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方面,这些人里很少能有人医术足以与景安媲美,另一方面,时故的药又已然耗尽,四墟大陆的医修们本就没什么治疗精神上疾病的经验,还没有原本的药物作为参考,一时间都不敢随意对时故诊治。
于是绕来绕去,郁詹能指望的,居然还是只有景安这位原本就接触过时故药物的医师。
或许,真的是他想的太多了吧。
紧紧皱着眉头,郁詹心中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
而此时此刻的二人都是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第二天,郁詹心中的疑惑就得到了应验。
人族真的来了波大的。
“你这嘴,是开了光吗?”
第二日清晨,范宏胤看着前方的战火,面色有些凝重。
他面前的是一个水镜法器,可以数百倍的放大远方的场景,而水镜之上,赫然显示着沧云宗的山门。
却见在沧云宗山门上空,无数御剑的身影密密麻麻地在空中漂浮,人数之多,一眼看去竟然完全见不到尽头,而在人群的正前方,乾天宗掌门乾云亭冷冷地举着剑,同对面的西方魔帝仇祎遥相对视。
而其身后,数十位元婴期以上的修士穿插在众人之中,与无数普通弟子一起,组成了一个玄妙的阵法。
即使是隔了如此遥远的距离,其间泄漏而出的,属于巨型剑阵的凌厉剑气依旧让人心中一悸,郁詹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知道单凭仇祎那帮魔族的脑子,恐怕很难应对这样的阵法。
果不其然,一个魔族下属急匆匆跑了过来,在郁詹面前扑通就跪了下去,慌慌张张道:“郁小殿下,尊上请您赶紧过去!”
郁詹脸色一沉。
这帮人倒也真会选择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择了时故要去治病的这一天来。
范宏胤的脸色也不太好,先瞥了一眼郁詹,才抱胸站在一旁,凉飕飕开口。
“有事小殿下没事郁公子,你们尊上的脸,还真是够大。”
见状,一直坐在悬崖边上,垂首不语的时故微微一动。
——那是自郁詹认识时故以来,时故发呆之时就经常会去的专属位置,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以前郁詹不清楚时故病情时,就时不时会有一种时故想往下跳的错觉,现在清楚了他的状况,见他坐在那里就越发地胆战心惊。
于是郁詹立即走了过去,想要将时故从危险的地方带走,对方却忽然抬头,一只手揪住了郁詹的衣袖。
由于最近吃药的缘故,时故的情绪波动明显比过去更加迟缓,这让本就感情不太丰富的他很多时候都像个木头,可此时此刻,郁詹却分明在他无神的双目中看到了些许担忧。
一旁仇祎的下属还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郁詹的回复,郁詹沉默了一会,忽然俯下身,一把将时故从悬崖边抱了起来,安安稳稳地放到了范宏胤的面前。
其实光就修为而言,仇祎是在乾云亭之上的。
然而加上足有上千人组成的剑阵,以仇祎那个只会横冲直撞的脑子,还真就够呛能讨得了好。
后续的计划还有不少用得上仇祎的,这个人,暂时不能让他有事。
在一瞬间做出取舍,郁詹顿了顿,冲着范宏胤道:“你先带他去找景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立刻就过去找你们。”
范宏胤点头。
人族这一次显然动了真格,战火燃得更是无比激烈,难保不会波及到十六峰这里,届时缠斗是小,若是刺激了时故的病情,那可就大大的不妙,这个时候将时故带走,确实是最佳选择没错。
但是想了想,郁詹还是不放心,便扬声将祝汇也叫了过来,让他跟着时故,并再三叮嘱,千万千万,不要让时故动手。
对此,祝汇不明所以。
他并不清楚时故的病情,这一个月里也只和时故有过偶尔的几次接触,不过虽然接触的不多,祝汇对他的印象却很是深刻,温顺乖巧,非常对他这样的糙汉的胃口。
一个温顺乖巧的金丹而已,自己怎么可能让他动手?
