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内侧背阴,踏阶而上时,冷风顺着长廊狠烈吹下,三人衣袖鼓动。
踏上最后一阶,金光灿烂盛大。
登顶城楼,一望无际。
盛烈的夕阳远远落在天际线,火红而滚烫,即将埋入深沉的大地。
在铺天盖地的碎金之下,看不见人影房屋树木,天地浑作一潭金水,万物包卷其中。
京城少年们在围墙圈闭的土地上肆意生长,纵是在四九城内逞一时小霸王,却还从未登高望远,从未这般站于天际看过大千世界。
祝久辞一时怔忡。
京城之外广袤而无穷,城楼一望,那日楼船的视野已逊色许多。
他突然意识到,何必阻下他人困于小小京笼。
笼外天地辽阔。
灿烈的金光灼痛双目,祝久辞问:“他们从这里走了吗?”
“是的小公爷。”姜城子走上前,将罗盘摆到祝久辞面前。
小小银针指着正西的方向。
“便是从这里出去,一路向前。”
姜城子转头,曲惊鸿仍站在远处。
“小将军!不上前看看吗?”
曲惊鸿似是将将回神,迈步走上前,金光洒落肩头。
“当年曲将军也是从这里出发吧?”姜城子问。
“嗯。”曲惊鸿神思有些低落,背脊却依然挺直。
一身劲装衬得身姿挺拔,身架虽比常人瘦弱些,却因一身傲骨,分毫不让人质疑。
灿烂金光掩去面容自有的柔和,让人想起二十年前威武大将军从这里率兵出发时桀骜不驯的眼神。
在灿烂金光彻底落下去之前,他们下了城楼。
姜城子说,他们落雪前会回来。
*
日子本是一天天过去,却因为等待而变得漫长。
其实等待这件事并不难,祝久辞也等过很多回。早先的时候,他可以耐心花两个月时间等梁昭歌初礼,也能在京城闹市口摆摊,一文一文地挣赎金。
在京城造势捧神明时,他也可以等。一夜夜躺在夏府的水亭下,睁着双眼瞧漫天星辰,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直至天光大亮。
本以为他连虚无缥缈的天气这般捉摸不定的事情都能等到,等萧岑他们回来应是件轻松的事情。却不曾想,时间过得有点漫长。
萧岑离开时是十月末,转眼间十二月来临他们还没回来。
其间裴珩趁着去太医院晒药的机会来找过祝久辞几回,也算是解闷。
可他便是来再多趟,也只是消磨几日的时光而已,更漫长的日子还得祝久辞自己过。
严冬降临京城,倒不算冷。
梁昭歌的手基本可以自由活动了,但似乎血脉还没有冲破最后一层关卡,平日里总能看出一丝僵硬。
祝久辞不允他弹琴。
梁昭歌为此委屈许久,大小招数都使遍了,奈何祝久辞软硬不吃,饶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让步。
腊月初一,京城初雪。
今年初雪来得有些晚了,京城孩童全都发了疯一样在大街小巷撒泼。
祝久辞坐在国公府深院也能听见街巷孩童大呼小叫的声音。
嬉笑声音着实响亮,看来今年五谷丰登,熊孩子将养的极好。
移回眼神,将纱巾蒙到梁昭歌眼上。
并非要玩捉迷藏,而是有其他用处。
“看得见?”
美人摇头。
祝久辞放下手,“紧吗?”
“刚好。”美人蹭过来。
祝久辞把人按回去,转身取来几个小瓶罐。
从第一个小罐里倒出些零碎物什,捡几颗放进梁昭歌手心。
“石子。”梁昭歌乖巧回答。
祝久辞仔细看他一眼,确保某人没从纱巾底下偷看,满意拿起第二个小罐。
方子是仙医当时留下的,方法却是祝久辞自己想的。
仙医当时讲,若是哪一日可辨风雨水火土沙尘石,便算是好全。
前几次梁昭歌为了弹琴,竟是骗他能感受到了,祝久辞高兴许久,后来识破那人鬼话,一时生气,却又不舍得训他,不得已想出蒙眼睛的办法,阻了他所有作弊的路子。
小罐倾泻,晶莹汩汩落下。
美人指尖微颤,泛着红意。
“清水。”
祝久辞拿来软帕替他擦手,方擦到手心被他一下握住。
梁昭歌笑着道:“软帕和小公爷。”
祝久辞心一跳,美人半掩面容,虽遮去了艳绝无双的眸子,却有亭亭鼻梁,丹红润唇,以及那水一般的下颌。
掩去双眸反而让这些平日里被盖住风华的地方尽显风光,一时惹人眼目。
怪不知犹抱琵琶半遮面最引人遐想。
一点娇羞,一点妩媚,究竟情根深种还是桃花流水赴东流,谁知道。
祝久辞红脸移开眼神,慌乱抽出手道一句“胡闹。”
美人立马乖了,在桌上摊着手心等第三场考核。
细细白沙落下,盖住美人纤指。
祝久辞故意倒多了些,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是在埋怨方才那人恃美行凶,乱人心神。
细沙本是最好辨识的,梁昭歌却捧着沙子不答话。
祝久辞等了许久忍不住提醒:“答不出来不能弹琴。”
梁昭歌仍没动静。
祝久辞托着下巴等他,等着等着突然发现美人凑上前来了!
