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久辞抬起头,来者白纱遮面看不清容貌,虽不能判断出身份,但总归不是平民百姓。祝久辞摆出礼貌的职业笑容问:“公子要写什么?”
那人摇摇头,幕篱随之摆动。
这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的人,祝久辞还真是头一回碰到。他放了笔,拿起一卷诗词大全翻了起来。
“公子,您是要写诗还是写词?是给亲人还是朋友?”,祝久辞垂着头问,见对方没有回声,他抬起头将书卷递过去。
男子没有接,掩在白纱下不出声,依旧摇摇头。
祝久辞有些为难,放下书卷,轻声问道:“公子,您真的要写吗?”
幕篱下的人点点头。
祝久辞拿起一只干毛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儿,“生辰八字,婚丧嫁娶,伴手礼,门条,留言簿子,宫商角征羽曲谱都能写,凡是文字的,您想要什么都能给您写出来。”
幕篱下的人似乎若有所思,祝久辞见对方就要开口了,连忙将润好的毛笔拿起来,抽了一张崭新的宣纸铺好。
只听得那人道:“麻烦先生写两个名字。祝久辞,梁昭歌。”
吸饱了浓墨的毛笔一抖,啪嗒,墨汁滴在干净的宣纸上,立即向四面八方渗透开来,惹得白纸一片脏污。
第5章 写名
祝久辞执毛笔的手微微颤抖,他缓慢抬起头,就见幕篱下,那人用指尖拨开白纱,露出一丝缝隙,梁昭歌透过那一丝缝隙笑着看他。
祝久辞断没有想到能在京城大街上碰到梁昭歌,他还以为红坊的人除非拿回卖身契,否则终身都不能出来。
“你......”
梁昭歌突然俯身凑近,“偷跑出来的,来看看小公爷”
不知为何,祝久辞突然心跳如擂,面上登时红了。
梁昭歌隔着幕篱拨弄笔山上的毛笔,“小公爷还是不写吗?”
“写,我写。”祝久辞慌乱拿起笔,正要落笔就看见宣纸中央那一滴浓墨已经完全晕开了,将宣纸染了大半。祝久辞面上有些尴尬,将最上层的宣纸抽了去,可惜下面一层纸也被透了墨。
白日里他接稿的活计十分繁忙,队伍要排到街巷角,为了方便,他直接在整摞的宣纸上写,写一张赠一张,扔掉一张垫纸。
如今自己偷懒留下的恶果算是自己尝着了,祝久辞又抽去一张,竟还透着墨,他一连拿下去五六张宣纸,才堪堪见到白页。但若是仔细看正中央还是有一点点墨色的印记。
祝久辞又要去拿,梁昭歌忽然伸手按在那摞宣纸上,“小公爷在这张上写就行。”
祝久辞看着宣纸中央隐隐约约的墨色痕迹,放下手中的大白云,转而去取了小狼毫,准备写小楷。
换了毛笔,祝久辞还是迟迟没有落笔。两个名字要如何写呢?他突然起念,想将名字写在这团墨迹的两侧,让这团墨迹将他们二人的名字隔开,远远隔开。
心里有了盘算祝久辞就要动笔,笔尖触到宣纸的前一瞬,梁昭歌道,“写在一块。”
笔尖转了方向,二人的名字共同落在墨迹之上。
轻轻浅浅的墨痕将二人纯黑的名字微微染开,对于文字摊儿来说,这张确乎是废了,不仅是写废了不得收钱的程度,而且是砸招牌的那种。
祝久辞下意识的就要扔掉重写,面前的宣纸却忽然被梁昭歌拿走了。
“多谢小公爷,昭歌便收下了。”
祝久辞回过神时,梁昭歌已经走远,桌案上放着一块玉髓。
*
自那日之后,梁昭歌再没来找过他,等祝久辞惊觉之时,已是七日之后了。祝久辞整整七日没去献殷勤,这不就是走上了原书中小公爷欲拒还迎的老路吗?
