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神了。”
“疼!”
梁昭歌瞥眼他手背,白皙清透,半分红意都没有,他方才不过轻轻摸了一下。
梁昭歌起身坐到石桌对面挡住祝久辞的视线,“练吧。”
祝久辞含怨收回眼神,嘴中念着指法,右手弹弦。
心思确乎有些游离,拜托给曲惊鸿的事还没问清,生怕他一会儿收剑走人了。
梁昭歌新坐的位置是亭下风口,他微微蹙起眉头忍着什么,终是在一抹挑音之后轻咳出声,咳音很快收敛,几乎不被察觉。
祝久辞机警地竖起耳朵,笑眯眯抬起头道:“琴先生渴吗?我去倒一点茶来吧!”
“小公爷渴了?”
“嗯……对!”
梁昭歌拂袖起身,“小公爷先练着,昭歌去倒茶。”
祝久辞伸着脖子见梁昭歌踏入屋门,即刻一溜烟钻出小亭,奔着大树飞跑过去。
“小将军!”祝久辞猫在大树后面小声冲着曲惊鸿道。
曲惊鸿收了剑上前两步,“小公爷?”
“嘘!小将军,那天姜城子转述于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曲惊鸿点点头,鼻尖冒着薄汗。
“今晨已交给阿念了。我在此处练剑恐折坏,只好提前交予他,并未告知旁人。”
“那便好!万分谢过小将军啦!”祝久辞美滋滋抱着树干出神,“不过这小阿念着实偷懒,到现在也没给我……”
“小公爷着实偷懒。”
身后响起清朗的声音,祝久辞惊慌地转过头,领子被人揪住了。
“琴先生……”
“让小将军见笑了。”梁昭歌揪着领子把人从树干上扒下来,俯身打横抱走。
曲惊鸿:“……”
再一次坐到古琴前,祝久辞有些头疼。再这样静静坐下去,真的要原地升天了。祝久辞决定戳一戳梁昭歌的软肋,总而言之,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今晨为何不见昭歌?”哼哼,让你再打我手背,今天就要把你胆小的事情公之于众。
茶色的眼眸晃了晃,卷曲的睫羽垂下,掩去神色,“小公爷不明白?”
祝久辞拼命忍住坏笑,故意露出疑惑的神态,“不明白呀。”哼哼说出来吧,就是因为昭歌怕被说胆小!
梁昭歌垂下眸子,苍白的脸颊竟意外有些红意,“琴先生不能宿于东院。”
一句话将祝久辞所有言语挡了回去。
祝久辞这才幡然醒悟,梁昭歌是他以国公府名义聘来的琴先生,二人以师徒相称,若论尊师重道,梁昭歌算是他的长辈。若宿于东院,那岂不是……
祝久辞登时面红耳赤。
“可,可”祝久辞结巴道,“可是琴先生不是害怕吗?这宿于东苑也并无妨碍,侧房众多,我去府上报一声就行了。”
梁昭歌伸手捏住祝久辞的一缕墨发,一圈圈绕在指尖,“可昭歌宿于主室。”
祝久辞的脸又红了。
“这、这、昭歌怕生,情有可原。我身处主位照拂一二也是应当。”祝久辞心乱了,慌忙为二人的行为解释。
“还有!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端,何须、何须遮遮掩掩!昭歌你清晨离开,反而像,像偷……”
“偷什么?”国公夫人端着茶点走过来,摸摸祝久辞的脑袋在他旁边坐下。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国公夫人:“?”
祝久辞把攀在发尾的爪子拍下去,眯起眼睛对国公夫人道:“琴先生教导学琴不可偷懒不可走捷径,否则将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平白花了时间还一事无成。”
国公夫人怀疑地望向梁昭歌,后者笑着点点头。
“甚好甚好。三日之余乖孩儿便习得勤惰之分,琴先生不愧为大家。”
祝久辞:“……”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标题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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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右手八法写作:木乚勹剔尸乇丁摘
读作:抹挑勾剔擘托打摘
第37章 路引
祝久辞被梁昭歌按着练了一整天琴, 黄昏将近才终于等到梁昭歌那句“今日便到此吧。”
几乎是一瞬间,祝久辞紧绷的脊背松懈下去,整个人瘫在桌面上。梁昭歌把古琴往旁边挪了挪, 祝久辞顺势半个身子都趴在石桌上。
“手疼胳膊疼背疼腰疼, 屁股疼腿疼脚疼。”祝久辞嚎叫。
梁昭歌无奈摇摇头,取了软帕浸泡到热水里给他擦手。
祝久辞一动也不想动, 梁昭歌只好掐着软帕的尖角轻轻擦拭他的手背。
祝久辞的手趴在桌面上,被梁昭歌轻轻一擦,更是软乎乎地贴紧桌面, 梁昭歌甚至觉得他若再擦几下, 这只爪子就要顺着石缝钻进桌子里去了。
给那人细细擦完手, 梁昭歌将帕子扔到盆里,软帕瞬间在水中舒展开, 绸纱飘忽如一朵白云。
“小公爷初学, 起步自是要难些。”梁昭歌伸手把人从石桌上扶起来, 让他轻轻靠到自己怀里, 双手则去捏他的右臂,“手臂酸痛只因习琴时不放松。我虽说小臂要与桌面平齐, 并非死板规矩, 只是此姿势最好发力。”
梁昭歌捏完一边, 又把他另一只胳膊抬起来轻轻揉捏, “从仿学到自如, 这是必经之路。”
祝久辞鼻间哼出一口气表示听到了, 他当真一点力气都没剩。
“昭歌的琴技我怕是此生难以达到了。”
“小公爷会的。”
祝久辞从怀中挣脱出来, 转身盯着梁昭歌的眼睛看,“昭歌习琴多久?”
