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宗宗主望着那汇了满河的血:“有看见别人吗?”
弟子战战兢兢道:“有……之前魔气突然爆发,大师兄就立刻赶了过来……”
在这问天宗,能不加所属峰名前缀,而被所有弟子共同称作“大师兄”的人,就只有那么一个。
问天宗宗主听着,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神识携着滚滚如洪雷的声音在高空中回荡:“立刻封锁问天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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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魔域被他们称作少主。”
这是时倦从剑上下来以后,对任清言说出的第一句话。
问天宗封锁后,任清言没有走宗门出入口,而是直接拿出一只卷轴,干脆利落地撕开,而随之被撕开的,还有卷轴所在的那一片空间。
空间通道的另一头连通的是一处僻静的小巷子里,哪怕是夜里,也能听见外头不绝于耳的人声,可以想象外面的城池有多繁华。
任清言收了剑,手在对方指尖使劲擦了两下,可缭绕的黑雾却半点没散。
他抿唇看着他:“你的手怎么回事?”
“魔气太浓,短时间散不了。”时倦在手指上的储物戒点了点,取出一副手套,“物理方法可以掩盖。”
任清言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竹林里是我干的。”时倦套好一只手套,“我一旦使用魔气,想要恢复正常,就必须屠杀足够的生灵——不包括植物一类不能流血的类别。”
任清言攥着他的手愈发用力:“为何你体内的魔气会不受你控制?”
时倦沉默了一下,把另一只手套也戴好:“可能因为它并不是我修炼出来的。”
不是自己修炼出来的?那就是走了偏路?
任清言皱起眉:“丹药?邪术?还是传功?”
“算是邪术。”
“这和你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有什么关系?”
时倦道:“我不能控制,但有人能控制。”
任清言眸光倏地暗下来。
半晌,他轻声道:“你父母?”
时倦:“名义上的。”
任清言皱眉:“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时倦望着天边的弦月:“你今天叫我出来是为什么?”
任清言一愣。
“因为今天是我生辰,对吗?”时倦道,“今天恰好是阴月阴日。”
任清言忽然意识到什么。
“我体质比较特别,很容易吸收世间化解不开又无法消散的东西。”时倦道,“一旦吸收了,就能涨修为。”
“……比如?”
“魂魄。”时倦道,“玉和山庄上下一百三十条人命,夜凉村七十户人家,宝彦宗内外门上千名弟子,边钰国战乱时无故消失的千人大军。他们的性命,都在我身上。”
任清言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魔域域主用他们的性命成就了我,让我拥有了不属于我的魔道修为,却没有控制修为的能力。他给了我宝剑,可剑鞘在他手里,他能控制我,让我替他杀人,所以我是他的继承人。”
夜风将云雾吹至星星之间,挡住了天边的柔光。
“可他低估了那几千条魂魄的力量,后来反倒是他制服不了我,我出来前就把他锁在了地窖。”时倦道,“那天魔域的人过来,是为了让我主动使用魔气。”
因为他体内的魔气就像毒品,用得越多,便越是无法控制。
这一次是在一瞬间的失神里杀死了整条河中的生灵。
或许下一次,屠刀对准的就是人类。
待到理智尽失,他就真的只能做一个毫无思想的杀伐工具。
“但灵气可以抑制我体内的魔气。”
任清言嗓音里带了几分嘶哑:“所以你才来问天宗。”
时倦道:“我没办法主动吸收空气中的灵力,所以想找个灵力充沛点的地方待着。”
任清言望着他:“被灵力压制是什么感觉?”
