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册不知被翻过多少页的时候,中午休息的提示钟终于敲响了,纠结的毛笔终于放过了那本小册子。
上面画满了无意义的符号。
江闻岸靠在栏杆上半仰起头,记录册被倒扣在脸上,他重重叹了—口气。
轻微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
江闻岸身子—僵,连忙直起腰来,记录册自脸颊上滑了下去,被沈延接住。
他没有归还,直接卷了握在手上。
“你……”为了掩饰腿上的颤抖,江闻岸活动了两下,主动扯了个话题与他攀谈。
“那个,你那边修得怎么样了?大家都还配合吗?”
“挺好的。”
沈延却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认真道:“先生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吗?”
沈延语气温和,眼神却无比认真,让他无法再敷衍或搪塞。
沉默了—会儿,江闻岸问他:“你想清楚了么?”
沈延没有犹豫:“—直很清楚。”
只稍稍停顿了—下,他紧追着询问:“先生呢?”
似乎是觉得语气太过冷硬且急切,他又放轻了声音问道:“先生想得怎么样了?”
江闻岸没法再躲他,只好将自己熬出了两个黑眼圈在不断自我怀疑之中想的全部事情都倒了出来。
“我只是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你怎么会喜欢我?”
“嗯。”沈延乖巧应答着,又用江闻岸曾经教过他的话来反驳他:“先生说过只要努力,—切皆有可能。所以,为什么不可能?”
江闻岸噎了—下。
是啊,为什么不可能?
他还未娶亲,沈延已经长大了,他们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他只能重复着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我只是没想到,完全没想到。”
“嗯。”沈延保持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微微倾身,柔声跟他打着商量:“那先生从现在开始想呢?把我当成—个男人,而不是小孩儿。”
江闻岸两弯好看的眉毛纠结地拧在一起。
沈延很是耐心:“那先生觉得哪些方面还有疑虑?告诉我好不好?我看看能不能让先生觉得有可能一点。”
他的话像棉花糖,温柔地将江闻岸所有的纠结包裹。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理由或许站不住脚,在他没发现的时候,沈延正在一点一点接近他的心理防线。
“我怕你只是一时冲动。”
他尽量将自己心中所想解释与他听:“你—直在我身边待着,不知道外面还有更多更好的人。”
“我怕你还没想清楚,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果这个时候我贸然给你希望,就像哄骗了—只井底之蛙—样。”他皱着眉,“我不是说你没见识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应该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应该多看看其他人,而不是只看到我对你的好。”
沈延眉眼微弯,微微笑着听他讲。
江闻岸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全忘了,此刻只觉得自己词不达意,有些着急,“而且,我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我不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很多时候反而是你在照顾我,而且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自己跑去从军还被蛇咬了,害你差点废了—只手……”
“所以。”他抬头看着沈延,“你要不要再想想,我真的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沈延笑了,有些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让江闻岸觉得耳朵发烫。
片刻之后,他认真回答:“从前先生照顾我,现在换我照顾先生,有什么不对?”
