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在后面跟着,眼皮直跳,心里想着先帝要是知道了这祖宗来逛这种地方,只怕晚上半夜三更得来扒了他的皮。
他小心翼翼地劝道:“皇上,咱瞧一眼就回去了吧,这要是被丞相知道了,只怕又是一顿好训。”
萧归却没理会他,扔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
然后,他一跃上了墙头,瞅了瞅,是块碧色草地,便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皇上!”李凌在墙外急得跳脚,可惜他一把老骨头,爬也爬不上。
此时□□的,扶音阁里人不多,估计都在睡觉。
萧归躲在树后走着,绕到小楼后面,一闪身进去了。
甫一进去,便听见薛思忠跟老鸨的声音。
“哟,薛大人,怎地今个儿这么早就来了?”
“你这话说的,敢情是在赶我走?”
“哪儿的话,这不是您素日公务繁忙,都是晚间才来,好货色还不及给您准备呢。”
薛思忠摆摆手,“别提公务了,近来流民多,想必那个吸血鬼又要来找我,我这才躲出来呢。”
老鸨捂嘴一笑,当然知道他说的吸血鬼是谁。
“丞相大人上次才要了您十几万石,怎么还好意思找您?”
薛思忠冷笑道:“他脸皮才厚着呢,听说昨日便去了王家,今日想必就是我家了,我躲还来不及呢。”
老鸨奉承道:“您便一味推脱,他还能抢你不成?”
薛思忠给自个儿到了杯酒,“这倒不可能,但难保他不会暗地里做手脚。上次的事,你不也疑心是他怂恿了你这里的人去告的吗?”
老鸨一想起这事就晦气,上次告薛思忠之子国丧期间偷奸的事,正是她扶音阁里的小厮,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平了薛思忠的怒气,事后仔细琢磨,总觉着这事不简单。
“谁说不是呢,虽说那小厮跟王家有牵扯,但仔细想想,王家也没有从这件事中捞到好处,大人您折损了十几万石粮食,得好处的反而是他温无玦,这事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他做的。”
薛思忠冷笑道:“可不是。”
一想到可能是温无玦背后做的手脚,故意栽给王家,还趁机敲诈了他粮食,他就胸口郁闷,偏又拿他没办法。
老鸨惯会察言观色,见他神色不好,怕被迁怒,便忙讨好道:“大人别为这种小人气坏了身子,您有钱有粮,他温无玦有什么?打战要钱要粮还不得跟您伸手拿?”
薛思忠听了这话,面色稍缓,露出一点阴险的笑意,“他拿去了也未必就能够留得住。”
老鸨一惊,“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薛思忠无意说明白,只露了一点话尾,“十几万石粮草也不怕吃撑了,吃不完的藏在哪里,我一猜就中。”
……
扶音阁外天阴沉沉的,乌云结在头顶,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来袭,冷风冻得人直哆嗦。
李凌瞧着萧归冷着脸出来,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直奔北城门。
将近暮色,长街上人烟冷落,两条骏马一前一后疾驰着,李凌伏在马上,忍着冷风灌进口鼻的凛冽,追在萧归身后,心里直骂。
汴京北门,巍峨的城楼下,此时聚集了一波又一波的流民。
身上俱是破破烂烂的,面黄肌瘦,老弱妇孺皆有,有悲催的哭声夹杂其中。
守城的士兵们轮流巡着,不时从墙根底下扒拉出一两具瘦骨嶙峋的尸体,裹上草席,装车拖走。
温无玦怀里抱着一个瞧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满目怆然,身上袍服都玷污了,站在一侧,监督禁军搭建临时避难所。
在他旁边的唐玉看得暗自抹泪,“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下官深感愧对头上乌纱帽啊。”
温无玦脸色平静道:“润知有这份心,已经比很多尸位素餐之辈胜出许多了。”
唐玉逗弄着他怀中的婴孩,“这孩子怕不是饿坏了吧,半天也不哭叫,瞧着奄奄一息的。”
这婴孩是他们在城门下捡到的弃婴,母亲饥寒交迫死了,怀里的孩子被发现时却还有一丝气息。
“应该是冻到了。”
温无玦伸手拉了下披风,准备给孩子裹紧一点,忽觉手臂一阵刺痛,从肩膀处往下延伸。
他手肘一软,孩子顿时往下坠。
他心里一惊,想伸手去接,发觉手上竟然没有气力。
下一瞬,一阵急促的勒马声在跟前停下,一道身影猛地压了过来,轻巧地捞起孩子。
“相父老了,孩子都抱不动了吗?”
