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光渐深。
郁詹不是个会煽情的人,一直都不是。
但现在,或许是喝醉会让人意识不清,也或许是时故的目光,准确地戳中了他儿时少有的软弱时刻。
于是他顿了顿,轻轻松开了时故,直视着他的眼睛。
时故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被郁詹半强迫地捂住脸,强行转了过来。
“你很好。”
一片残破狼藉的背景之下,郁詹的神色严肃认真:“特别特别好。”
平时的郁詹虽然也有些不苟言笑,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嘲弄的,嚣张的,亦或是静静地站在角落,用一种看不出情绪的眼神有些懒散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严肃认真这个词语,似乎和他并不太搭边。
——这一点其实他和时故很像,时故也总是一个人发呆,并将周遭事物尽收眼底。
而现在,这样的严肃出现在他的脸上,却并不让时故感到紧张,反而有一丝莫名的安全感。
“我会帮你找最好的医师,寻最好的灵药,他们会治好你的病,然后,你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便是九晟天尊也没有办法和你媲美,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
时故好像愣住了,一动不动,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肌肉有些紧绷,就这样傻傻地看着郁詹。
而郁詹的话还在继续:“你还会交到很多朋友,会有自己的爱好,会在太阳底下开怀的笑,会成为最耀眼的一道光。我知道,你很想要自由,对不对?”
自由……
当然想要,想得要疯了。
可是……
可是,从来没有人跟时故说过这些,所有人都让他接受命运,叫他乖乖听话,骂他是个怪物,害人无数,同时却又想从他身上获得利益,虚伪至极。
也从来没有人……哪怕一个,告诉过时故,他会有很好的未来,就算偶尔遇到一个好人,也只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摇摇头,转身离去。
郁詹……是要帮我?
“帮”这个字实在是太陌生了,以至于过了好一会,时故才意识到这一点。
“可……可是……”
时故的手不知何时有些许的颤抖,他慢半拍地用另一只手按住,却发现两只手都是一样的抖。
几缕阳光从裂开的建筑物中渗透进来,洒在二人身上,郁詹那双向来攻击力十足的眼睛现下却坚定中带着温柔,将时故眼中的慌乱与犹豫全都看了进去。
过去的十几年,时故承受过很多痛苦。
但或许是遭受的足够多了,渐渐的,也就麻木了。
可现在,在郁詹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眸光之下,铺天盖地的委屈却倏地包裹了时故,好像一个在外面受到了欺负的孩子,一回到家看到亲人,就骤然破防。
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就连眼眶都有了些许的红。
“我求过医生的……”
时故喃喃着,不知道是在同郁詹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求过的……我跪下来……求了好久好久……”
“他说……他不能给我治……”
“他还把我……抓走……”
极致的痛苦让时故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时故紧紧抓着郁詹的胳膊,巨大无比的力气让骨骼发出了难以承受的“咔咔”声,但沉浸在痛苦里的时故没有发现,温柔看着时故的郁詹也仿佛感觉不到。
郁詹一把将时故再次搂进怀里,在他背上轻拍。
“他不给我治……”
时故还在喃喃自语。
“为什么……”
“为什么啊……”
“我是……坏孩子吗?”
