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桃花盛开的日子,都要到京中的这家桃花铺前,要三个桃花饼,一壶茶,坐上半个时辰。
祝久辞他们几个也不打算去茶馆了,一道跟着曲惊鸿去了桃花铺子。
“又来啦?”铺子里老阿婆拿围裙擦手,冲着曲惊鸿他们几个道。
墨胖子突然收了书,奔到同伴前面,掏出钱袋子往台案上一放,恨不得把一整袋子都塞给老阿婆。
“阿婆,桃花饼和蜜茶。”
其余几个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各自去取圆桌小凳,摆在铺子前面坐下。
他们这一伙人出来吃喝玩乐,全是墨胖子交钱。主要是墨胖子他爹夏金雨老爷子每日都要盘问宝贝儿子花了多少钱。
每每墨胖子答出“三文”、“九钱”、“十八文”,夏金雨老爷子真是恨不得做个滴血鉴定,他堂堂论船作交易的巨贾,怎么养出这么个不会花钱的儿子!
以是夏老爷子定下了规定,不花完满袋钱不准进家门。
墨胖子除了买书买笔墨,真没什么可花销的地方,每日就借着祝久辞他们完成老爹立下的KPI。
热腾腾的桃花饼端上来,祝久辞眼睛亮了,千层酥皮,花瓣藏躲其间,甜香不腻,花香浓郁,浅尝一口便跌进了桃花海里。这桃花饼着实对得住小将军放下最爱的刀剑来吃一回。
这桃花饼其实是北虢国南部的著名小吃,在北方很少见。曲惊鸿常来的这家小店儿的店主正是从南方千里迢迢进京的。据说是当年阿婆的儿子因公随迁到京,阿婆不忍孩子常年在外吃不上一口家乡菜,硬是扛着全部家身偷偷跟在孩子后边进了京。
阿婆低调,不敢给儿子惹麻烦,以是多年过去京中也没人知道阿婆的儿子是京中哪位官员,也鲜少有人去搜查一番,只因阿婆这一手地道的桃花饼慰藉了诸多北迁的南方游子。
曲惊鸿接过热气腾腾的桃花饼,难得展颜笑着,家乡的味道如何能戒掉。
“贼三儿啊,你瞧瞧人家小将军,京中难遇敌手,你也日复一日在校场练着,没见你能打过谁。别给咱哥几个丢人啊!”开光嘴闲不下来,得着空就开始说。
“滚蛋。要说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你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萧岑从屉中拿出一个桃花饼,烫得在手中倒腾好几下。
开光嘴伸手就开始掐算:“非也,非也,这不是还有小公爷。”
祝久辞抱着蜜茶道:“可别,您二位打,别扯上我。”
“哪有拿小公爷挡剑的,你可真行。”萧岑张牙舞爪地吞下一口饼子,烫得直仰头,转而冲着曲惊鸿道,“吃不腻啊?”
曲惊鸿摇摇头,仍安静地拿着桃花饼吃,执手的地方用软叶衬着。
“靠,校场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温柔。”萧岑嫌恶地瞥他一眼,视线转回自己的桃花饼上,狠狠咬上几口。
桃花甜香扑鼻,吊着诱人的粉色。祝久辞难得这么贪嘴,又吞下一口去。忽而灵光一闪,梁昭歌似乎也是南方人,那他是不是也爱吃这鲜花饼呢。
“我去,小公爷在想什么呢?”萧岑吃完桃花饼转眼瞧见祝久辞一脸诡异的笑容。
座间其余人包括墨胖子都抬眼看过来,开光嘴更是登时亮了眼睛,抬手就开始算,“啧,有意思有意思。”
“别闹了。”祝久辞笑着含糊过去。
日暮,与众友辞别后,祝久辞又一个人偷偷跑到阿婆那里买了两屉热气腾腾的桃花饼,还央着阿婆从食柜里千找百找寻出个食盒将桃花饼装了进去。郑重谢过阿婆,祝久辞拎着食盒儿就往红坊去。
赶到的时候,天色已全然暗了。乐坊正门大敞,里面透出灯火的亮光,隐约瞧见台上乐娘与乐师抱着乐器盈盈坐着,台下一众听众好不热闹,想来扰人的耗子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祝久辞总算正大光明进了红坊,一路上没人拦着,径直上了二层。
桃花饼的香甜从食盒里一阵阵散出来,祝久辞只觉自己右手连着袖口全都熏上了桃花香。他一路沿着游廊走过去,梁昭歌的房间敞着门。
正好,给个惊喜。
祝久辞拎着食盒踏进房门的时候,梁昭歌坐在房间正中央的软椅里,脸上覆着纱巾,指尖拎着一个火折子,幽幽停在火盆上方。
梁昭歌转过脸,瞧见了祝久辞,时间静默了片刻,他指尖一松,火折子掉进火盆里,火舌登时将盆里的物什吞没,劈里啪啦地作响,很快黑烟便冒出来,裹挟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道。
火光明艳,将白纱映得忽明忽暗。梁昭歌没什么表情,冷脸坐在那里,看着祝久辞。
食盒骤然落地,桃花饼摔了出来,酥软的千层在此刻似乎成了缺点,一触地面便碎成粉末,一地狼藉。祝久辞僵硬地站在原地,意识不到手中的宝贝食盒已然掉落,他只觉背后的寒意沿着脊骨一节节爬上来,将他全身包围。
他看见了,火盆里是一只死透的、浑身是血的老鼠。
“小公爷。” 火焰与黑烟后面是梁昭歌的面容,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上挑的凤眸被火焰衬得血红,面纱下面他似乎挑笑着,露出了一点牙齿,餍足满意。
梁昭歌一双眸子扫过地上的食盒,转而一路上移盯着祝久辞的面容。他优雅起身,衣摆迤地,随着缓步起伏。
祝久辞浑身一紧,踉跄着往后几步,后背却突然撞在门上。
门何时关上了?