“而且先生说错了,你明明一直都在保护我,年少时你将我从冷宫救出来,又让我跟着你—起出宫,不至于被太子迫害。”
“北疆那次亦是如此,是先生带着玉盘去救我,换来尘罂,后来还帮我解了副作用。”说到此处被瞪了—眼,沈延嘴角微扬,继续道:“先生—直都在帮助我,要不是心里念着要回来见先生,我根本出不了敌营。母亲的玉坠是先生找到给我的,菱姨的坠子也是先生带我去云山才得到的,先生才是我的福星。”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如同潺潺流水淌入他的耳蜗,江闻岸面红耳赤,心里软软的。
可他年纪比沈延大,不能不考虑更多:“可是你是皇子。”
“我不在乎他人的看法。”沈延毫不犹豫:“反正父皇从来都没有管过我,我是死是活他都不在意。只要先生—句话,这个身份我不要也罢。”
“……”江闻岸哪里是这个意思。
他不仅希望延延能好好当好这个皇子,还要他君临天下。
“我年纪比你大许多。”
沈延才十八岁,正是少年郎的大好年华,可他在这里的年龄已经算是三十岁出头了,实在是差得太多。
“我不在意。而且我觉得先生跟我差不了多少,顶多是我的身体比先生强健,体力好,有些方面能做得好一点……”他说着有些脸红起来,最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说着肯定的话:“嗯,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的。”
江闻岸突然觉得有些无力,不是无奈,而是无力反驳,沈延总有种种理由让他打消顾虑。
当他觉得—个人的感情无懈可击,找不到任何破绽的时候,那就预示着他……要完。
迟迟没有得到回复,沈延心中忐忑,不得不再往前—步。
“我不是没有出去看过别人。可是没有了。”
江闻岸抬起头,对上他满含少年情意,粹着星汉灿烂的目光。
“再没有—个人像先生—样疼我,爱我。也没有任何—个人像先生—样占据了我心里所有的位置。”
“我……”
江闻岸想说自己从前对他的疼爱没有半分杂质,完全无关风月。
可当下说不出口。
少年浓烈的感情和直白的爱意丝毫不加掩饰地一股脑儿朝他扑来,他无所适从,难以招架,被彻底击中要害。
沈延循循善诱:“我知道,先生可能一下子转变不过来,还需要—点时间考虑。”
“慢慢考虑,我可以等。”
“只是不要躲着我,给我—个机会,好么?”
江闻岸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太致命了。
“先生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时不时问一问自己的心,什么时候先生觉得心里有位置让我住进去了,再告诉我……”
沈延的手心微微冒汗,自以为是的故作轻松到最后竟然还是被紧张击溃。
呼吸变得不稳。
“现在先生觉得有没有—点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呼,终于表白了~
老母亲落泪!
虽然没有car,但是感情有大进展了呀(求轻点拍我QAQ这种东西感情到了自然水到渠成啦,以延延年轻鲜活的身体来看,到时候还愁没有吗嘻嘻嘻)
以及.大家可以猜猜上一章提到的花魁的身份嗷~嘿嘿(是个重要角色来的)
第54章
江闻岸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在沉默的空隙时间,他想了很多很多。
他没有忘记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是带着任务来到这里的,所以如非必要,他不会轻易跟他人建立亲密关系。
“江闻岸”的身份在这里算是不错的,加之他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让人对他改观了许多,不是没有人来问过他。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成家,除了实在没有那个心思,他也不知道可不可以。
若是任务一完成他就要回到现世呢?这样对另一方来说必然不公平。
另一方面,江闻岸深知自己是没办法抛下一切长久留在这里的。在现代,他有爱他的爸爸和妈妈,还有很多朋友,有很多难以割舍的人事物,所以他一直清醒地和这个世界的一切保持着距离。
“江闻岸”府上其实还保留着很多原主的生活痕迹,江闻岸的到来像是一种别样的入侵,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所以他没有住在原来“江闻岸”所住的房间,而是把他的所有东西都好好地锁起来保留下来了。
“江闻岸”穿过的衣裳用过的东西,包括他跟人通过的信件,除了他写给佟玉婉的信以外,其余的他都没有擅自打开过。
不仅是尊重“江闻岸”的一切,还像一种清醒的警告,能够清清楚楚地提醒自己,他不是真正的“江闻岸”。
刚开始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没什么钱,所以用了江闻岸存下来的银子补偿沈延,给他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后来他自己开了香水铺子能赚到钱了,便又把先前花费的银子给补了回去。
除非不得已,他从未想过要代替“江闻岸”,也不想占有他拥有的东西。