空洞的声音仿佛一把尖利的刀,刺得郁詹心如刀绞。
“不是的,你不是,你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他们都说我是怪物……”
“不是的,那只是他们太弱了。”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时故的背,郁詹轻声开口,眼中光芒一闪而过,带着厌恶与阴狠,但声音依旧温柔。
“世人都是这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太强了,所以他们害怕,怕你会抢了他们的地位,夺了他们的权势,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时故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于是他眨了眨眼,却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模糊。
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郁詹的肩上,他拍打时故背部的手一顿,随后,又一次轻轻推开了时故。
低下头,郁詹直视着时故泛红的眼,以及眼中的迷茫与无措。
但这一次,时故没有躲闪了。
尽管看得出来,他目光依旧慌乱,还带着淡淡的,无能为力的悲哀。
郁詹忽然笑了笑。
黑色的魔纹一点一点自颈后蔓延开来,逐渐侵蚀了他半张侧脸,看上去邪性诡异,却又有种奇特的俊美。
随后,他又牵起了时故的手,将它抬到与自己脸部平行的不远处:“你看,我才是怪物,非人非魔又非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时故一愣。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直视郁詹脸上的魔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恐怖许多。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而是伸出手,在魔纹上摸了摸。
那魔纹凹凸不平的,感受到外界的压力,甚至还会微微扭动,像一只只钻入了皮肤的诡异长虫,有些瘆人。
郁詹任他摸索,甚至还轻轻蹭了蹭他的手。
“你不是。”好半晌以后,时故才轻声道。
闻言,郁詹挑了挑眉,握住了时故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尤其是在时故这么个小骨架的对比之下,直接就牢牢地将其包裹在了手下。
忽如其来的触碰让时故顿了顿,但却并没有将手抽出。
“对,我不是。”
阳光下,身材高大的黑衣青年目光平静,那是对前路清晰无比,并不怕承担其一切后果之人才会露出来的平静。
“我会让所有觉得我是的人统统闭嘴,会让曾经对不起我,伤害我的人跪下来道歉,我也会……治好你的病。”
破了的大殿有些漏风,吹起了二人的长发。
可能是参加庆功宴的缘故,郁詹平时半扎的头发今天完全绑了起来,高高的马尾让他看上去英姿飒爽,银白色的半边面具也给他增加了一分神秘,配上那一身华贵的玄衣,既像个神秘侠客,又像个高贵公子。
“时故,你相信我吗?”
仇祎半天都还没有回来,也不知在忙着作甚,其余魔族则纷纷做着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到这个隐蔽的小小角落里,两个分别来自于两个世界的怪物,正在进行一番对话。
时故没有回答郁詹的问题。
轻仰起头,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黑衣青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二人都是外貌极为出众之人,一黑一白站在一块,仿佛一张绝美的画卷。
“你会陪着我吗?”
时故的声音很轻很轻。
郁詹笑了。
“只要我还活着,就一直都陪着你。”
“所以,不要再活在过去了,好不好?”
时故一颤。
但很快,他也笑了。
这笑容是他犹犹豫豫照着郁詹学出来的,看上去有些别扭与古怪,但依旧让他平日里显得有些呆板的脸生动起来,异常好看。
时故摩挲了一下放在郁詹脸上的手,缓缓点头。
“好。”他低低道,“我治。”
第五十四章
微微一笑, 郁詹轻轻握住了时故的手,并打了个响指。
这大概是他呼唤手下的一种方式,没一会, 就有几个魔族走了过来。
最前方的那个魔族身材极为高大,比之郁詹甚至都要高上半个脑袋, 往那一站, 简直像座小山。
时故握住郁詹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地就想往他身后缩。
郁詹安抚地在他手上拍了拍。
见状,祝汇的目光落到了郁詹和时故交握的手上, 眼睛微微瞪大。
他跟随郁穆已有五百年的光景, 郁詹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也因此, 见到这一幕便更加惊奇。
要知道他们几个下属, 私下里已经怀疑了很久郁詹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才一直清心寡欲,不沾任何酒色财气。
