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城子拉住萧岑,“甭管了,小公爷自有分寸。”
暴雨冲刷着红坊玲珑阁,飞檐挂着的琉璃灯下水珠汇成了长柱,直直从二三层扎根到地面。
梁昭歌仿佛听不见窗外暴雨倾颓,他静静站立在挂画前,盯着笔墨出神。
上边是山,下边是水。
指尖停在挂轴上空迟迟没有落下,他呼出一口气还是收了手,转过身走到几案旁,紫檀香炉与翡翠青玉雕花小扇之间放着一张纸。
他双手轻拿起宣纸,一转身半倚在几案上,伴着雨声念起来:
“辛丑年庚辰月,仰观天地,朔望混乱,天降红雨,诸神迷识。星悬玉李,百废待兴。京城有祈,天降神仙,是为造福京城内外,洪福转世,福运满盈。闻仙乐者,福荫子孙,灾祸消散。仙人垂怜,低调藏市,托梦祝儿,以示有仙临。”
话音将落,挂画猛烈地晃动起来,挂轴砸在墙壁上哐哐直响,梁昭歌亦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转眼看过去,挂画旁的木窗不知何时开了一点缝隙。
梁昭歌皱眉,“不是锁上了?”
他踩着西域软毯走过去,伸手轻轻推开雕花木窗,暴雨登时将纤长的手与细弱的手腕打湿,雨珠顺着指尖滴下去。
风顺势将木窗向两侧吹开,视野登时明了。
火红的落日刺破乌云,从京城上空劈开数道金光,云层自上空由浓黑转为降紫向下过渡为艳烈的红,雨水倾泻。
火红的雨降落京城。
梁昭歌顺着金红的水雾向下看去,空荡的闹市口长街上,祝久辞撑着一把黑面油纸伞站在一株桃花几乎落尽的桃树下,微微仰头看着他。
银色的花纹如长蛇一样攀附在黑色绸面上,倾倒的红雨在伞的周围落下一层金色雨帘,伞下的人似乎要开口说什么,梁昭歌还未听清他的声音,骤然被齐齐高呼的声音盖去。
那一日是四月廿二。
京城万万民众齐乎神明降世,呼声可怖得整齐如一人呼喊,自城南排山倒海至城北,自城东滔天席卷至城西。
暴雨之中,百姓们拿着盆碗跪倒在长街之上,双手高高捧起碗碟,金色的雨劈里啪啦落入盆碗中。
“有神临世,福运满盈!”
“有神临世,福运满盈!”
“有神临世,福运满盈!”
百姓的呼声仿若有形,一层层席卷而来。祝久辞站在桃树下,晃晃手中的伞。
梁昭歌看清了,他说的是:“伞掉啦。”
*
“话说辛丑年庚辰月,桃花初落,传闻神仙为消灾祸随红雨降落京城。上神悲悯众生,恐现身之时惊扰咱们城中百姓,以仙乐藏于陋室。”茶馆中说书人执扇立于堂前,台下聚集了一众听客。
“我证明!我亲眼看见了红雨!”
“从西面落下来的!”
众人齐齐附和。
醒木拍桌,说书人折扇一展,“偌大的京城,唯独咱们敬爱的小公爷知晓神明化境之身位处何方。”
众人齐齐嘶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 祝久辞:听说你们对昭歌有偏见?
梁昭歌:听说今天是情人节?
祝久辞:你认真一点啊喂,我在帮你立威呢!
祝久辞:别抱我啊喂!
祝久辞:闭什么眼睛啊喂!
梁昭歌:情人节快乐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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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黄金
自传说有神明降临京城, 京城内外焕然一新。从宽窄胡同的乞丐到鼓楼的敲钟人,从德兴茶馆的伙计到衙门的官老爷,无一不满面红光面带笑意, 从里到外透着鸿运当头的光辉。
盆儿胡同的李大爷上个月丢了一只猫, 本已伤心放弃,结果前些日子没死心又去寻了一回, 竟然在一步之遥的半步桥胡同口柳树下寻到了。
孙记铁铺一直致力于打造仿古干将莫邪剑,打磨三年都未成功,本来今年二月份已然放弃, 借了金雨之后孙掌柜又把废铁重新拿出来重熔打造, 竟然隐有成剑之势。
“小公爷您也当真心大, 就不怕闹出事儿来。”萧岑仰头饮下一口茶,冲着祝久辞没好气道。
“目前看起来没出什么事啊。”罪魁祸首本人面无愧色。
姜城子拿过萧岑的茶盏给他续上茶水, “也不想想小公爷是什么人, 能做无把握之事?当年纵马过街都能精准算到不伤一人, 在这一点上, 我开光嘴甘拜下风。”
“不敢不敢,开光嘴的名号还是您的。”祝久辞冲他拱手。
茶馆二层上来几个黑色布衣青年, 大大咧咧掀袍在隔桌坐下。
“你们听说了吗, 果子巷的病秧子端着金水到药铺取药, 中途碰上两个恶霸。当下喝了一口金水, 将两个恶霸一顿拳打脚踢, 直接拖到了衙门口。”
“这金雨当真玄乎!”另外一人顿了顿道, “你确定是真?病秧子能打起架着实让人难信啊。”
“嗐, 旁观者里有我远房外甥,说是其中一个恶霸脸上有三道疤,那人刚从牢里放出来, 这回又进去了,而且啊被打得不轻,就剩下一口气吊着了,估计过些日子……”
萧岑听对面那桌聊得火热,转回头来冲祝久辞道:“小公爷还真办成好事了?”