时倦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回问这种问题:“没什么感觉。”
……怎么可能没感觉。
一个全身上下都由至阴至寒之物组成的人,突然来到满是灵力的环境,就像是要求鱼脱离水源躺在太阳底下。
任清言抿唇安静了很久,出声道:“你不是他的骨肉。”
“不是。”时倦的语气没多少波澜,“严格来说,我应该算玉和山庄的遗孤。”
——玉和山庄上下一百三十条人命,都在我身上。
任清言蓦地想起这一句,忽然觉出心口密密麻麻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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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空气中其实没多少云雾,所以那轮弯月也显得格外清晰。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任清言已经抱住了他,一如现在,整个人连带着骨头都带着极轻的细响。
时倦由着他抱了很久,待感觉到身前人已经安静下来,方才抬手推开他。
任清言被他这一推的动作弄得一愣,眼里像是盛了一池潋滟的水,眸光晃得厉害。
时倦沉默片刻:“你抱太紧了。”
任清言垂下眼,慢慢地松开他,可手仍旧死死握着他的手腕。
半晌,是任清言先开了口:“你还活着?”
“没有。”时倦道,“现在能出现,应该是因为头七。”
人死后第七日,魂魄会回来吃一顿饭,然后就该上黄泉了。
挺巧,任清言白天刚好做了一碟青团,而他又刚好吃了一个半,所以在月升至子时,他才能碰到他们。
任清言再一次搂紧了他的腰,肩膀一个劲发抖。
半晌,他道:“我以为你不肯见我。”
时倦听着这么句话,默默看着他:“这就是你假装输给深也的理由?”
角落里的橘猫:“……什么玩意儿?”
“你的修为和他差得不多,但剑道精炼程度根本不是他能比的。他那时被你打得吐血,反击再狠,也不可能把你打得比他自己还惨甚至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时倦道,“你故意的。”
橘猫:“……”
什,么,玩,意儿?!
任清言安静了很久,方才反驳了句:“我要不这样,你就不会出来了。”
“……”
时倦:“胆子挺大。”
他平日里声线永远是平静的,因此跟他待久的人很容易就能听出来,这绝对不是什么高兴的语气。
任清言没出声。
时倦掰起他的脸:“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出来?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重要到我会看不得你死?”
任清言脸色白了下去。
时倦:“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对不起。”任清言躲开他的视线,声音慌乱里带了几分低微,“我只是……”
时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金色的眼睛里瞧不见丝毫情绪。
可任清言却忽然倾身,声音被洇进身前那人的胸膛里,再顺着身体缓缓在耳边回荡,模糊得像是呜咽:“我真的,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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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现在距离我死才第七天。”时倦道。
他话音落下, 面前的人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抱得更紧了。
对任清言来说,大概没有比“死”这个字更刺耳的了。
时倦倒是想推开, 可想起之前对方的反应,到底没下得去手, 只能站在原地,少有这样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
气氛最后是被橘猫打破的。
它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柜子上, 从上头一跃而下, 极其煞风景地钻到两人之间:“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时倦看了它一眼。
任清言不知道, 橘猫却知道:时倦出现在小位面仅仅只是为了收集神格碎片, 位面中死了就该去下一个世界, 怎么可能因为什么头七就出现?
任清言抿唇拎起它, 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
橘猫:“……”
任清言重新看向眼前人,安静了很久, 方才出声:“阿倦。”
时倦像是看出他想问什么:“等今夜子时之后, 我就会离开。”
任清言顿在那,脸色一片惨白。
时倦沉默片刻,还是道:“反正下辈子还是能遇到。”
任清言脑子都是混沌状态, 只能听见他说的话,却没办法思考, 最终也只茫然地发出一句:“什么……下辈子?”
