄，黄中带黑的东西。
　　时故没注意到身后郁詹捂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好奇地探头去看，又上手戳了戳。
　　很硬，外壳还有点脆。
　　不过内里是软的，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那是一种很熟悉很熟悉的味道，但由于十几年没有接触，时故很是回忆了一会。
　　“这是……蛋糕吗？”
　　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时故忍不住揪下一块尝了尝，味道居然意外地还可以。
　　郁詹脸都木了，僵硬地杵在屋外，偏还要梗着脖子嘴硬：“你认错了，这个不是。”
　　说着，他又走进屋，试图将时故拉走。
　　时故没动。
　　郁詹愣了愣，疑惑地回过头，却见时故直直盯着他，眼中闪过一道难言的光。
　　这一瞬间，那双向来空洞的眸子却好像蕴含了千言万语，但最终，他只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郁詹不可能凭空学会蛋糕的做法，时故知道，这是他在幻境里时，看到他妈妈做过，才跟着学的。
　　一个场景忽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那是时故六岁的时候，被抓到研究所没有几天，白亦也还没有出事，而他刚刚结束完一场残忍的实验，半抽搐着被送回了房间。
　　工作人员过来给他送饭，可他太难受了，吃什么吐什么，脸色苍白得好像随时都会猝死。
　　这个时候的他还没有展现出那可怕的实力，因此大部分人对他恐惧不深，见状，一个工作人员有些可怜他，便低声道：“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我去给你弄来。”
　　小小的时故蜷缩着身体，好半晌，才低声轻语：“蛋糕。”
　　“小故想吃……妈妈做的蛋糕。”
　　妈妈的蛋糕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吃到。
　　但……他吃到了郁詹的。
　　“我、我就是随便做做。”郁詹扭过头，脸上却涨得通红。
　　末了，他又忍不住开口，眼中带着些许努力想要压抑，又压抑不住的期待：“好吃吗？”
　　老实说，不好吃。
　　但时故却走上前，认认真真点了点头，煞有其事似的，惹得郁詹又是一乐。
　　“走了！”无比自然地拉过时故的手，郁詹不由分说，拽着他就要下山。
　　清风拂过，吹起郁詹高高扎起的马尾，一身黑色劲装让他看上去干净利落，像一杆锋芒毕露的枪，嘴角的微笑却降低了他的锋芒，流露出坚硬外壳之下，少见的柔和。
　　那是只有在面对时故之时，才偶然显露的温柔。
　　很早以前，白亦曾经说过，时故是个非常容易满足的孩子。
　　一个亲吻，一个拥抱，亦或是其余小小的示好，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被人拐跑。
　　那时候，年幼的时故还有些许的不服，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妈妈说得很对。
　　一个微笑，一个蛋糕，时故忽然就觉得，
　　他挺想，就这么跟郁詹过一辈子的。


第七十七章
　　一个月的时间一闪而过, 近日来，四墟大陆流言四起。
　　流言之一，是沧云宗执剑长老叶旬吃里扒外, 勾结外族，引发魔族入侵, 并且还诓骗他人, 设置幻阵，试图栽赃陷害, 陷他人于不义, 还险些害死了在场上百位修士。
　　流言之二，是关于一位横空出世的大能。
　　大能名为时故, 为人高洁, 厚德载物, 据传, 他便是被叶旬陷害之人，却以德报怨, 非但没有追责被诓骗的其余修士, 反而还将他们自叶旬手中救出, 最重要的, 是他的修为还很有可能达到了合体。
　　第一条流言一开始, 众人还是将信将疑, 但后来, 原本将叶旬宝贝一般捧着的青和宗忽然宣布同其断除一切关系，一时间整个九晟墟都陷入了一片哗然。
　　哗然过后, 众人的目光就又放到了第二条流言之上。
　　如果说第一条流言大家还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的话, 那第二条流言散发之初, 基本上就是没有人相信。
　　时故这个名字虽然没多少名气, 但也有不少人知道，这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金丹期，甚至连长老之位，都来得有些不清不白。
　　可渐渐的，风声就发生了改变。
　　先是有几个四大宗弟子称，时故在魔族将将入侵之时，大杀四方，灭了大片魔军，还将一位魔将级别的人物斩于剑下。
　　后是有人偶然撞见大佬闲聊，说到时故，皆是对其的实力无比叹服。
　　而等到叶旬之事证实过后，风向骤然大变，一时间将时故吹得天上无敌，地下无双，最夸张的是，不知是谁还说了一句，时故是天道派来的救世主，要将遭受战乱的九晟墟拯救于水火之间。
　　对此，苍焰墟和天凤墟无不是嗤之以鼻，谁家天道的救世主，就他娘的独独拯救一族。
　　不过不管是哪种说法，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那便是众人对于时故升到极点的好奇心。
　　只可惜，饶是众人多方打听，也探听不到时故现下的位置在哪里，这个人好像凭空消失，自那日幻阵过后就再找不到任何踪迹。