温无玦抬头,正是萧归,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萧归看了看病恹恹的孩子,调侃道:“相父,这你的孩子?”
第17章 旧伤
温无玦忍了忍手上的不适,淡淡道:“不是。”
唐玉在一旁行礼,“见过皇上。皇上怎么出宫了?”
萧归看了眼城墙底下,入目皆是灰惨惨的,臂弯里孩子细瘦的胳膊仿佛一下子掐住了他的喉咙,竟说不出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鼻息,“呼吸这么弱?太医呢?”
李凌这时才从马上下来,提醒道:“我的皇上,这里是北城门,哪来的太医?”
温无玦略感意外,从旁道:“我已经让人去找太医院了,稍等应该会过来。”
萧归不喜欢抱孩子,把孩子递给温无玦,却见他只伸了右手出来。
他蓦地瞧向他的左手,“你的手怎么了?”
温无玦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惊讶于他的敏锐。
他挥了挥衣袖,别到身后,“无碍,一点小伤。”
唐玉这才注意到温无玦手上有伤,忙从旁站出来,接过孩子,“我来我来,那边粥棚搭好了,我抱他过去喝点粥水。”
“李凌,你也过去帮忙。”
萧归支走了李凌,这才施施然走到温无玦身后,一把捉住他的手。
温无玦受了惊,想要抽回来,却使不上劲,仿佛骨头里有种寒浸浸的凉意侵袭着,酸疼难忍。
“相父这手要废了吧?”
萧归抬起他的手臂,像一段没有任何生气的木头似的,随意摆弄,往下握住手掌,冰凉一片。
温无玦难忍地皱了眉,心说你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
这肩膀从上次被冰雹砸过之后,手臂就一直不怎么有力道,上次太医帮他敷了药,明显已经好多了,怎么今日又反复了?
萧归见他不言不语,蓦地拢住他的腰,用力一提,将他抱上马背。
随后他也纵身一跃,坐在他身后。
温无玦猝然一惊,“你干什么?”
“带相父去看太医。”
“太医等会就来了。”
“朕说的是王太医。”
王太医是已经致仕了的老院长,之前在太医院是首屈一指的。
温无玦却不甚在意,“一点小伤,不必劳烦太医。况且这里的事离不了人……”
萧归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一夹马肚,策马进城。
“相父天天为这些事劳累,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偏偏与你作对?”
温无玦被冷风灌进口鼻,难受得紧,只听见只言片语,心说你就是作对第一人。
大抵是感受到前面的人冻得瑟瑟发抖,萧归将自己的披风扯到前面,将他裹住。
忽然压低了身子,伏在他耳边轻声道:“相父,隆阳山下的粮食,你要藏好了,有人在打主意了。”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温无玦耳廓处,让他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更令他悚然一惊的是,隆阳山的粮食。
他怎么知道?
“你知道了什么?”
声音被风吹散,萧归只看到他嘴唇一张一合,没听明白。
他把耳朵贴到他脸上,“相父说什么?”
温无玦有些别扭地转了下头,重复一遍,“你知道什么?”
萧归轻轻一笑,“相父不是很聪明吗?你猜。”
温无玦无语。
不过他心思转得很快,大抵也知道是谁在打主意。
他咬了咬牙,这群蛀虫,当真一日不除就一日不得安生。
萧归纵马驰骋过几个街坊之后,勒住了马,踏哒踏哒地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
在一间挂着“除疢”牌坊的白屋前停下。
温无玦颠簸得浑身难受,面色发白,被萧归抱了下来,脚底犹然虚虚。
王太医在里头捣药,听见马蹄声,出来一瞧,脸上一惊,忙行礼作揖。
“微臣见过皇上,见过丞相。”
萧归摆摆手,“起来吧。”
王太医瞧着二人神色,“莫非是丞相身子不适?”
温无玦拱手道:“是我,之前被冰雹砸了一下肩膀。”
萧归捉住他的左手,“他整个手使不上劲,王太医给瞧瞧吧。”
王太医点头道:“外头冷,到里头看看吧。”
深巷子里,屋里头黑漆漆的,王太医点上一支烛火,拉了温无玦的手仔细捏着。
“这儿疼吗?”