时倦:“嗯。”
倘若他真的能复活的话。
任清言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直到夜里冷风从窗口吹过来, 总算慢慢松开他,看着周围的一片狼藉:“你等我收拾一下。”
时倦没有阻止。
所幸房子最开始建造起来就不是用的普通方式,即便经过这么一场战斗,除了墙壁上多了些裂纹以外,整体依然矗立在那。
说是收拾, 但任清言也压根没有自己去干,一只手仍旧牢牢扣着时倦的手腕,空余的那只则操纵着灵力,倒地的物品便如提线木偶被分门别类地摆回原处。
最后牵引到那碟被打翻的青团,任清言便拿着它们出了屋子,招手引来一群黑灰色的山魈,将剩下的点心给他们分了。
……正是当初时倦用阵法困住的那群。
山魈们最终逃过了被扒皮当抹布的命运,得了一通警告后便逃之夭夭。只有偶尔遇到什么事情比如找东西的时候才会把它们叫出来当群苦力。
投了食,山魈们心满意足,本来想在饲主面前刷刷存在感,结果抬头就看到站在饲主旁边全然陌生的人,被对上身上的气息弄得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任清言没理会它们的心理活动,拉着时倦重新进了屋子,整个人就再次抱了上去。
他也不说什么,仿佛找到主人的宠物,恨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紧紧贴着对方。
……就,有点黏人。
半晌,他出声道:“刚刚那个人你认识吗?”
时倦:“认识。”
任清言:“他是今天才找过来的。”
时倦:“嗯。”
“他还叫你少主。”
“他是魔域的人。”
不叫少主叫什么。
任清言注视着他:“他明显早就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才会特地在头七这一天过来。”
时倦:“……”
“我都不知道你在。”
“……”
时倦沉默片刻:“你明明也猜到了。”
移动的棺盖,熄灭的长明灯,还有不久前那碟青团。
任清言从墓穴回来到现在已经有两天时间,要是因为去了一趟墓穴触景生情心血来潮应该当天就做,可他偏偏卡在头七这一晚做了一碟子点心。
哪有那么巧。
任清言道:“可我不敢信。”
时倦一愣。
“我一直对自己说,长明灯可能是我自己出来的时候带出来的,棺材可能是我自己合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掉在门框边被捏碎的花瓣是我自己没注意干的,刚刚掉在桌子上的青团也是刚刚那个人碰的——如果真的是你,你不可能不阻止我入魔道。”任清言嗓音里带着点哑,语速很慢,“就连你也是假的,只是我在藤椅上睡着做的一个梦。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幻觉,只要醒来看到的还是生锈的水壶,我才刚刚将你葬下从墓穴里回来。”
时倦很轻地蹙了下眉。
“你肯定要说我有病。”任清言攥紧他的衣领,眼尾一点点泛了红,“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真的。哪怕是广义上的现实,也没人能证明那并非庄周梦蝶,我乐意把你在的地方当成真实,也没碍着谁。”
时倦道:“可你这些都是基于我看见的我的虚幻的情况。”
任清言怔了下。
下一刻,两人的位置瞬间倒置。
任清言陷进厚厚的被褥里,茫然道:“阿倦?”
时倦压在他的腰上,垂眸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死前还欠你一件事没还。”
任清言大脑空白了片刻:“你……”
“现在,我教你,”时倦指尖拉开他的衣襟,“什么才叫真实。”
**
那次时倦体内的魔气失控以后,任清言借着空间法器将他带到了洛阳城。
问天宗是大宗门,内里突然出现魔气,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得住。封锁的宗门内找不到人,消息瞬间炸锅似的传开,在修真界里闹得沸沸扬扬。
任清言没再回问天宗,反倒在洛阳落了脚,再没主动提前过那晚的事。
九州很大,修行者哪怕本事通天,也没大到能在整个九州找出一个不知道名字不知道相貌甚至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的人——毕竟那天除了任清言,压根没第二个人看见时倦出现在那里。
唯一麻烦的是,那天以后问天宗回过头查人时,突兀失踪的只有他们两个。
倒是问天宗宗主不知出于什么把这件事摁下来,给他们两人找了个去秘境修炼的理由糊弄过了众人,才不至于让他们落到被整个问天宗追查的地步。
没了问天宗周围充沛的灵气压制,时倦开始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常常一闭眼一睁眼,便发现自己换了个地方,而面前永远是被割了喉穿了脏器的飞禽走兽。
任清言知道他身上的隐患,带着他落脚的是洛阳外一处极为偏远的山林,日升月落伴着一天天更为繁茂的树林交替出现,一如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止流逝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