第7章 救美
梁昭歌身后的火焰仍哔哔啵啵响着,火光在身后影影绰绰闪动,脚下投出拉长的黑影,直直蜿蜒到祝久辞脚下。
梁昭歌走得很慢,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被宽阔的衣袖掩盖。衣袍依旧对敞着披在身上,似乎从来都没有穿好过,腰际缠了一圈圈软绸,十分用劲,将腰肢束得纤细。
影子逐渐攀上祝久辞的小腿,梁昭歌走近了。
黑暗,火盆,影子,白纱,他。
恐惧一瞬间涌上头顶,祝久辞猛然转过身,拼命撞开木门踉跄跑了出去。
身后,梁昭歌停下脚步,缓缓蹲下来,指尖捻起桃花酥,细细簌簌地往下掉。他蹲在原地,埋首环住膝盖。
*
天色已暗,但京城街上的灯笼还没有挂起,独有几间小铺子早早点了灯。祝久辞一个人走着,街上人头攒动,满地黑影。祝久辞看见影子便想到梁昭歌,心下又是一阵惊悸,他立即拐进了胡同巷子。
窄胡同里漆黑一片,他总是感觉在那黑暗看不见的地方,有毛茸茸的东西在爬动,它们的同伴在前一刻被烧死在红坊的火盆里。
祝久辞突然意识到,对于一个疯子,任何人类脑子能想到的计划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什么“逆”欲拒还迎,什么糖衣炮弹,此时简直就是笑话,他竟然企图从疯子的思维下寻找生路,这世上没有比他更蠢的人。
祝久辞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这里,或许去和国公爷和娘亲商量一下,搬离京城,越远越好。
眼睛适应了黑暗,祝久辞低头踢着石子走,等抬头时才意识到巷子有点窄,越往里走越觉得阴潮。祝久辞皱眉,似乎拐得太远了。
在幽深的小巷子里边传来瓶罐碎地的声音,祝久辞停住脚步,听到前方有男人粗壮的呼吸声,似乎还夹杂着咒骂,从对方踉跄的脚步声能听出来似乎是个酒鬼。
脚步声突然顿住,男人的粗喘声急促起来。
\"操,今儿个运气不错,逮着一只小猫。\"声音忽远忽近,似乎离得并不远。
“滚蛋,老子先闻见的。”黑暗中竟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在空中嗅了一口,往地上吐口唾沫,“他妈的真甜。”
突然,一张丑恶的嘴脸从阴暗中显露出来,脸上有三道划过鼻子的刀疤,甚是恐怖,祝久辞慌乱地往身后瞥一眼,距离光明的巷口还很远。
但,也许能冲出去。
对方有两个人,硬拼是不可能的。祝久辞当机立断,突然转身撒腿往巷口跑。
身后一声咒骂,紧接着一个酒罐儿被扔到了祝久辞脚边,碎瓷片登时擦过他的脚踝,他感觉到冰凉的碎渣子灌进了鞋里。
祝久辞强忍着心中的惧意,脚下一点没停,使出全力往巷口跑,快要到亮光了,已经越来越亮了。
可是身后的粗喘声越来越近,身后的呼吸声一左一右,他似乎要被抓到了。
“浪货,让老子爽一下。”男人粗犷的嗓音在耳边炸响,祝久辞被抓住了肩膀。
祝久辞胳膊肘往那人腹部猛地一撞,男人后背撞到墙上,似乎撞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咒骂一声倒下去。
身后只剩一人了,祝久辞不敢跑直线,能感觉到身后那双可怕的手,每每都从他肩头擦身而过,只差一点就要被抓住了。
难以入耳的脏话咒骂在身后响起,潮热而恶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祝久辞恶心的想吐。
又一个酒罐儿被扔过来,祝久辞感觉有碎瓷片直接划破了他的小腿。
突然他被一只清凉的手轻轻一带,紧接着眼前火红得亮了一下。
下一刻,猛烈的火焰平地而起三丈高。恶臭的男人被烧到了脸,惊声咆哮着在地上打滚。
在这片火红的明亮中,祝久辞微微转过身看他所靠怀的人。火光将梁昭歌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像是佛堂中闪烁的酥油灯照亮佛祖慈悲的面容。
凤眸冷眼看着前方,丑恶的灵魂在烈火中打滚。
祝久辞看得清楚,与他咫尺之间的这个人,前一刻将火折子丢进了酒滩,亲手酿造了这场地狱的火。
