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她的脸上写满了怨恨，“就是因为你！因为我和他生下来了一个混血，被全村人排挤！我的丈夫被他们视为邪物！受尽酷刑而死！我的儿子因为你的法则！才两岁不到，就重病缠身而死！”
　　“为什么死得不是你！！！”
　　歇斯底里的怒吼声传遍了整个闹市，从万人敬仰，到万人唾弃，也仅仅是片刻的时光而已。
　　那一天，各方被九晟天尊迫害过的人蜂拥而至，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而他们的怨气，足足发泄了两个多月，才渐渐停息。
　　两个多月过后，郁詹牵着时故，缓缓走到了九晟天尊被关押的位置。
　　那个曾经的大陆最强就奄奄一息蜷缩在那个小小的牢笼角落，一头银发被脏污染黑，狼狈得看不出人样。
　　他大概以为又是来报复他的人，手指微微一动，一抬眸，却对上了郁詹的视线。
　　空气好像一下变得安静，二人在静谧中对视，沉默了许久许久。
　　“你可曾后悔？”
　　沉声开口，郁詹目光中带着冰冷，问的却是当初张涟问过，但岚风行没有回答的话。
　　岚风行沉默。
　　脏污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神色，他依旧没有回答，但时故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紧握。
　　其实，九晟天尊是被时故救下来的。
　　雷劫凶险恐怖，可对于部分天道转世的时故来说，却是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于是在最后一道雷劫降临之前，时故一把抓过了身受重伤的九晟天尊，保住了他最后的一口气。
　　而面对郁詹复杂的目光，时故不躲不避：“他坏事做尽，不该这样轻易就死。”
　　“至少，应当对枉死之人一个交代，也应该对无故遭受欺压之人一个交代。”
　　说完，他又微微仰头，在郁詹唇角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你下不了手的事，那就由我来做。”
　　郁詹顿了顿，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将时故抱在怀中，静静看着远处。
　　时故知道，他是默认了。
　　重伤的九晟天尊虽然活了下来，但修为尽废，此后同凡人无异。
　　郁詹押着他去了苍焰墟北方魔都，那个从前温馨、现下冷清的院落里。
　　二十年始终未曾撤去的灵堂空荡依旧，郁詹看着，强硬地按住了岚风行，逼着他对着牌位磕头道歉。
　　牌位上，写着郁穆和岚姝的名字。
　　再之后，郁詹就没有管过九晟天尊，而是将他交给了张赤霖。
　　这人作孽太多，要还的债也太多。
　　郁詹管不了，也不打算管。
　　这是他应当的报应。
　　至于这一次为何前来，则是因为张赤霖说，要由他来最后决定九晟天尊的结局。
　　对此，郁詹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说：“放了吧。”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没什么波动，但听了这话的九晟天尊，却是身体狠狠震了一震。
　　以九晟天尊现下在大陆的名声，放他出去，恐怕比在牢里还要过得痛苦与凄惨。
　　但他不会轻易死去，因为在张赤霖让他去向全大陆负荆请罪之际，就给他喂了一粒极品的丹药，让他即使身受重伤，依旧不会有性命之虞。
　　不过，虽然外伤不会让他身死，可病痛与寿命，却是不会因此得到任何改变。
　　时故几乎能够想象到现下只是个普通凡人的后半生，穷困潦倒，仇家不断，病痛缠身，最后痛苦死去。
　　留下这句话，郁詹没有多言，转身离开。
　　但他没有想到，也就是几个月过后，他居然还会再一次来到这里。
　　不过这次再来，牢笼里的九晟天尊却变成了一团碎肉，白布盖着，只有一些鲜血渗了出来。
　　范宏胤也在，皱着眉，沉声道：“他出去之后，被一些混血和魔族抓去虐待，后来大概是扛不住了，就……跳了天诛崖。”
　　“而且估计是被折磨得太厉害，他后来的精神也出了一点问题，疯疯癫癫的。”
　　说到这里，范宏胤忍不住瞥了一眼时故。
　　他对于时故的事情只囫囵知道个大概，但这也不妨碍他觉得唏嘘。
　　这些天里，他们查明了不少事情，其中有一项，便是当初时故之所以会投胎失误去了别的世界，就是因为九晟天尊的法则使得整个大陆的人都无法突破大乘，时故根本就无法在四墟大陆正常降生。
　　若非如此，时故也不至于被折磨成了个精神分裂。
　　可笑的是风水轮流转，当年九晟天尊间接将时故逼成了个疯子，而他临死之际，也被过去的仇家弄成了个疯子。
