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回来吗?”
梁昭歌嘴角挑起笑容,弯下身子盯着他看,狭长的凤眸细细审视他的眉眼,“小公爷觉得呢?”
“会回来的对吗?”祝久辞飞快回答,“昭歌说过京城就是你的家,对吗!”
梁昭歌似是想了想,“南疆亦是昭歌的家——”
祝久辞浑身僵住,指尖冷得打颤,几乎抓不住他绸滑的衣袖。
梁昭歌看他一眼,向后翩跹倒下,落进浩瀚的花海中,数万粉红的花瓣向天空扬起,冲向最高处划过湛蓝的天空,又纷纷洒洒落下。
他冲祝久辞勾指尖。
祝久辞灌了迷魂汤一般走过去,软在梁昭歌身上。
“小公爷想我回来,昭歌便回来。”
“想!特别想!”
花海中传来轻轻一声笑,忽而衣裳窸窣响动,梁昭歌翻身把人压下,修长的腿压倒一片花枝,他跨坐在他身上。
“昭歌亦想得紧。”
万里花海浮动,阵阵暖风吹过,波浪摇曳,一层层袭来,花海中的人亦随之起伏。
*
祝久辞醒来,看着华奢的绫罗绸帐有些迷茫,撑着手臂坐起身,这才想起来这陌生地方是他已住了月余的阆秀宫。
口中有些干渴,转眼瞧见小桌上还有半杯剩茶,腿脚刚一动,只感觉下面一片凉意,祝久辞呆愣住,掀被一看,猛然又红脸盖住。
“这算怎回事……”祝久辞窘得满脸通红,指尖捏着绸被不知所措,动了动腰身,还有些酥麻感觉,即刻不敢乱动了,傻乎乎僵在原地等所有的刺激褪去。
“木事、木事!此乃正常生理……”祝久辞如此安慰自己,双手埋住脸,手臂支在膝盖上。
“小公爷念叨什么呢?”阿念从绫罗绸缎间探进脑袋。
“什么都没有!”祝久辞炸毛,还做贼心虚一般紧紧扣住衾被不留一点缝隙。
阿念狐疑看他一眼:“日上三竿,小公爷还不起么?膳房送来点心,说是半个时辰后就不能吃了。”
祝久辞红着脸咳嗽一声:“先放外殿吧,我一会儿过去。”
“那我把熏香衣物放这里了,小公爷可是要自己穿?”
祝久辞挥手把人赶走。
草草洗浴过后换上干净亵裤,又选了几件熏香最重的衣服换上,祝久辞盯着一榻凌乱发呆。
堆成一团的衾被上扔着雪白的亵裤,边角还露出些诡异的痕迹,他连忙扯下名贵的帘帐把它们包住。
如何处理这些罪证倒是麻烦。
祝久辞托着脑袋发愁,转而把阿念叫回来,二人端着膳房糕点站在书案前闲聊。
阿念吞下口水:“小公爷是想把三尺见方的包裹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去扔掉?”
祝久辞点头。
阿念涕泪俱下:“你杀人了?”
祝久辞给他一记爆栗。
阿念揉着脑袋委屈:“确乎是小公爷能干出来的事情啊。”
主仆二人还在案前打闹,宫女已经绕过屏风收拾床铺去了。片刻后,久经世面的宫女面不改色抱了大粽子出去,光明正大从案前走过,脚尖勾开殿门,转而不见了身影。
桌案后面祝久辞红成虾米,嗷一声倒进书卷里不出来。
阿念惊呆:“小公爷怎的了?”
书卷底下传来闷闷声响:“没事,近日便遣散了阆秀宫上下仆从吧,让我孤单一人在此终老便好。”
阿念没答话。
祝久辞又嚎了几嗓子,崩溃地扭身子。过了半晌还没有阿念声音,他坐直身子抬头,余光只见一身明黄,慌忙看过去,阿念苦丧着脸站在梅逊雪身后,圣上若有所思看他。
“阆秀宫的太监宫女可是不合晏宁心意?”
祝久辞连忙福身请安:“甚合心意,宫仆手脚伶俐,甚是……神速。”
“不必勉强,若是不喜便寻福筝换了。”
祝久辞弓着身子退到一旁,狗腿子给圣上推来高垫软椅。
“劳圣上挂念,阆秀宫上下甚佳,晏宁喜欢。”
梅逊雪嗯一声,转而看见金玉小碟中吃了一半的糕点,瞧一眼祝久辞。
后者猛地扑上前全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味道臻美,方才是没舍得全吃了。”
都说龙心难测,若是他几句无心话让无辜人平白丢了性命,那可是大罪过,连忙又给众人美言一番。
圣上递来茶盏,祝久辞诚惶诚恐接过去喝下。
“没人和你抢。”梅逊雪摇头,“姜卿的小世子入宫了,晏宁可是要去看看?”