祝久辞心道不行,糖衣炮弹的糖还是得源源不断地供上。但祝久辞从未谈过恋爱,他也不知道如何能讨得美人欢心。大概,多喝热水这句话是不能说的。
祝久辞尝试着往红坊送了几回桂元楼的糕点,又送了好些金银翡翠珍宝过去,但梁昭歌那边似乎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声响。
晚间在府上和国公爷、国公夫人一块吃饭的时候,祝久辞仍在纠结给梁昭歌送糖这件事,整个人愁眉苦脸一蹶不振,国公夫人瞧见了便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祝久辞吓得手一抖,桂花糕掉到了地上。
老国公一记眼神扫过来,祝久辞吓得连忙弯身把桂花糕捡起来,可怜巴巴掸去灰尘。老国公瞪他一眼,放了筷子,从祝久辞手中抢过脏了的桂花糕放进自己嘴里,骂骂咧咧地夹一块新的给他。
隔日,祝久辞又去问了他那帮狐朋狗友,可惜也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意见。墨胖子完全是个书痴,没什么经验,他给祝久辞背了二十多首风月诗,讲了三五典故,可以说是什么忙也没帮上。开光嘴这边就更不靠谱了,追着赶着找祝久辞要梁昭歌的生辰八字。
靠友靠不上的祝久辞,自己跑到酒肆赌坊学了几句风月话,红着脸去找梁昭歌,硬是抱着他不撒手,把那些话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梁昭歌只是低头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糖浆熬制失败,祝久辞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小摊前写诗,最终还是开光嘴点出了真理,“你做的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真正需要的是雪中送炭。”
雪中送炭的机遇不好等,现在盛世太平,京中治安又良好,除了小公爷这个恶霸,平常也没有什么恶霸会在红坊出没了。
为此事分心的祝久辞在一日早晨出摊儿的时候被他爹抓住,国公爷把人揪回国公府,扔下十把大刀,扬言若是不抡完百遍,就把祝久辞扔到西郊去喂狼。
老国公言出必行,行之必果,祝久辞自然不敢不听,乖乖在府中练了两三天刀剑,整个人瘦了一圈。原书中的小公爷与祝久辞除了姓名一样,其他各方面诸如兴趣爱好,脾性人格那是完完全全的不同。但是在练刀剑和写字儿这事上,却是出奇的一致。都不喜刀剑,唯独爱写写画画。
祝久辞的笔墨功夫他自己一直引以为豪,也被亲妹嫉妒得不行。他不学自成,自小便写的一手好书法,不论软笔硬笔,提腕即可行云流水,仿佛有多年功底在身。也是因为有这一技傍身,他在小金库被掏空之后,唯一想出的挣钱办法也是写诗摆摊。
雪中送炭的机遇在三月初一来临了。据小道消息,红坊出了件大事。
祝久辞当即带着一众家仆和百十侍从赶过去,架势摆得十足,闹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仅行装家伙式儿就占了半条街。可是当祝久辞汗流浃背赶到时,竟只是闹了耗子。
“耗子?”祝久辞被挡在红坊大门前,一脸不可置信地问。
“是喽,小公爷!”柳娘和身后一众姑娘面上覆着纱巾,手中拎了棍棒,俨然如临大敌的阵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耗子是什么妖魔鬼怪。
“且罢,你们捉吧。我上楼看看昭歌儿。”祝久辞抬步往里走,被柳娘拦住。
“小公爷别怪罪,今个儿红坊还真不能接待小公爷。这耗子没捉住,万一跳起来冒犯了您金贵身子,就是有十座红坊也不够赔的。”
柳娘态度格外强硬,祝久辞摆了小公爷架子也没能进去。
掰扯两个回合后,祝久辞哭丧着脸抛开一众侍从离开,打算买几包耗子药再回来,说不定能让柳娘通融他进去,实在不行,他就再爬一次墙。今儿无论如何也要见上梁昭歌一面,不然糖衣炮弹算是废了。
柳娘瞧着祝久辞离开,转头对着大门里的人影道:“人赶跑了,满意喽?”
门里面的人没出声,转过身,踏了台阶上楼。
柳娘往门里瞥一眼,左手揪起面纱扇风,“多大点事儿,担心得不让人家进来。这儿百十个姑娘不都好端端在红坊里呆着?”
柳娘白眼没翻完就见面前多了一座牛皮包裹摞成的小山。
“天老爷,什么鬼东西?”