“你、你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头像的画稿终于到了,等了好久!!
一丢丢哥特风,敲好看!【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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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污泥
梁昭歌离他很近, 脸上虽覆着薄纱,却似乎能一眼看到薄纱下灿若星辰的双眸。
丹唇轻启,他问:“小久你说我能抓住这捧沙吗?”
祝久辞松一口气, 伸指尖点在美人肩头把他推开, 原来是要同他讨论哲学问题,方才他还以为梁昭歌不满考核制度, 要把这捧沙泼到他身上。
确保自身安全无虞,祝久辞滔滔不绝讲起来。
白沙质地细软,颗粒细小光滑, 合拢手掌极容易从指缝间隙溜出去。
若是不考虑那么多, 单是按照老话来讲也知道, 越想抓住一样东西,抓得越紧反而跑得越快。
“所以小公爷的意思是, 愈想抓紧反而抓不住他?”
祝久辞点头, 又意识到那人看不见, 补充道:“昭歌试试不就行了?”
美人攥紧手心, 指尖捏得青白,细沙却源源不断落下去, 将干净的桌面弄得一团糟。
一时慌神。
祝久辞瞧见他茫然无措的样子, 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是最浅显的道理, 这人却似乎从来不知道。
空有一副美貌与绝佳的琴技, 常识却一点没有, 看来老天爷都是公平的。
祝久辞笑嘻嘻去准备第四个小罐子, 身旁梁昭歌却双手一摊,白沙一下子全倒在桌面上。
“昭歌!”
怎的如此调皮!
梁昭歌却不管,还伸手在桌子上乱摸, 指尖不小心触到瓶瓶罐罐,噼里啪啦倒了一桌面。
祝久辞按住那人胡作非为的双手,“昭歌要寻什么?”
美人不理他,仍蒙着眼睛在桌面上胡乱找。
总算摸到一个小瓶,拿起来在耳边轻晃,似乎确定是自己要寻的东西,指尖掐着小盖揪开,扔到一旁。
倾倒瓶身,透明的液体落在了白沙堆上,激起一点尘土,桌面顿时混成污泥。
“!”
祝久辞急忙止住梁昭歌,“作什么呢!”
美人灵巧地从他手中挣脱出去,竟伸着白皙干净的指尖去抓那污泥。
白沙与清水混作一谈,似是浆糊一般,美人的指尖在其间翻云覆雨,当真莲花池里微风过境,枝茎震动。
美人浅浅笑起来,似是对自己制作的小泥潭甚是满意。
祝久辞嫌弃移开眼神。
大街小巷孩子们嘻皮打闹的声音又传进府来,祝久辞当真觉得梁昭歌还不如他们懂事。
考核一事暂时没法进行了,美人还在一旁高高兴兴和着稀泥,修长的指尖在污泥之间游来荡去,着实是有些旖旎。
明明是天上奏仙乐的神明,却来这里搅这趟浑水。
祝久辞叹口气,世上最磨练心智的事情大概就是面对绝世美人玩泥巴了。
玩得还分外开心。
七倒八歪的瓶瓶罐罐,一桌子污泥还有美人弄脏了的双手,简直没眼看。
祝久辞一丝丝崩溃,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随他去吧。
幸亏这档子事只有他一人瞧见,若是让百姓知道他们崇敬的神明、京城唯一的大司乐是这般性子,不知道要绝望到什么程度。
“小久。”
祝久辞抬眼看过去,美人挑着指尖,似乎终于意识到污泥染手有些不舒服。
“哼。”祝久辞懒得搭理他,难受便忍着吧。
吧唧,美人抓住他双手。
“梁昭歌!”祝久辞炸毛。
污泥冰冰凉凉,染在手上极是滑腻,细细感受下去,一个个细小的颗粒微微摩擦肌肤,有一丝痒。
先不论这些诡异的触感,美人竟然又抓起一大把污泥往他手上抹!