祝久辞滞住。
*
御花园,他看见背着手站在花丛中的身影,一瞬间酸楚无尽涌来。
再次见到昔日伙伴,却已是时过境迁,天地大变。
姜城子转过身,依然是那句话:“小公爷,算命吗?”
祝久辞跑上前一把拥住他,泪水大颗落下来,身子颤抖,几乎阻挡不住绵延不断的苦楚。
姜城子笑着拍他后背:“小公爷压到罗盘了,也不嫌硌。”
祝久辞摇头,泪水还在往下落着,他看着泪珠在眼底凝结成珠而后慢动作一样落下去,砸在姜城子的长衫上,滚出一线水痕。
他身边的朋友们,只剩下这一个了。
往昔少年鲜衣怒马逛酒肆进赌坊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转瞬之间,挚友性命挑在刀剑上,热血换去了华裳,只给他留下一个执刀的背影。
无可奈何。
“如今想见您老是愈发难了!”姜城子笑嘻嘻拍他肩膀,“本以为此前关禁闭已算是登峰造极,还是姜某失算,小公爷的闹腾本事可不是凡人能算出来的。”
祝久辞擦了泪水哽咽,“胡说。”
姜城子和他坐进琤花亭,暖风悠悠吹过,百花向旁侧倒去,露出围困方野的红色宫墙。姜城子收回目光,“委屈小公爷了。”
祝久辞惊慌抬手挡住他嘴唇,不让他说下去。
姜城子看着祝久辞下意识草木皆兵的动作有些心疼,他如何不明白宫闱深处各方皆是眼线,一句无心的话也能引来杀身之祸的道理。可如今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公爷也被迫在逆境中学会察言观色洞察是非,实是不忍。
他叹口气掩下神色,从袖中取出来一信笺,换上嬉皮笑脸打趣道:
“小公爷倒是舒坦日子,踩着金玉铺就的路面,用着宝蓝玉石镶嵌的玉箸,躺着西域水绸,饮着玉露琼浆。”
祝久辞乐呵起来:“都是身外之物——再者,堂堂礼部尚书的小世子还需要从我这里羡慕这些宝贝?”
“哪能与小公爷相比。”
祝久辞支着下巴摇头:“那些绫罗宝贝只能看着,又换不来银两,别看我身穿绸缎,荷包里只剩得三个铜板。”
姜城子倒是有些吃惊:“小公爷没带些盘缠进宫?”
祝久辞苦着脸摇头,那日送了亲人出征,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等到了宫中安顿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连打点宫人的赏银都没有。
姜城子哑然失笑,半晌后笑够了又火上浇油:“姜某倒是不介意小公爷用最后几个铜板买了这封信去。”
“你怎么还趁火打劫呢!”
“买不买?”
“不买。”
姜城子拿着信笺往祝久辞面前一扫,后者狗鼻子竖起来,登时扑上来要抢,姜城子手疾眼快将信笺举高了,“买不买?”
祝久辞慌乱点头,从袖中抓住荷包,噼里啪啦将铜板全倒了出来,双手推上前堆在姜城子面前。
“都给你!”
姜城子瞥他一眼,指尖一抬,信笺翩然飘进祝久辞怀里。
暖风又来,带着花香。
姜城子看向亭外,湛蓝天空如玉般澄澈。
“小公爷,别担心。”
祝久辞捏着信笺红了眼睛点头,泪珠子又开始往下掉。
小久,见字如面。
将军夫人安好,曲小将军萧公子亦安然。
今日过了桃花谷,粉红似海,小公爷定是喜欢,遂取了桃花浸汁,不知软信能否留住香味。
望安,昭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棋落灯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铜板
那日姜城子见祝久辞穷得可怜, 大发善心只取了一枚铜板作为送信的报酬,这一趁火打劫的行为着实被祝久辞鄙夷了半日。
待祝久辞恋恋不舍把好友送出宫门,站在红墙绿瓦底下偷偷抹眼泪的时候, 这才发现自己的荷包里不知何时盛了满当当的银两。
“这人!”祝久辞追出去,宫卫明刀一晃把他拦下, 他僵直站在宝刀后面, 眼看着姜城子的身影消失在尽头。
祝久辞抱着鼓囊囊的荷包与信笺回去,在红木软椅里呆坐了半日, 心情意外好转起来,倒是没再如一个月前夜夜哭着醒来。
接下来的几日,祝久辞从早到晚抱着桃花信笺不松手, 想昭歌了便闻一闻,心情低落了也嗅一嗅, 没几日过去, 祝久辞惊惶发现信笺桃香愈发淡了, 几乎嗅不到香味。
这一下子不敢再拿自己狗鼻子去糟蹋那宝贵信笺了, 花重金从某个藏宝的小太监那里买来传说中西域仙王爱用的留香帕, 好生将那信笺裹起来,供到了阆秀宫最高的宝阁顶上,日日抬脑袋瞻仰。
阿念对于祝久辞这般虔诚顶礼的行为分外不满, 日日拉着他往外面跑, 照他的小脑瓜来想, 就算要上香,也得去万佛堂供着,这一张花布裹的小破纸能带来什么福缘,哪有人日日对着一张破纸流哈喇子!