梁昭歌敛下眸子,“儿时入门, 后中断了一些时日,再得古琴后便没有停下过。”
祝久辞看不到那人的眼睛,便弯下身子向前探去,从低处去寻他的眸子,“昭歌可有这般刻苦?”
梁昭歌笑着把他扶起来,“算是刻苦吧,日夜不敢忘。”
“日夜!”祝久辞嚎一嗓子又倒在桌面上。果然天下没有白得的成功。
草草用过晚膳,祝久辞又被梁昭歌拉着捏了好一会儿肩膀,好不容易把人劝回西院休息,祝久辞连忙去找阿念。
阿念偷懒,着实偷懒。
祝久辞寻了好久,终于在自己小院的老槐树后面找到了抱着一捆绳子的阿念。
天色已全黑了,小院里不过亮着几盏灯笼,阿念在一片漆黑中坐在老槐树下,身上落了一堆树叶,拿着绳子往自己身上捆。
“干嘛呢?”祝久辞把人从树叶堆里揪出来。
“小公爷!”阿念一惊,慌忙把乱七八糟的绳子往身后藏,“我……我无事!”
祝久辞一挑眉,轻轻拽住绳子头,阿念一个趔趄向前栽去。
当阿念被扶住肩膀重新站稳就见祝久辞鼓着腮帮子等着他解释。
阿念缩缩脖子,圆溜溜的眼睛咕噜噜转,“阿念就是看看这个绳子结不结实……”
“罢了。”祝久辞冲他伸手,“曲小将军交给你的物什呢,拿来。”
阿念松口气,噌一下使轻功消失在眼前,不过片刻又抱着一个小木盒子回来,恭恭敬敬递到祝久辞手上。
祝久辞捏开铜扣打开盖子,紧蹙的眉头解开却又重重叹一口气。
阿念探到面前小心翼翼开口:“小公爷怎么了?”
祝久辞摸摸他的脑袋,把绳子一圈圈绕在他身上,自己转身走了。
五月的夜晚,春已过,夏未至,空气弥散了夏的暖煦,又带着一点春的潮意,再舒适不过。
祝久辞躺在自己小榻里,怀中抱着冰凉的木盒,久久盯着上空帷幕发呆。
他侧过身去,手臂倒在空荡荡的榻铺上,冰冷的绸缎裹住手臂,祝久辞蜷起身子抱住小木盒。
这人今天不来了么?
难不成是他白日里学得太差劲惹到他生气了?
祝久辞闭上眼睛,空气中一点点弥漫出甜香,花蜜一般,竟像是回到了四月的京城。
花香愈发浓郁,海浪一般席卷,祝久辞忍不住睁开眼,面前晃着一片百花糕,白皙的指尖捏在一角,其后是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我还在想小公爷能忍多久才睁开眼睛,没想到……”梁昭歌笑着看他,眼睛里透着光。
“没想到什么?”祝久辞抱着衾被坐起来。
“钓出一只小馋猫。”
“你才是猫!”祝久辞张牙舞爪朝他扑去,口中忽然被塞进一块百花糕,空气的甜蜜瞬间化为实体将他层层裹挟,祝久辞静下来,乖乖巧巧吃着口中的花糕。
“还说不是?”梁昭歌笑眯眯看着他,显然因他贪食而躲过魔爪,充分证明他是馋猫的事实。
祝久辞一急又朝他扑去,猛然被人按住肩膀一动不能动,“小心点,别呛到了。”
祝久辞认命坐好,嘴里的糕点刚刚吞下,又伸爪子朝盘中去。
抓了空。
祝久辞看向梁昭歌。
梁昭歌笑着捏起一片花糕递到他嘴边,“未给小公爷准备擦手的热巾,只好昭歌喂您了。”
祝久辞再次认命,乖乖接受投食。
“昭歌从哪里买来的百花糕?”