祝久辞亦在听那桌人谈话,微微敛下眼睫,“不敢居功,罪有应得罢了。”
萧岑伸手把点心盘推到桌子中央,一伸臂将他们几个肩膀一同拢起来,低声道:“说来也奇了,咱几个是知晓内幕的,有没有神灵你我都清楚,可百姓们怎么仿佛全都变了样了,好像真的好运相伴似的。”
开光嘴故作神秘摩挲下巴,“这便是你不如小公爷的地方。小公爷就是算准了这一点。”
“哪一点?”
“人心有多强大。”
从茶馆出来天色尚早,祝久辞拐到金碧辉煌的夏府,从墨胖儿那里薅来整十个镂雕漆彩花鸟红木箱。
墨胖儿自己怀中抱上两卷书提溜一个马扎儿屁颠儿屁颠儿跟在祝久辞后面,督促府上一众家丁搬着整十个大红箱子开往国公府。
大队人马进国公府的时候着实把门房吓了一跳。箱子是实木的,极压秤,需两个壮实家丁才能抬起,门房开门的时候险些直接奔回内院把国公爷给请出来,生怕他家小公爷又惹出什么祸来。
红木箱子被陆陆续续搬进祝久辞的小院,而他本人却在国公府门口坐下来,他也不嫌弃地脏,直接坐在府前台阶上,身边放了一个小木筐。
夏自友在祝久辞旁边寻找一个阴凉地,乖乖放下小马扎,胖墩墩的小身体坐上去。
“小公爷为何不要深口的箱子,偏偏挑这又扁又浅的红木箱子?”
祝久辞蛮有深意地往府中看一眼,“浅底儿的自是有它存在的道理。”
夏自友撑着小胖手似懂非懂点点头。
“小公爷怎么不到府中去?莫不是国公爷……”
“咳,自然不是。”祝久辞转头看向街口,“你瞧。”
墨胖儿坐在小马扎上努力向前探出身子,待看清街口的景象,其圆溜溜的小眼睛几乎瞪出了平生最圆最大的程度。
长街尽头,人声鼎沸。
一大群不知从何而来拿着家伙式儿气势汹汹的人们浩浩汤汤排着队往国公府走来。
脚下踏起尘土,纷纷扬扬,颇为壮观。
祝久辞面无表情对夏自友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墨胖儿:“……”
自京中百姓知晓祝久辞被神明托梦,满京城的人都在讨论神明究竟落在何方。这唯一被神明选中的人,自然是众人围攻的目标。
红雨之日后,国公府的大门几乎被踏破,从平民百姓到朝堂命官所有人都想知道神明究竟是谁。
于是人们自发带着贡品踏进国公府,求小公爷告知一二。
人群踏着步子走近了,尘土翻滚着朝二人扑来。
为首的号称西街一霸,名唤王二。夏自友眼睁睁看着这个传说中的霸王一个滑跪拜在祝久辞面前,双手高高捧上几锭银子,“信徒愿求小公爷赐托梦之人一面。”
祝久辞侧过身在墨胖儿耳边问:“此人如何?”
“不尽善。”夏自友认认真真评价。
祝久辞点点头,冲着王二道:“缘分未到,下一个。”
西街一霸两手空空哭着走了。
夏自友震惊地看着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人瞬间梨花带雨,一时间意识到西街一霸算什么,咱们小公爷可是京城一霸。
祝久辞掂掂手中银两,随手扔进旁边的筐里。
夏自友眉头一跳,这小筐可比他搬来的红木箱子深多了。
祝久辞挟着夏自友坐在自家府前,乐此不疲地收着银子。
夏自友渐渐发现,凡是自己给予善恶评价等级中越靠近恶的,祝久辞收起来银两来越是面不改色。若是来者是诚心诚意善良的老百姓,祝久辞要么不收,要么留下鸡蛋瓜果,随手返几大串铜板回去。
从没干过此等强盗事宜的夏自友小脸皱成一团,真不知自己是在助纣为虐,还是在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他小心翼翼朝祝久辞身后探探身子,眼瞧见小筐里积攒了不少银两金子珠宝,夏自友默默得出结论,他是助纣为虐占多,劫富济贫占少。
夕阳渐落,祝久辞伸个懒腰站起身,随手揪起满脸惊恐的墨胖儿,“进府坐坐……你这是什么表情?”