　　“还有这个，是在他身上找到的。”
　　范宏胤说着，递给了郁詹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听说他在最后疯了的那段时间一直念叨着涟儿、姝儿……”
　　范宏胤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郁詹垂眸。
　　纸上字迹是由鲜血写就的，字迹潦草，想必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完成。
　　字不多，只有七个，分为两列。
　　是我错了。
　　对不起。
　　空气有些沉闷，预示着今日又是一个乌云密布的日子。
　　而牢房中的气氛，比之天气还要沉闷。
　　郁詹沉默了太久太久。
　　久到外面响起了闷雷，久到闷雷过后又下起了大雨，最后久到大雨转为小雨，渐渐变得淅淅沥沥。
　　范宏胤向来是有眼色的，瞧见了他的状态，便立刻命人将九晟天尊带了下去，自己也悄然离开。
　　很快，偌大的囚牢里，就只剩下了时故还有郁詹。
　　终于，郁詹开口了。
　　“死于天诛崖下的人，连身带魂，全然湮灭，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郁詹抓纸的力度很大。
　　随着修为的散去，心魔的影响也会渐渐消失，这段时间缓缓回过味来的九晟天尊，心理上遭受的压力恐怕绝对不小。
　　之前郁詹问岚风行可曾后悔，岚风行没有回答。
　　但现在，郁詹知道了答案。
　　他不是因为承受不住折磨，才选择的跳崖。
　　他是在告诉郁詹答案，也是在为自己偿还。
　　至于他觉得对不起的人，是仅仅只有张涟和岚姝，还是包含着整个世间，那恐怕，只有九晟天尊自己才知道答案。
　　时故沉默，牵着他的手，静静陪着。
　　没有安慰，也没有劝解，只有陪伴。
　　他知道，郁詹此刻需要静上一静。
　　牢房沉闷，时故拉着他站在了牢房门口，二人一同看着屋外。
　　雨水已经基本停下，只是乌云散得很慢，因此周遭依旧沉闷。
　　郁詹好像站成了风中的一块顽石，不知过了多久，才稍稍地动上一动，却是将时故紧紧拥到了怀里。
　　从郁詹意识到九晟天尊那纹路来源的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要手下留情。
　　事实上，他也分毫没有留情，无论是言语逼迫对方心魔加速滋生，还是暗中施力，让张涟以灵体之身，也可以开口说话。
　　再到后来的将九晟天尊交给张赤霖，以及最后放他出去自生自灭。
　　郁詹并未手下留情。
　　但……
　　“我终于报仇了。”
　　收回了那张沾满鲜血的纸，郁詹说着，声音干涩而沙哑。
　　时故顿了顿，手掌悄悄移到了郁詹的后背，轻柔地拍打。
　　一如当初郁詹安慰他时那般。
　　他终于成功了，让那个罪恶滔天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可是为什么……”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郁詹脸上满是茫然，“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时故心中一酸，紧紧地回抱住了郁詹。
　　那只向来宽大稳重的手此刻颤抖着夹在二人的拥抱之间，却仿佛攥住了时故的心脏，让他感觉到了异常的酸涩。
　　他很少看到郁詹如此脆弱的样子，因此偶然看见一回，就心疼地无以复加。
　　可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此刻的郁詹，只能用侧颜轻轻摩擦着他的脸颊，呢喃般开口：“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他都知道，是真的知道。
　　他知道压力骤然消逝的那种空虚，也清楚大仇终于得抱之后的迷茫。
　　正如那一年，他终于逃出了那个折磨了他一生的牢笼，却躲在角落，悄悄痛哭。
　　“你看。”
　　时故说着，手上微微用力，拉着郁詹一起，走出了身后的牢笼。
　　牢笼之外，是一片广阔的天空。
　　天色依旧昏暗，却在时故说出这话的一瞬仿佛感受到他的情绪一般，悄悄打开了一角，露出内里的万里晴空。
　　于是一束光照洒下，连带着周遭的沉闷也瞬间挥散大半。
　　而就是那么刚刚好的，光束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此刻牵手并立的二人身上。
　　时故的眸子在阳光的投射下闪闪发亮，他轻轻松开郁詹，任凭郁詹的身影占据了他整个发亮的眼眸。
　　半晌，时故笑了。
　　“你看，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