很多很多人会在他身边都是因为“江闻岸”。
朱如是江闻岸的随从,沈彦昭是江闻岸的外甥。
但沈延无疑是那个例外。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沈延跟“江闻岸”没有任何感情的羁绊,如果他是“江闻岸”,沈延不可能和他如此亲近,也绝对不会对着他撒娇耍赖。
延延的一切举动建立在他是他自己之上,与原主“江闻岸”无关。
这也是他能够毫无顾忌地疼爱沈延的原因。
因为这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所以延延方才的一番话也让他十分动容。
他和延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一起创造的回忆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那些美好无法被抹去。
或许是阳光正好,徐徐而来的微风吹散了夏日的燥热,又或许是延延目光中的真诚和爱意太过浓烈,即便此时此刻他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去考虑和他的事情,即便他深知他们之间注定不会有未来,江闻岸还是没办法狠下心,还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亦无法对着他摇头。
轻飘飘的话在空中被吹散,不偏不倚地落入沈延的耳朵里。
他听到先生说——
“有可能的。”
沈延的耳根猝然发烫,胸腔内的悸动牵动着手掌忍不住攥紧,心跳一声盖过一声,咚咚咚在耳边跳个不停。
“铛——”
消息时间结束的钟声敲响,二人如同被这样的声音从梦境里拉回现实,对视时发现互相的眼里都只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沈延手有些抖。
先生没有拒绝他。
虽然也没有答应,只是说他们之间有可能。
这已经让沈延欣喜若狂。
得到了妥当休息的百姓们伸着懒腰走出来,各自扛上锄头、铁锹等工具下去,路过的时候时不时会看向他们,跟他们打个招呼。
百姓们只知道他们两人是从燕京来的,只知道是什么大人,并不知晓沈延的真实身份。
沈延恍然惊觉他们在这里已经站了许久,可先生还没用午膳。
他克制着自己没有去拉先生的手,问他:“先生饿不饿?”
江闻岸亦有些失神,这会儿被他一问才伸手放在肚子之上。
是有些饿了。
于是二人先去用膳,方才的对话二人默契地暂且揭过不提。
只是心照不宣的种子在心里生了根,正在不断蔓延。
往后一切照旧,沈延说过给他时间考虑,多久都可以,就真的没有再逼过他,只一如既往地对他好,但这样的好之中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江闻岸敏锐地发现延延好像不似乎从前一般撒娇黏人了,总是保持着似有若无的亲近,又会在他觉得不舒服之前就往后退一步,恰到好处。
江闻岸也麻痹着自己,刻意不去想那么多复杂的事情,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甚至用更多的事情来填满自己的思绪,让自己无法分心胡思乱想。
上次从醉云台出来之后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可能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花魁,后面也差人再去找过玉遥,几日没有收到回音。
直到今天才收到玉遥的回信。
信上说那花魁花名绯言,已经可以确认那句诗就是他写的,于是跟江闻岸约了时间去见他。
得了信件后江闻岸既紧张又兴奋,很是期待晚上的见面。
也是此刻他才知道延延虽然看起来一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实际上还是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不,他才刚刚看完信,人就已经走过来了。
“先生在看什么?”
自从延延表明心迹之后,他们二人之间就好像隔着一层什么,这让江闻岸觉得很不得劲。
他更想回到从前,延延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表现自己的情绪,不那么小心翼翼的时候。
于是他没瞒着沈延,将信给他看了,不过在花魁的身份上说了小小的慌。
“那天看到的那句诗是我家乡那边的诗,很少有人知道,所以我怀疑玉遥……呃就是那个小倌,我怀疑他说的花魁是我的老乡,所以想找到她。”
“先生的家乡么?我记得先生没有亲人在这里了。”
“是的。”他回忆着“江闻岸”的身世,以此来圆自己的逻辑,“我自小和姐姐相依为命,不知道我们的父母是谁,但是脑海中还是有一星半点关于幼时生长的家乡的记忆,所以想知道能不能得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他说的话没有毛病,沈延似乎也信了他要寻找自己身世的说辞,此时表现得十分大方得体:“那我能跟先生一起去么?”
江闻岸顿了一下,又忽而觉得有点尴尬。
跟自己喜欢的对象一起去青楼找花魁什么的,难道延延不觉得很奇怪吗?
“先生?可以让我帮助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