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暴击翻倍的他一句“建议弃文”差点就脱口而出,好在理智及时拉住了嘴,只是眼神还是藏不住变了变。
尽管很快就收敛起来,沈娉依旧敏锐的感觉如芒在背,她却只以为是自己的贴身侍女晚萍。
晚萍同她一起长大,又随她嫁入皇子府,她们之间感情十分深刻,并不是一般的主仆情谊,她之所以会看这杂志,也是晚萍喜欢推荐给她的,晚萍是止戈的忠实拥护者,还写过读者信呢,不过文笔太差,没能入选后来的《读者评论》。
所以对于“晚萍”不敬的视线,沈娉并不是很介意,甚至还有些想笑。
她话锋一转,“不过我虽然不喜他第一卷 故事,这新刊的偷生,我倒是很喜欢,名字也起的很好。便是冲着这个故事,《狐梦》的成书我也会定下。”
“两套。”她道。
为什么特意跟我说要两套?!
周承弋瞳孔微缩,瞬间有种自己单薄的马甲摇摇欲坠的感觉。
就听见一声小小的开心的短促的语气词。
他循声抬头,侍女低眉顺目眼观鼻鼻观心,连眼皮都没颤动一下。
周承弋:“……”完了。
深觉不能再待下去的周承弋很快就找借口起身告辞,回自己分到的殿宇前,他打算去给闵妃和他哥请安。
然而大抵他今日气运跌到谷底,事情总赶着事情。
他到了闵妃宫里,没见到闵妃,反而见到他便宜爹正一遍批阅这奏章一边在训他哥,“整日往宫里跑,看来是身体好多了,既然如此,你便去太学那边听课吧。”
周承弋想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了,皇帝一抬眸就看到了他。
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你来的正好。南书房冬课要开了,你去教教他们,省的只知道写东西气朕。”
第20章 太学
周承弋并不想去南书房,但事情容不得他拒绝。
皇帝只是来通知他的而不是在征求意见,自顾自的说完,便让两个儿子退下了。
周承爻倒是挺开心的道,“父皇准许你在宫内走动了,看来离禁令废止不远了。”
“比起去南书房,我倒情愿待在东宫。”周承弋撇了撇嘴,说话的语气有些丧。
周承爻忍不住笑着用手戳了他一下,“你怕不是被关傻了,放你出来你愿意非要钻回去。南书房有什么不好,教书之事自有翰林院学士和沈太师,你去大抵只会让你教一些简单的。”
周承弋没这么乐观,他哀怨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南书房听课的都是谁。”
“定国公小世子、裴将军三子、平南侯……加上各自的伴读,满打满算也就十人,怎么了?”周承爻思索着吐出几个名字,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他们都比你小许多,莫非是哪个得罪了你?”
“不是,哥,没人得罪我,我怕得罪他们。”周承弋指指点点,颇为深沉道,“你看他们不是皇亲国戚就是重臣之子,再不济的也是个侯爵……搞不好要出事。”
周承爻好笑的看着他:“……你是否忘了你也是皇子?”
“那不一样。”周承弋理直气壮的摆手。
周承弋愁的除了学生的身份之外,还有便是教的东西。
周承弋有着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思想,一个人的态度是能影响到很多人的,对于见过了二十一世纪繁华的他来说,这都是个愚昧而贫瘠的时代,这种愚昧和贫瘠它体会在方方面面。
他不能保证自己的课堂上的所有观点都能保证绝对符合时代,而这恰恰就是最致命的,他灌输的思想对于书中土著来说,或许是一剂凶猛无比的“毒鸡汤”。
政治、文化、思想等,都是需要和时代相符合融洽才行的。
影响小人物也就罢了,南书房那些来头可不小,身份最低的裴将军幼子裴晔拎出来,都能发挥出很大的能量。
周承爻虽然不太懂他心中顾虑,却安慰道,“罢了,事情已然成定居,你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也只能如此。”周承弋苦大仇深的叹气,在心中庆幸:还好南书房还要一段时间才复课,他现在完全可以先做做教案什么的。
然而两人都没想到,首先出现问题的居然是去太学听课的周承爻。
太学和南书房是不一样的。
时代的局限性无限拉高了读书的成本,没有九年义务教育,没有国家的大力扶持的扫盲行动,能够上得起私塾的大部分都是有些家底的。