这倒也不怪祝汇想歪, 他们魔族之人大都性丨欲旺盛, 甚至有的才十五六岁便已然身经百战,虽然郁詹并不算是纯正的魔族,但某些魔族的特性依旧不会缺少, 一度让祝汇十分惆怅,有心想要问个清楚,顺便找找大夫, 偏又没那个胆量, 只能一直憋着不说。
别看郁詹年纪小, 却从小就是个捉摸不透的, 甚至很多时候让祝汇觉得, 比他爹还要可怕。
而现在,万年的和尚居然开了荤,由不得他不震惊。
而且看这小心护着的架势,看上去还很认真。
祝汇忍不住打量了一下时故。
这一看,他眼中就闪过一丝惊艳。
祝汇不比其他魔族,美人这种东西,他见过很多很多。
但像时故这种模样端正,看着还特别舒服的,数量却也很少很少。
说到这个,就要追溯到过去,跟着郁穆走南闯北征战的那段时间。
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彼时,郁穆刚刚获得了九天秘境的传承,修为大增,而获得强劲修为之后,郁穆直接杀上了上一任北方魔帝的大殿,以强势手段登上了北方魔帝的位置,从此,就开始了不断地征战。
别看年轻时的郁穆性子有些嚣张与跳脱,但其实,他是个非常非常有野心的人,这一点,就是仇祎也要甘拜下风,在位不过一百余年,便将整个苍焰墟打了个遍,整个魔族在那段时间几乎只听郁穆一个人的声音,而随后,郁穆又将手伸到了妖族。
于妖族而言,那着实是一段腥风血雨的日子,一度让郁穆打到了哭爹喊娘的地步,以至于此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北方魔帝都是所有妖族的噩梦。
据传闻,一直到现在,妖族内部都还有郁穆的势力深深扎根,影响力可见一斑。
但野心归野心,郁穆本人,其实倒也并没有多么地醉心权势。
究其原因,只是因为在苍焰墟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只要你一天松懈,多的是人想要把你拽下高台,尤其郁穆还是个杂种,不服他的人太多太多,他若不爬到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高度,保不齐哪天就没了项上人头。
郁穆是个心高气傲的,自是不愿让自己落到那个地步,因此也就格外奋力地往上爬。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他认识了郁詹的娘亲以后。
有的时候,祝汇总是会想,若是郁穆真的醉心于权势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或许结局还会有所不同。
郁詹的娘名唤岚姝,是个单纯到不可思议的女人,在她的世界里,似乎全大陆都是好人,坏人都只在故事里存在。
而也许就是这种错误的认知,成为了另一种悲剧的开端。
郁穆渐渐变了。
变得沉稳,变得温和,收了不少野心,也少了很多脾气,甚至还一度想要卸下魔帝的担子,同岚姝一起隐居。
这个时候的他地位其实已经稳定,如果顺利的话,他确实可以离开,去同妻子孩子一起,过神仙般的日子。
只可惜,发生了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情。
而他本该幸福一生的儿子也……
祝汇想到这里,眼神不由一暗,但很快,看到时故,他心情又舒缓了一点。
他是看着郁詹长大的,也知道郁詹这一路走来遭受过多少苦难,因此若是不影响原本的计划,郁詹能有个人陪着,祝汇自然是替他高兴。
这孩子看着面善,想必是个乖巧懂事的,应该能让郁詹的生活开心一些。
就是可惜,胆子小了一点,修为也不高。
郁詹一看祝汇这神情就知道他是误会了,但看了一眼时故,他眸光深了深,并没有解释。
反正,他早晚也会让祝汇的臆想成真。
想通这一点,郁詹眼中浮起些许笑意,看着祝汇,道:“一会仇祎回来以后告诉他一声,我先走了。”
“啊?”还在打量时故的祝汇听到这话当即愣住,赶忙收回了目光,“这、这就走了?!”
他面容惊诧,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不然呢?留在这里欣赏他们被九晟天尊吓破胆子吗?”郁詹声音中没什么情绪波动,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一件事情。
“可您不是还要……”祝汇说到这里顿了顿,下意识瞥了眼时故,没有继续说下去。
时故抿了抿嘴,也有些犹豫地看向郁詹。
郁詹知道他的心思,对此,只淡淡道:“一个沧云宗而已,全给他就是,我不需要。”
“不需要?!”一听这话,祝汇声音都直接拔高了,却在触及到郁詹冰冷眼神的下一刻连忙软化下来。
祝汇是个老实人,虽然战斗力强悍,但其实并不太懂一些个弯弯绕绕,可就是再不懂,他也知道一个沧云宗意味着什么。
这可是四大宗之一!魔族在人族的第一个驻点!
如此重要之物,郁詹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没有了沧云宗,他拿什么作为驻地?拿什么操练手下?拿什么和仇祎竞争?还是说以后都听仇祎的号令?做他的下属?!
更何况,这次计划之所以如此成功,几乎全是郁詹在背后推动策划,完全让给仇祎?那他们这些天岂不都是白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