墨胖儿可怜巴巴抬起头,伸出一个指尖指指那个小筐,“咱不是犯罪吧?”
祝久辞哈哈一笑,“不是。”
当夏自友跟着祝久辞一路走进国公府,绕开小公爷的小院儿反而去了府库之时,夏自友知道他已做出了人生中最后悔的举动。
若是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会拒绝这个土匪的邀约,搬起自己可爱的小马扎头也不回地离开。
土匪祝久辞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面前是小山似的金子垛和银子垛。
金灿灿与银灿灿,银灿灿与金灿灿。
夏自友觉得自己离衙门的石狮子不远了。
就算这是自家府库,但也不能随意进吧……
他默默回过头,仓库大门惨兮兮地向两侧大敞,外面盛烈的日光照进来,地上落了一把破锁,旁边躺着一个大锤。
这大锤他记得清楚,是东街三十三坊的吴锤子“上贡”来的。
若是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会对吴锤子做出世间最大善人的评价,让他安然带着锤子离开。
夏自友默默含泪转回眼神,土匪抱起他的小筐往地上一扣,金银珠宝哗啦一下全撒出来,他一样样在手中掂量,再扔到仓库堆里,然后拿出等价的金子回来,丢进空荡荡的小筐里。
土匪嘿嘿笑着转过头,“这才是犯罪。洗钱啊。”
墨胖子一屁股摔下来,“什么……意思啊?”
“不怕不怕昂!”
墨胖儿:“……”
*
世事兜兜转转,大概命运也是一个轮回。
十三年前六岁的小公爷纵马过街,给老一辈儿的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四月廿九成了一个特殊的日子,与佳节庆典一并深深刻入老百姓心中。
万万没有想到,在十三年后的今日,四月廿九,小公爷他卷土重来。
按照豆腐陈的实时转播,那可谓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出门看黄历,看黄历不如倒头睡。”
要说那日是怎样的壮观,您若是有幸站在闹市口大街的紧西头向东望去,在遥远的尽头,人头耸动宛成山海之势,百人踏步齐响,声势传遍整条大街。
当小公爷带着两百壮汉闯入闹市口,老百姓顺着他们的来路向回望去,蔓延无尽的彩礼蜿蜒成一片红海,看不见尽头,十里红绸生生阻塞了可横行八匹马轿的闹市口大街。
闹出如此大声势,也并非祝久辞所愿,只是他抬着十箱黄金,实在担忧途中生变,不得不雇下数名护从。
他将护从的任务交给小阿念,等他出门之时,就看见国公府门前的长街已挤满了肌肉蝤劲的壮汉。临时也换不了人,只好硬着头皮出来。
是的,祝久辞扛着金子来赎梁昭歌了。
他不打算纠结那最后一片桃花何时落下,那完全是个玄学,思来想去不若直接扛着金子杀进红坊,直接把人带回来。
祝久辞登上玲珑阁二层,身后装满黄金的雕花红木箱子从楼梯上一直蜿蜒至红坊大堂,直直排到门外。
柳娘扇着红绸满面红光奔到祝久辞面前,“哎哟,小公爷!红坊真不知多大福分把您给引来!”
祝久辞面容严肃,摆出小公爷的架势,“少废话,钱留下人我带走了。”
“好好好,”柳娘脸几乎笑开花,双手高高兴兴一拍,“诶呀,咱这昭歌儿可是京中第一美……”柳娘声音渐渐弱下去,看着面前人越来越严肃的脸,她抖抖索索咽下口水道,“昭、昭歌儿的身价得给您详细算算!咱总不能让小公爷吃亏不是?”
祝久辞背后出了冷汗,不用柳娘算他也知道,毕竟他可是手握剧本的男人。
梁昭歌的身价是整整十箱黄金。莫说是平常老百姓,便是普通的商贾官宦,那也是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金额。
祝久辞不惧风吹日晒在闹市口大街摆摊挣钱,再加上前些日子凭着妖魔鬼怪神灵在国公府门口挣了不小一笔,总共加起来他才攒够了三箱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