　　而除了前两条流言之外，其实，还有第三条。
　　这条流言传播并不算广，每当有人提及，无不是小心再小心，仿佛天上有人能够听见似的。
　　这条流言，是关于九晟天尊的。
　　近日来，魔族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加大了攻势，一连攻占了好几个门派与城镇，一时间百姓人心惶惶，修士们也都自顾不暇，而到了这个时候，九晟天尊，自然便成了众人第一个想到的对象。
　　然而，九光殿外，跪求的人一天多过一天，九晟天尊，却迟迟没有任何动态。
　　一开始，他们只当是诚意不够，于是三跪九叩，额间鲜血染遍大地。
　　可随着一个接一个的人力竭倒下，众人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若是放到二十年前，这其实并不奇怪，毕竟过往数千年，九晟墟危机也出现过数次，九晟天尊都是从未回应。
　　可偏偏，二十年前，九晟天尊出手，杀了北方魔帝郁穆，又灭了半个魔族。
　　于是乎，有人不平衡了。
　　这类人其实只占了极少的一部分，但在所有人都对九晟天尊表示崇高敬意之时，忽然冒出这样几个人物，就显得异常显眼。
　　几人说法各异，有说九晟天尊拿了供奉不办事的，也有人说九晟天尊只在意自己的女儿，不在意世人死活的。
　　动静刚一出来，一部分对九晟天尊的狂热崇拜的修士就当即揭竿而起，同这些人进行了好一番从言语到身心的据理力争，打得那叫一个狂暴激烈。
　　有人被打以后沉默了，不敢再发出不同的声音，也有人被打之后愤怒了，并开始回击，其中反应最激烈的一个，砸了一个九晟天尊的九光庙。
　　这可就是捅了马蜂窝了。
　　世人皆知，在九晟墟，砸了九光庙的后果，比之砸了四宗山门还要严重可怕得多。
　　砸庙之人也是一个修士，只是修为并不算高，才刚刚迈入筑基期的样子，被抓之后当场就让人扒了衣衫，游街示众，随后更是押于乱市，执行千刀万剐之刑，并美其名曰，杀一儆百。
　　可众人没有想到，即使是到了这种程度，这人竟然丝毫不惧，满身鲜血，癫狂大笑，大骂世人愚昧，拿着贼人当伪神，还说终有一日，大陆会毁在九晟天尊的手上。
　　随后，话语截然而止，这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了自爆，鲜血染红了半边蓝天。
　　郁詹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是在沧云宗的主殿，不过现下已然被征用为仇祎进行战前部署的专用之地，而此刻，殿上坐满了随便跺一跺脚，便能让苍焰墟震上三震的人物，南方魔帝和东方魔帝，赫然也在其间。
　　“郁老弟啊，这件事，你怎么看？”
　　仇祎看向郁詹，其余人也都纷纷侧目。
　　郁詹坐在仇祎的下手，比其余两位魔帝要稍低一等，却比护法堂主之流高上一阶的位置，银白色的面具遮住了他大半的真颜，唯有面具之下显露的一张薄唇，能够看出他有些许的漫不经心。
　　“自诩为天的人，当然不会随意插手凡尘琐事。”
　　郁詹说着，懒懒靠在椅背之上，压下眸中些许嘲意。
　　从他提出想要让其余魔军入境，须得强行撕破法则开始，到现下，已然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时间，这帮人居然还在纠结要不要动手。
　　可是又想要野心，又不敢拼命，这世间，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撑着头，郁詹使出了最近在时故身上新鲜学到的技能。
　　——发呆。
　　只是他到底是不像时故那样，脑子说放空就能放空，因此呆着呆着，便又思考起了正事。
　　其实那些外头的流言，大部分都是郁詹派人去传的。
　　但说时故是救世主这件事，他却是从来没有吩咐。
　　还有那个砸了九光庙被活活打死的，又是哪里来的热血青年？
　　眉头微皱，郁詹放在一侧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
　　这件事情说大其实并不大，乍一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疑点，但郁詹总觉得，事情并不是区区热血二字就能够解释。
　　九晟天尊的洗脑功底有多大，郁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甚至于，这次若不是郁詹派人散发谣言，那些人便是磕头磕死在九光殿脚下，也不会提出一句质疑的话。
　　要不然，明日还是给左玉发个传讯，让他查上一查。
　　郁詹思绪飞转。
　　婉转低旋的琴音自台下响起，却是几个人族女子在其下翩翩起舞，郁詹自留下了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以后就没再开过口，不过仇祎本来也没打算参考他的意见，问完过后，就扭头继续与另外几人商讨。
　　是夜，雷鸣响起，雨声淅沥。
　　这里是九晟墟的边界，郁詹撑伞站在雨幕之间，对这个结局毫不意外。
　　远处，密密麻麻的红黑色旗子摆成了一个奇异的阵法，三个合体期魔帝带领无数手下，各站一处阵眼，强劲的灵力广袤无边。
　　垂眸看着眼前的阵法，郁詹眸中染上些许怀念。
　　这个阵法，还是郁詹的娘亲岚姝授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