“疼。”
“这里呢?”王太医往上,在手臂上一捏。
“疼。”
“丞相是这两日有出门吗?被冻到了吧?”
温无玦:“……”
“是。”
王太医细细问了好一会儿,才道:“丞相这是伤到骨头了,皮肉虽然好了,骨头却不容易。况且受冻过度,只怕都不宜在寒风中久站了,只怕下雪天气会更酸痛,算是落下病根了。以后只能慢慢调理了。”
萧归一皱眉,“没别的法子了?”
王太医摇摇头。
“那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发作的时候不要那么痛。”
王太医想了想,道:“尽量不要冻到,多注意保暖。”
温无玦:“……”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多么想回到现代,拍个片就可以一清二楚的事情,在这里听得云里雾里的。
他只好道:“劳烦王太医开个调理的方子。”
开了药后,两个人从王太医处出来,温无玦准备去北城门盯着。
“太医说了,相父不能在寒风中久站。”
温无玦摇摇头,“今天城外开始施粥,恐怕容易起动乱,需要有个人盯着。”
萧归瞧着他一脸病容的,又想起城墙底下动不动有许多死在那儿的流民,便道:“流民太多,尸体清理不妥的话,容易出现瘟疫,相父这幅样子,别等下旧伤未愈,倒先染上瘟疫了。”
温无玦蓦地眉头一动。
瘟疫?
萧归倒是在无意中提醒了他,这些流民大多来自江北,那边前不久发了洪灾,灾区本就容易感染瘟疫,长途跋涉而来,未尝没有携带疫病。
他身形一顿,“先别去城门了,去一趟太医院。”
萧归没搞懂他要去太医院做什么,牵了马过来,但见温无玦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神落在他身上。
萧归恍然明白过来,凑过来贱兮兮地道:“相父倒是自己上马呀。”
温无玦瞧着高头大马,自知手上无力,不想丢人现眼,走了过去,把右手绕过他的脖子,搭在他肩膀上。
“劳烦皇上了。”
萧归低低一笑,拦腰将他打横抱起来,放在马背上。
“相父,你怎么比女人还没力气?”
温无玦:“……”
他凉凉地讽刺道:“比皇上目不识丁要好。”
萧归一顿,良久才问:“……目不识丁,什么意思?”
温无玦:“……”
他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原本还觉得萧归还识得字,谈不上目不识丁,现下觉得也差不了多少。
萧归脸上一哂,大约知道温无玦在骂他。
他恨恨地掐住他的腰,“相父再笑一下,就自己走去太医院。”
温无玦立即噤了声,只嘴角往上勾着。
寒风凛冽,两人一路纵马,从宣武门进了内禁。
在宫门处,恰好碰见许鼎巡视,温无玦便让他调遣几百禁军到城门口巡视,及时清理尸体,泼洒药物,避免发生疫病。同时关闭城门,暂时不许流民入内。
随后到了太医院,吩咐太医们准备一些预防瘟疫的药物,尽快送到城门口备着,明日开放入城后,一人发放一包药物。
再来到城门口的时候,温无玦已经累得够呛,只得扶着桌子在一边坐下。
萧归见他脸色犹且白着,还唤了唐玉过来,问他施粥的情况。
唐玉脸色微微难看,“粮米只怕只能撑着这几日,但是施粥一开,流民就会越来越多,大家都听说了城门口有施粥的,就都跑到这边来了。”
温无玦叹了口气,“但这些流民不能不赈济,放之不管,会结成流寇,反而容易引起汴京动乱。”
“丞相说得是。”
“这几日先撑着,明日我同几个大人商议过后,再决定怎么安置他们。”
天色阴沉沉的,温无玦越瞧着心底越凉。
国库没钱,无论做什么都处处掣肘。
去哪里弄钱呢?
他心里很清楚,钱粮都在世族仓库里存着。
他不是不能动他们,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境外强敌虎视眈眈,他得确保能够在稳住边境的情况下,快速将他们连根拔起,不然稍一拖延,内乱外敌,大梁就彻底没救了。
可是将他们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他们现在看着面和心不和,一旦真正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世族大家一定会联合起来,到时候恐怕刀斧悬颈的是他温无玦,而不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