这般想着,祝汇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满口答应。
时间有限,郁詹来不及多说,只紧紧地搂了时故一把,珍而重之地将一块未成型的玉佩塞到了时故的手里,低声道:“等我。”
——这玉佩里有一道郁詹的灵力,一旦时故发生什么突击状况,郁詹立刻就能察觉,这是他昨夜临时加到玉佩里的。
说罢,郁詹再次戴上了他那个银白色的面具,转身就走。
本该冰冷的玉佩由于沾上了郁詹的体温,摸上去暖暖的,时故在他转身的一刻伸了伸手,似乎是想要拉住他。
但最终,他还是缩了回去。
离去的背影挺拔修长,深深映入了时故漆黑的眼眸。
他知道,郁詹有自己的事情要办。
尽管时故并不清楚事情的具体内容,但是他大概能够猜到,那是他筹谋了十几年的大事,绝对不能有一点差池。
而他自己……或许也应该学会勇敢面对自己的病情。
“尊上和公子的关系可真好。”郁詹走后,祝汇十分感慨,“属下看着尊上一路走来,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
时故抚摸着玉佩的手一顿。
范宏胤见状也插了进来,手里的折扇摇得风度翩翩。
“可不呢,你是没看见,你每次一做噩梦,他就到你屋子外面守着,那没日没夜的,别说是对某一个人这么上心了,就是当年每天生死一线的时候,我也没见他这么谨慎过。”
这二人显然就是随口的一句感慨,说完就罢,时故却是站在原地,思绪飞转。
这些事情,他从来都没有听郁詹提起过。
每天生死一线吗……
时故眨眨眼,内心头一次,对一个人的过去,产生了些许好奇。
……
馐珍楼的位置说近不近,说远,对于他们这些修真之人而言,其实也不过就是御剑一刻钟的距离。
范宏胤御不了剑,便由祝汇带着,三人一路无话,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然而等时故下了剑,看向周遭,却是险些没认出来。
这个城镇他曾经来过两次,只是以往的时候,这里都是人来人往,热闹繁华。
可是现在,街道空空如也,繁华也是半点不见,只有寥寥几个路人还提醒着时故,这里并不是一座空城。
“沧云宗被魔族占领的消息传出去后,这里的百姓们就跑了大半。”
见到时故脸上的疑惑,范宏胤轻声开口。
“上位者想要获得一些东西,有些牺牲,就注定无法避免,这座城池逃走的百姓是一种牺牲,而别的一些人,例如我,例如郁詹,再例如……郁詹的娘亲,则是另外一种牺牲。”
时故一愣。
祝汇去前面问路了,偌大的街道之上,现下只有范宏胤和时故两个人。
“郁詹的……娘亲?”
时故知道郁詹的父亲是北方魔帝,知道郁詹的外公是九晟天尊,可关于郁詹的娘亲,时故好像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这些事情本来不该我来多嘴,但我觉得,你有必要了解一下。”
“不过——”
语调忽然一转,范宏胤沉沉地看着时故,眼中的情绪意味不明。
“有件事情,我得先问清楚。”
“你不是四墟大陆的人吧?”
空荡的街道之中,一身白衣略显消瘦的身影脚步一顿。
随后,他缓缓转头,看向了另一位拿着折扇的青衣男子。
大部分时候,时故都是温和而沉默的。
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冷得像冰,直直刺向范宏胤,大乘期的威势在此刻尽显无疑,范宏胤脸色当即一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而时故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黑眸深沉得让人捉摸不透。
第六十章
时故的实力有多强, 中过他一剑的范宏胤是再清楚不过的。
只是大概是这一个月和和气气的相处太过舒适,兼之时故和郁詹呆在一起的时候又着实乖巧得有些过分,以至于渐渐的, 范宏胤又忘记了这个人的可怕。
而现下,时故冰冷的眼神再一次唤起了他当初的恐惧, 有那么一瞬,范宏胤竟觉得面前的这个人, 和当初面无表情刺他一剑时达到了惊人的相似。
冰冷,淡漠,感情缺失。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那时的时故眸色是琉璃般无机质的灰色,而现在, 却是一片摸不到底的漆黑。
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是一位当初为时故诊治过的医师。
这位医师乃是当时所有医修中修为最高的一位, 同时也是少数的,有过治疗精神上疾病经验的一位, 而对于时故的病情,他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很多时候, 我们会觉得病人发病时仿佛变了一个人, 但其实, 刨去无法抑制情绪这一点, 发病的那一面往往也是他本性的一部分,只是平日深藏心底,秘不示人罢了。”
那个时候范宏胤并未在意这位医师的话, 而现在, 范宏胤瞳孔骤缩, 连呼吸都仿佛被彻底冻住, 咬着牙才忍住了大腿的哆嗦,艰难地看着时故。
别看范宏胤现下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但论见识,他比之现下大部分的所谓前辈高人都高出了不知凡几,甚至于便是太上长老级别的合体期,他也见过不下五个。
其间,要说最让范宏胤感觉到压力的,非郁詹他爹郁穆莫属。
郁穆有多强,这个自然不用多说,合体期大圆满,比之大乘也只稍稍地低了一个境界。
可就算是当初全盛时期的郁穆,也断没有时故此刻的威势。
这就是大乘的实力吗?