在士农工商阶级固化的如今,科举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比现代的高考还要重要一倍,而太学是萧国最高学府,也便是这个时代人人削尖了脑袋挤破头都想进的清华北大。
想要入太学就读得基本条件便是要有功名傍身,其二便是得通过入学考试。因为每年招生名额限制十分厉害,入学考试的难度无限往科举会试靠拢,近几年甚至超过了会试。
太学招生不计较出生,且自从先帝时期出过腐败案之后,太学的入学考试都变成了公开考和匿名阅卷,最大限度的杜绝买卖座位。自然无数寒门学子趋之若鹜。
再则近几年来,由于皇帝几次从太学补录官员,太学的竞争自然更加剧烈了。
长安赶考的举人进士间流传着一句话叫“翰林易入,太学难考”,由此可见端倪。
毕竟每一年凡中试的进士都可以进翰林院,能不能留下来各凭本事,但也比一开始就限制了入门高度的太学好进。
周承爻这个和亲王想要进太学,哪怕只是个借读的位置,也是要考试的,还是太学两大院长亲自出题监考。
所幸周承爻只是身体不好,该学的东西一个都没落下,还可以说因为终日养病无所事事,涉猎书籍比常人广的多,他再是一个蠢材,也不至于连个放水的考试都过不了。
周承爻自然是成功进去了,他本来以为即将面临的是知识的海洋,会看到太学莘莘学子们的积极与向上。
然后……周承爻被迫听了一天的争吵,恍然发现,文人之间吵架吵急眼了,也是会撸起袖子上手干的,也是会鞋履腰带头发齐飞的。
唯一的差别,大概就是那些脏话浑话,都被替换成了文雅的词汇。
周承弋也没想到会是这个进展,“怎么会吵起来?”
周承爻幽幽的看着他,“这就要问你了。”
周承弋无辜的眨了眨眼。
原来,那些太学学子是因为《长安》杂志而吵起来的。
杂志到如今只发售了区区四期,第五期还在校稿排版中,但在京城文人墨客间已经有了很大的影响,每日投给《读者评论》的读者信件都能把箱子撑破。
不止醉春楼日日都有人跟说书先生点《狐梦》,便连市井之间,也已经有耳闻文学界后起之秀开创新流派的止戈先生,及宋绪文老先生同子固先生的句读争端。
周承爻这祖传的运气,去的实在不凑巧,正好是新一期舆论发酵的时候,太学作为文人中心,必然是风云变幻争端不止。
“支持宋老的同支持子固的先吵了起来,有人举例提到《狐梦》,于是有看不起通俗小说认为你言过其实的也加入了进来,随后便有对长安书坊有异议的不甘示弱……如此这般,一整日都没消停过。”
“最后激愤到扔鞋履的,还是你的读者,他们一方认为王民不堪为人云梦狐不应帮他,一方则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诛杀戚风刻不容缓。”周承爻说着很心累的捏了捏鼻子,“我当时差点就站出来叫他们别吵了,好的坏的都是一个人。”
第四期的刚刊偷生卷,在村民们尽皆拒绝王民,原本应该被同情的受害者突然变成了一个恶人,而占据了别人身体的“妖孽”戚风,却是个与人为善的好妖。
这一人一妖,都有着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身为人却并无人性做尽小恶遭人厌弃,身为妖却偏偏通透仁善为了喜欢。
这样的反转,自然会催生出两波想法不同的读者,有争吵倒是在预料之中。
周承爻有身份便利,比所有人更早看完稿子,看完之后也是有些纠结的,即觉得平白和人共用身体的王民很亏,同时又替戚风感觉不值,更让他觉得疑惑的,是那个结局。
直到周承弋告诉他,“其实戚风和王民本就是一人,他们只是患了离魂症。”
离魂症其实不确切,用现代术语说便是多重人格障碍。
是的,没错,是多重不是双重,王民的体内并不是只有戚风一个人格。
文中有几个细节:一是王民找到云梦狐时明明第一次见面却立刻认了出来并表现的很熟悉;二则是村民们回忆王民作恶之时他总是带着伤;其三则是戚风说他不是主动出现的,受伤也是因为王民。
这便是因为,王民——或者说王民的某个人格找过云梦狐,云梦狐特殊的梦魇能力是对多重人格十分有效的干预手段,用现代话说便是,云梦狐是他的主治医生。
人格在体内相处的并不都很愉快,时常会打起来,所以病人才总是带着伤,戚风受伤,是因为人格之间的互相残杀。
云梦狐最后给的那个梦,更像是囚笼。
周承爻虽然有偶然看到过“离魂症”这个词,却从来不曾深入了解过,他古人质朴匮乏的思想,从未想过剧情还能这样展开。
这比阴兵卷内涵钟离元帅给他的冲击要大的多,那一卷他想的更多的是对周承弋天之骄子落如尘泥的心疼,这一卷却让他陡然打开了一个从不曾探知过的世界。
一时惊为天人。
“君必当名留青史矣。”周承爻当即如此感叹。
现在看来可不是!