“唔。刚从膳房偷来的。”
“咳咳咳……”祝久辞还是呛到了,咳嗽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眼睛很快噙了泪水,面前的人模糊看不清了,“偷??”
模模糊糊的人影点了点头。
祝久辞一时难以置信面前谪仙一样飘在天上的人,竟为了他去偷国公府的一片花糕。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把“窃”字与梁昭歌联系到一起。
梁昭歌拿出手帕擦掉祝久辞眼角的泪水,“晚膳瞧见小公爷没吃好,便想着给小公爷带点吃食来。”梁昭歌抬起头,似乎回忆一般,“国公府确实人人都为绝顶高手,昭歌险些就被发现了。”
祝久辞嗷呜一声倒在榻上,绸被中的木盒硌到他的身体,祝久辞神情一晃。
“怎么了?”
祝久辞摇摇头。
二人将花糕消灭干净,各自漱了口,一齐躺在榻上。
小烛吹灭,一室黑暗,空气中还隐隐残留着花糕的甜香。
祝久辞瞪圆眼睛望着黑暗,怀中的小木盒几乎被他捂得火热。
黑夜寂静,鸟雀的鸣叫分外清脆,他忽然想起那日他第一次宿在红坊,清晨的窗边似乎有两只蓝尾喜鹊,他顺着木廊下到红坊大堂一层,绕过红绸,走过水榭,出了东小门,走进九曲回廊。那时听见的琴声,想来就是梁昭歌弹的吧。
蓝尾喜鹊忽而扇动翅膀,飞向天空,祝久辞一瞬间又回到了琉璃阁的贵客包厢,琴音四起,群鸟振翅飞过琉璃穹顶,冲破苍穹,那般震撼,激荡心灵。
祝久辞倏地坐起身,黑暗中他抓住梁昭歌的手臂,“昭歌。”
“怎么了?”随着那人声音回应,手背覆上一只冰凉的手。
“昭歌,那夜在红坊,我并非有意对你动手动脚,我没有轻薄你的意思,只是……”
梁昭歌笑着坐起身,摸摸祝久辞的脑袋,“小公爷怎么还记得这事呢?”
“我想说……昭歌是神仙一般的人,我我没有……”
“没有的。”梁昭歌轻轻打断他。
祝久辞顿住,在黑暗中搜寻他的眼睛,“真……的?”
“昭歌如此拙劣的演技都能骗到小公爷,当真有些愧疚了,不该借小公爷未经人事便欺负于你。”
“你!”祝久辞把怀中的木盒忘得一干二净,“昭歌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昭歌错了。”他伸手捏捏脸。
祝久辞哼出一口气向旁边躲去,怀中的木盒落到榻上,清脆一声响,祝久辞瞬间清醒回来。
“琴先生。”他声音瞬间落得冷静。
梁昭歌听出声音的变化,不再与他打闹,亦认真起来。
祝久辞摸索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道:
“昭歌,你可知自己的琴音化境之外人间难有?”
“那日我听你的琴音看到了一座小山,顺着溪水逆流而上,在树林的尽头有一座古庙,我看见了!身临其境一般!若论世间凡人,又有谁能将琴音化为实境?”
黑暗中祝久辞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昭歌,你并非寻常百姓……此地又怎能束缚住你?”
“昭歌,你想不想要——”
梁昭歌打断他,“我困了。”
祝久辞把他拉住,从榻案取来小烛,昏黄的烛火登时亮起,梁昭歌的容颜在烛火的掩映下艳丽殊绝,凤眸垂下,漆黑的眼睫勾勒出凤眸的形状,如凰尾一般。
祝久辞将木盒递给他。
啪嗒。
盒底静放两张薄纸。
梁昭歌眼眸轻微颤抖,卷曲的睫羽隐隐藏住不安,指尖微微蜷缩,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盒中的纸拿出来。
卖身契。
祝久辞从他手中抢过,二话不说在小烛上烧了。红色的火舌攀附纸的一角疯狂向上吞没,即将啃噬至他指尖时祝久辞往榻下一扔,卖身契瞬间化为灰烟。
盒底静静躺着另一张纸,梁昭歌没有动。
木盒啪一声合上。梁昭歌抬起头,凤眸盯着祝久辞不可置信道:
“祝久辞,你给我什么!”
路引。
送他离开的路引。
自由?
祝久辞并未理解他眸中的痛楚,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昭歌,你可知青山居士?你又可知清平散人!凭一首曲子,凭一句诗,走遍世间,逍遥自在,踏遍大好河山!”
“渴了饮一口山中清泉,饿了便到山下小城里吃一碗酒酿。”
“琴曲一出,万人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