祝久辞从小山后面冒出来,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笑着道:“七街八坊凑来的耗子药,甭管您这儿的耗子是何方神圣,定能给毒晕了。”
柳娘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拦住大门,吭哧了半晌才出声道:“小公爷的好意收下了,我这就着人把耗子药撒进去。但是——” 柳娘打声呵呵,“是药三分毒,总归对身子不好。小公爷身贵,还是请回吧。”
祝久辞不甘心,又和柳娘耗了许久,结果到底了也没能进得红坊,虽被红坊的姑娘们挂上人美心善小公爷的名号,但也没能给他带来任何行走上的方便。
眼瞧着献殷勤失败,祝久辞决定再努把力,爬墙就爬墙。祝久辞拐到红坊对面的巷子口藏起来,打算等红坊正门的人散了就去爬墙。
日头落下去,忙乱的人们总算散去。春日的夕阳最是温柔,浅浅洒下来,给空荡的街面渡了一层浅金。
祝久辞倚着巷口的砖花墙,百无聊赖地朝红坊玲珑二层望去,那扇他熟悉的雕花木窗外横放着一把黑面银纹油纸伞。
第6章 硕鼠
三月三桃花盛开的日子,曲惊鸿小将军破天荒地从校场出来,走进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这可是以剑痴著名的小将军为数不多离开校场的日子。
路过桃花树时,他停下脚,伸手接下一片飘落的桃花,小心收到怀里。
微风吹过,束高的马尾晃到面前,他抬起头,墨发又被甩到了后面。
曲惊鸿小将军生得美,但不是神奕俊朗的少年美,而是线条柔和隐约带着阴柔的美。纵使一身硬朗的劲装,也压不住骨子里柔美的长相。然而,曲小将军全然不知自己的貌美,一年四季泡在校场里,顶着风吹日晒,抱着十几把爱剑对着空场日复一日地练。
曲惊鸿小将军是祝老国公一手带起来的,练的是京中洪系剑法,与祝老国公的弯刀系有些近似,因之曲惊鸿练的虽是以速度灵巧见长的剑,却刚强有力,以力量定胜。
不少初次见到小将军的人都无法把他与沙场上铁血杀敌的将士联系在一起,并非有意歧视,着实是对比太过鲜明。
曲惊鸿收了桃花瓣,熟门熟路地往北拐进一个窄胡同。巧的是,与他相隔两道巷口的祝久辞一伙人正打得热闹。
“笑话,小公爷能有追不上的人?”萧岑抱臂绕着祝久辞转了两圈,瞧见祝久辞整个人恹恹的不似作假,叹口气,“后门桥的茶馆,走着?”
祝久辞看他一眼,点点头。
开光嘴姜城子揪着墨胖子从胡同口冒出来,搂住祝久辞的肩往旁边带,脑袋冲着萧岑喊,“你个将士出身,哪懂这些,别给人家出馊主意。”
萧岑一听就急了,抽了腰间的刀就砍上来,“你喊我什么!”
萧岑,北虢国鼎鼎大名骠骑大将军的次子,和小公爷一样,平日里吊儿郎当,最不喜欢的就是到校场训练。但是萧岑没小公爷幸运,不能随心所欲说不练就不练,几乎每日都被他爹捉到校场练七个时辰。
因此,他最烦的就是别人把他和军伍联系起来,若是被触了霉头,就是打个你死我活也要让对方把话收回去。
墨胖子独自捧著书看,被旁边杀来砍去的两个人误伤到,将书护到怀里抬眼看过去,摇摇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萧岑在打斗间隙看过来,“胖砸,少读点书吧,人都傻了,这句诗不是这么用的。”
趁此躲过一袭的开光嘴跑到祝久辞身后,冲着墨胖子那边道:“别说鸟语啦,没看见小公爷都蔫了。京中三月的桃花要是谢了,都是你给叨叨没的。”
墨胖子闭了嘴,将怀中护好的书卷拿出来,整个人又埋了进去。
“话说,小公爷您真是打定主意要把人追到手?”开光嘴闲不下来,右手藏在袖子里又开始掐算。
祝久辞面无表情地提溜起开光嘴的袖子,开光嘴呵呵一笑,“不儿,您给个话呀,我们也好帮您出主意!您要真是铁了心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墨胖子从书里抬起头:“粉身碎骨浑不……”
“哎对就是这句”,开光嘴道,“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墨胖子:“?”自己似乎说得不是这句。
祝久辞摇摇头,他亦不知自己此时要怎么办才好。与原作反着来似乎也没什么成效,也不知梁昭歌何时才能厌烦。
“甭想啦,茶馆三碗茶下肚,什么困难解决不了?”萧岑走过去把开光嘴揪到一边,自己推着祝久辞的后背往前走。
开光嘴抬头看眼桃花树,啧一声,“桃花儿啊,这不就是缘分到了。”
他们一行三人拐过宽窄巷子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曲小将军,萧岑一时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勤奋的人竟会在此阳光明媚的正午放下训练跑到这胡同巷道里闲逛。
“天老爷,我得瞅瞅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萧岑抬起头,正午的太阳直直挂在脑袋顶上,判不出个方向,萧岑收回目光,“我擦,真是从西边出来的。”
曲惊鸿没理会萧岑贫嘴,他们二人经常在同一校场训练,互相熟得很,跟这厮斗嘴纯属浪费时间。小将军转而礼貌地冲祝久辞他们打招呼,“小公爷,姜世子,夏公子。”
开光嘴把墨胖子从书里揪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小将军来吃桃花饼啊?”
祝久辞总算想起来这是谁了。
要说爱剑如命的曲惊鸿小将军,除了练剑之外,红尘世事于他而言就是过眼云烟,整个人活得那叫一个无欲无求。但就这么一个无趣到极致的人,独独好一口桃花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