这才刚刊出多久,太学学子就为其打了一架。
被奉为罪魁祸首的周承弋对此无比汗颜,“这看书意见相左很正常,怎么还打起来了,搞个辩论赛不行吗?”
“怎么个辩论赛?”周承爻一听就知道弟弟又有新点子了,询问的看向他。
辩论他知道,其著名的便有孔子见两小儿辩日、公孙龙白马非马、惠子与庄子更是辩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千古名句。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凡名望者皆留下辩证文章。
不过,何为赛?
“自然就是比赛。”周承弋给介绍了一番辩论赛的流程,笑道,“既有争端,那便干脆直接选出厉害的辩个痛快!”
周承爻合掌赞道,“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值得推广。”遂将其写信告知符谦。
符谦拍案叫绝,并且道,“既然要弄必定弄个大的,好叫天下人都知晓。”
“你要做什么?把你那圈钱的本性收一收再说话。”房观彦对他的秉性十分了解。
符谦翻了个白眼,“你且放一万个心,我还想止戈先生给我写稿,不会将此事办砸的,我不仅不赚钱,我还要往里丢钱!”
“哦?”这下连裴炚都忍不住看过来。
符谦笑,“既然是赛,那不如来个大的,叫全长安都动起来。”
于是,长安有了第一届辩论赛。
第21章 新文
周承弋可不知道符谦再次举一反三,要将整个长安城都带动起来,他更不知道的是,不过是一句随口提出的主意,在不远的将来会风靡萧国。
后来有一回朝堂上两拨人马意见相左,双方都觉得对面胡搅蛮缠奸佞小人,一位御史甚至闹的还要死谏。皇帝直接折子一放,叫人搬来两张长桌。
“众卿家互有争论,七嘴八舌的吵的面红耳赤,朕听的也头疼,几张嘴一道儿开都不知该听谁说。朕听闻长安士子间流行辩论赛,倒是与状师相似,将观点陈述、反驳对方、自由辩论皆综合一体,众卿家不若便各自出四人,好好辩一番。”
“也不必动不动以死明志血溅当场,弄得朕多么昏聩无能似的。”皇帝最后语气平淡的这一句话,叫所有朝臣都低下了头不敢说话。
后来临堂辩论就成了上朝的保留节目。
周承弋正在写《狐梦》的最后一卷,即酒半仙——这个酒半仙不是别人,正是云梦狐本人,但云梦狐并没有成仙。
或者应该说,云梦狐拒绝了成仙。
这一卷其实是一个结尾,字数仅五千余,放到现代小说里,就是个番外。它的存在是补充交代前文伏笔,并承接盗梦卷。
盗梦卷的后半段剧情,沈珏常年食妖血而变得不人不鬼,这偷来的寿数于他而言是一种折磨,虽然因果被云梦狐一力承担,然精神上的痛苦却与日俱增。
云梦狐为他编织一场宏大的美梦,与他在梦里厮守。然而沈珏并非常人,他异常的清醒,只是他们相爱的那么艰难他舍不得就此离开,但他也知道,终究有一日,他们会分开的。
那一天来的很快,云梦狐忐忑的拿着盗来的梦去见沈珏,沈珏头一回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多年前的沈夫子。
云梦狐心中伸起浓烈的不安来。
果然凭空而来的一道金光,当了九世好人,终于在最后一世堪破情劫的天府星君,圆满得道归列仙班。
天上多了一颗星星,人间只留茕茕狐妖。
云梦狐大梦一场,前尘往事皆回归而至,她参悟了,滞涩已久的境界就此松动,她抬眼仿佛看到了直达天界的登仙梯,只要走上去,她便也能位列仙班。
原来所谓的仙人点化,是沈珏留给她最后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