不知怎的,祝久辞突然想起了火盆里的死鼠。是否在佛祖看来,这火中的二者并无差别。
梁昭歌打算把祝久辞送回国公府,但是祝久辞不敢回去,就慢吞吞地跟着梁昭歌往红坊去。
他暂时还不敢将这事告知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一是怕他们担心,二是小公爷的身份尴尬,此等难堪事若传开,恐会拂了皇宫与大臣的面子,三是这事儿若真传开了,往大了说,能直接捅到圣上面前去。毕竟小公爷身上有爵位在身,遭这般......定是要层层报上去,再层层查下来,不知又要祸害多少老百姓遭罪。
京城的夜景着实美,华灯一直从皇宫院落连到内城,再一路通往外城。一到晚上,整个京城好似连成了一片,再无内外之分。
因此只有到了晚上,祝久辞才喜欢把他所生活的这片地方叫京城,而白天他则不冷不热地喊一句四九城。
四座宫门,九座内外城门生生将京城划成了三六九等的地方。
梁昭歌在旁边走着,突然顿住脚步。祝久辞疑惑地看过去,下一刻就被人打横抱起。
“梁昭歌!”
梁昭歌没理他,脚下走得飞快,双眸在街道两旁找寻。不出一会儿,梁昭歌把他抱进了医馆。
被轻轻放到椅子里,祝久辞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梁昭歌闻言眉头一皱,半蹲下来,“失敬。”伸手小心将他的里袍掀开。
雪白的里裤星星点点都是血。
郎中恰时走过来,梁昭歌起身就要往外面冲。祝久辞大概猜到他要出去做什么,可那两个酒鬼已经被扔到了衙门口,这疯子过去了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事,祝久辞连忙把人唤住。
“看着可怖而已,换了纱布就好了。”
梁昭歌顿住脚步,在门口停了半刻,终是转身走回来,半跪在地上,小心将祝久辞的鞋袜褪去。
“那酒鬼摔了酒罐,碎瓷片飞得到处都是,我恐你不小心带着碎瓷片走一路,别到时候再划伤自己。所以寻思找一个亮堂的地方看一下。”梁昭歌抬起头,凤眸盯着祝久辞,带着埋怨,“倒不曾想伤得这么深。”
祝久辞被看得有些心虚,他确实是没把这碎瓷片搁在心上,虽是划到了皮肤,但是不怎么疼,他想也许就划了几个小口子,他也没想到竟然伤了一大片。
“二位爷甭闲聊了,给郎中腾个地儿吧。”
梁昭歌的肩膀被郎中拿着托盘儿一拍,他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开。
伤口数量有些多,但大多不太深。有一长道是被大块儿的碎瓷片划过去的,抹了药膏便没有大事,唯独个别几个伤口被细小的碎瓷片划了,郎中还得拿着银针,将瓷片渣儿挑出来。
等完全包扎好,已是半夜了。
梁昭歌将祝久辞抱起来,等着他自己做决定。
“借宿一宿可行否?”
梁昭歌抿着嘴,什么话都没说,把人抱了出去。
祝久辞不知道梁昭歌为何突然不说话了,而且冷着脸抿了嘴,似乎不高兴的样子。于是祝久辞也乖乖地做了哑巴。疯子不高兴,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梁昭歌抱着祝久辞踏上红坊木梯,一级一级踩上去,古老的木梯吱呀作响。祝久辞侧过头,透过雕花木栏的空隙,只见楼下的景物一点一点变远,唯独那面巨幅的红绸一直不变,垂在木梯的旁侧,无论登上多高,它永远都在。
上了二楼,梁昭歌径直走过自己房间,抱着人进了隔壁的空房。
祝久辞想起他房中的火盆,怕是因为这个梁昭歌才不带他进去吧。
梁昭歌把怀中的人安放在榻上,俯身看着他问道,“小公爷可需要伺候……”
“不!不不用!”
梁昭歌一挑眉,把话说完,“……洗漱。”
祝久辞登时红了脸。
梁昭歌也算给他留面子,瞥他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不出片刻,两个年龄不大面容干净又手脚利索的小丫头抱着梳洗的礼具走进来。二人齐齐对着祝久辞脆生生唤一声“小公爷”,而后便一声不吭地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