黏腻冰凉,双手骤然重了。
刺激的麻意从头顶一路沿着脊骨向下蹿去,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祝久辞被手上的触感封印了魔力,僵硬地坐在原地看着梁昭歌低着脑袋认认真真往他手上抹污泥。
不得不说抹得颇有章法,与西街的砌墙匠有得一拼,大概也是前些日子大修西苑时梁昭歌跟着学的吧。
美人慢慢悠悠糊完了,甚至还向后退开一点,阔开视野仔仔细细欣赏。
祝久辞魂游天外,心中想着要如何反击回去,梁昭歌此番着是太过分了!
一个月都别想练琴!
“小久试试。”
祝久辞回神,“试什么?”他努力看向那人,可惜那人蒙着双眸瞧不出神色。
美人不答话,伸手捧住他双手,一点点包拢、攥紧。
祝久辞感到自己十个指节紧紧蜷缩在一起,揉腻的细沙在指尖之间流淌,绵密的触感抵挡在二人双手之间过于滑腻,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那人肌肤还是滑腻的细沙。
“小久你看,攥住了。”
祝久辞一愣。
看向桌面,竟然真的一点细沙都没有,和成泥浆的细沙全部包在他二人手间,紧紧攥着,却没有一颗能逃开。
祝久辞隐约能触到梁昭歌要表达什么,可是迷迷蒙蒙说不清楚,而那人眼睛又隔着一层纱看不清神色。
哪会有人如此固执己见,偏要证明自己能攥紧一捧虚无缥缈的沙子。
也只有他能想出这种诡异的办法,饶是把沙子变作黏腻的泥巴也要证明自己能攥到手里。
祝久辞大概快要感受到美人的意思了,梁昭歌却突然牵着他站起身,熟门熟路领着他走到潭水旁边。
等双手浸到冰凉的池水里面,祝久辞才恍然惊醒,梁昭歌这一路上台阶下台阶,分毫不像蒙着眼睛的样子!
想清这一遭事,污泥的事情就被抛在九霄云外了。
“你是不是骗我!”
“冤枉。”
祝久辞伸手把美人纱巾扯下来,看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果然委屈极了,全然被冤枉的样子。
祝久辞后悔过早把面纱摘下来,如今面对这一双魄人心魂的眸子,他更判断不清楚对方的话了。
“昭歌从不骗小公爷。”
祝久辞哼一声,“上次你没骗?”
“没有。”美人这回真的委屈了。
红着指尖揪他衣袖,“昭歌确实知晓那是腊梅。小公爷也没说是用手摸出来的呀,指尖触不到,可还有眼睛鼻子耳朵,总不能把五感都闭了。”
美人扭身子委屈。
祝久辞溃败不成军。
罢了罢了。
二人一直在庭下嬉闹到黄昏落下,等回到温暖的房中强烈的暖意裹挟住冻僵的双手时,祝久辞才意识到他竟然被那人蛊惑心智,纵着他在寒冷的冬日玩了一整个下午,竟然还被骗着允了那人把手伸到冰凉的潭水里!
梁昭歌这么虚弱的身子,哪怕暑日沾一点凉水都要咳嗽几分,更何况腊月严冬了。
祝久辞这回是真的有些生气。
梁昭歌似乎也瞧出来对方的怒意,乖乖巧巧坐在茶案边等着训话,身旁咕嘟嘟做着烫水,随时预备着给那人沏一盏茶,在小火山快要爆发时浇熄保命。
祝久辞唤了十几个仆从搬来宫里钦赐的银骨炭,将小屋子烧得火热。
说起银骨炭不得不提一句,国公府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炭。这一点是祝家老四辈留下来的传统。
行武之人讲求夏不惧暑,冬不畏寒,祝家上下为锻炼儿孙坚强的心智,除非赶上十年一遇的严冬,寻常冬日不点炭火。
到了国公爷这一辈,因为出了一个不行武的小公爷,才不得不破了祖上规矩。
为此国公爷难受许久,自己垂头耷脑在祠堂跪了七天,天天喟叹对不起列祖列宗。
祝久辞自然知道不能太过分,因此国公府只用着平常百姓用的烟煤,冬日烧起来也并不火热。
好不容易从裴珩那里拐弯抹角报到圣上面前,总算是得来了上好银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