为了防止他的宝贝小主子被破纸迷惑了心智,阿念使足了吃奶的劲儿把祝久辞往外拽。功夫不负有心人, 祝久辞总算不眼馋那桃花信笺了,开始整日变着法地往渡清殿跑。
虽说渡清殿守卫森严,祝久辞是万万进不去的,但是不妨碍他从别处想办法偷鸡摸狗藏东西蒙混带进去。
可怜小阿念成了他的帮凶,跟着他一块候在御膳房外。
“安公公又送吃的呀?”祝久辞贼兮兮探脑袋。
“嘿呦!吓死老奴喽!”安公公拍着胸口弯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祝久辞掐起一丝长发看了看风向,跟着他贫嘴:“东面来的暖风呐。”
安公公哼哼一声,身后几名提着食盒的小跟班退到一旁去。
祝久辞连忙揣着荷包上前:“这不是想您老人家了,几日不见如隔三秋,连这——”他把石墩子一样的银两放到安公公怀里,拍拍那宝贝银疙瘩接着道,“它都想见您!”
见安公公没拒绝,祝久辞把阿念揪过来,从他手中拿过来小玉碟子,贼兮兮呈上前道:“听闻渡清殿里边儿那位每日只吃些素的,若是传出去误让别人以为咱们小气苛待敌国质子,咱北虢国物华天宝,将军无往不胜,何需与一小蝼蚁置气,刚巧,我午膳有一碟奶酥没吃,夹到菜里面给他送过去呗?”
安公公扑哧一乐,“旁人都言小公爷上天入地胆大包天,老奴一直没信,今日倒是见识了传言不虚,甚至本人比传闻更胜一筹。”
祝久辞垮了脸,转眼又捧上一兜子银两,眨巴眼睛看他。
安公公摆摆手,顺便把前一兜子银两还到他手上,祝久辞登时被银疙瘩沉得弯了腰。
“小公爷还是另请高明。”
“安公公啊!”
被叫魂的人不为所动,背着手抬步走了,祝久辞哭嚎着嗓子跟在后面,走出去三五步安公公突然顿住脚步:“倒也不是不行——”
祝久辞抱着银墩子呼哧带喘跟上,亮了一双眸子瞧他:“安公公且说,什么宝贝都给您寻来!”
安公公嗐一声,他低下脑袋偷偷摸摸对祝久辞道:“银两是不用了,就是那个——有没有?”
祝久辞歪头:“哪个?”
“诶,就是那个叮铃叮铃的——”安公公摩挲指尖。
“宝玉?”
“玲珑?”
“琉璃?”
“哎呦嘿,铜板呐,小公爷!”安公公被他气得不行。
祝久辞呆住,这铜板有什么宝贝的。
安公公瞧他那模样,长叹口气:“这铜板宝贵,看来小公爷也不舍得给。”
祝久辞连忙拉住他,也不管那铜板究竟为何宝贵了,将银疙瘩丢给阿念,自己从荷包里翻出最后两个铜板递上前:“这个?”
安公公笑眯眯接了铜板,对着太阳瞧了瞧,顺道把玉蝶子奶酥也收了。
祝久辞高兴,万没想到两个铜板解决了难题。搂上阿念一路悄悄跟在队伍后面,躲在渡清殿外的荒墙后面看着小太监们提了食盒进去。
祝久辞心满意足,扭头道:“你说这宫里人怎么还宝贝那铜板?”
阿念哀怨看他一眼,这宫里谁人不是用金玉琉璃宝钗头凤上下打点,从没见过拿铜板打发事的,这破铜片流进宫中,自是物以稀为贵,当真可怜那些锦衣玉食的人,被小公爷糊弄得团团转。
“您开心就好。”阿念托腮。
“甚是开心。”祝久辞踮着脚尖努力将视线越过墙头往里面张望,虽然什么也没瞧见,但就是觉得裴珩在里面定知晓有人在关心他。
“走吧。”祝久辞踮得腿酸。
二人偷偷摸摸躲过兵卫跑进小林,忽而一阵琴音破林而入,和着柔软的春风,直直拥抱身心。
祝久辞滞住步子转身望去,透过葱绿的竹林,渡清殿屋宇高耸,八角飞檐欲冲天际,绵薄的古琴音顺着窗隙翩然而来,是那日青山茶庄他与梁昭歌一齐听过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