一个眼神,就让人心惊胆战。
空气一片寂静,范宏胤鬓边不自觉地渗出汗水。
而在范宏胤注意不到的地方,点点若有若无的灰自时故眼中升腾而起。
这是郁詹的朋友。
时故淡淡地想。
郁詹的朋友……不能随便灭口。
随后,他顿了顿,灰色渐渐褪去,一瞬间好像又恢复到了那个小白羊的状态,而伴随着压力的骤然消失,满头大汗的范宏胤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时故默默听着他狼狈喘气的声音,却只垂着眸,一声不吭。
好半晌,范宏胤总算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正要开口,时故的一句话,又让他瞬间惊疑不定。
“你不也不是九晟墟的?”
范宏胤猛地抬头,却见时故静静看着前方,面色平静,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轻而易举地道出了范宏胤深藏的秘密。
其实时故对范宏胤的印象一直都算不错,可是现在,他觉得范宏胤很讨厌,非常非常的讨厌。
尽管心里清楚,这份讨厌更多的是由于身份被揭穿的恼羞成怒,但时故还是看他极其极其地不顺眼。
“你是人和妖的混血,却采用了某种手段,强行剥除了妖族的血脉。”
“这种剥除血脉的方法不会损失你原本妖族漫长的寿命,只是让你灵力尽失,像一个普通凡人,却又比普通凡人抗揍一点,所以上次我没有一剑把你捅死。”
“另外,你以前说过,你来自浔县。”
时故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
别看时故每次进学必定犯困,但凡是课上讲过的,他基本都记得清晰。
其间,天凤墟的势力分布,也是课堂内容的一项。
“郁詹不会跟弱者合作,你又能承受得了血脉强行剥离而活到如今,浔县又是白凤一族的地盘。”
时故看向范宏胤,语气无波无澜:“你是妖王白鸿风的后代。”
范宏胤半晌无言。
认识时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时故说这么多话。
只是这话的内容,却多少有些扎心。
“……郁詹到底是有多眼瞎,才会觉得你是个小白羊。”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良久,范宏胤才苦笑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否认。
时故听到了他的话,目光依旧不变。
本来,他就没有说过自己是小白羊。
范宏胤却似乎陷入了回忆,笑了笑,道:“确切的说,我不是他的后代,只是他一个实验品。”
“都说杂种天赋强,你知道的吧。”
“当年,白鸿风为了培养势力,一口气抓了数百个人族女修,二十年时间,生了上千个后代,不过可惜,最后安安稳稳活到现在的,就我一个。”
他语气颇为嘲讽,末了还看向了时故,却发现时故垂着头,压根没有听他说话的内容。
范宏胤:“……”
得,他算是看明白了,人家对他的身世没有一点兴趣。
范宏胤猜得没错,时故完全没有心思听他多说。
范宏胤是怎么看出来的?
内心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填满,时故面上不动声色,习惯性揪着衣角的手却暴露了内心的忐忑。
范宏胤知道他的来历,那……郁詹也知道了吗?
郁詹若是知道,会怎么想?
会像接受他的病情一样接受这件事吗?
还是会觉得自己一直都在骗他?
而如果他不接受,自己又该怎么办?
可以把他抓起来,一直放在自己身边吗?
不、不行。
被关起来的感觉很痛苦,郁詹一定不会开心。
眸色忽深忽淡,时故的心也跟眸色一样混乱,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郁詹的想法已经如此让他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