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后来某一次,时倦再度从失控中清醒过来,看见的却是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
——每次失控使用魔气,就必须屠杀足够的生灵,鲜活的血是唯一可以暂时抑制的东西。
而现在,山林里的动物显然不足以他的魔气吞食。
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就能沾到人血。
那天夜里,时倦没有睡,在山林尽头的断天涯边坐到半夜,等来了带着一身寒气的任清言。
时倦第一次摘下手套,拉住了任清言的手。
根本不需要开口,他就能明白那一伸手的意思。
任清言反手拉住他:“我带你回问天宗。”
“问天宗的灵气作用只是压制。”时倦道,“现在,它已经压制不了我了。”
事实上,哪怕那天他们没有逃出来,灵气能做的依然只有压制,而不是消除。
时间一到,他体内的魔气依然会爆发,那天在竹林就是最好的例子。
只是时间早晚区别而已。
时倦道:“帮我个忙。”
任清言紧紧抿着唇。
“我离开魔域以前问过域主一句,三十六个致命穴,十一个要害穴,按顺序攻击可以彻底拔除魔气贮存的奇点。”
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骨头都捏碎。
时倦没挣开,语气无波无澜:“我的魔气没法对我自己动手,所以只能你来。”
任清言道:“如果我当初没有带你出来,我去跟师父说……”
“说让他同意我留在问天宗吗?”时倦摇摇头,“你知道他不可能同意。”
“可是……”
“不是谁都和你一样的。”时倦道,“如果不是我,你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而是早就动手杀了他。
修真界的规则便是如此,魔道就是邪道,修魔道之人就是人间渣滓,不需要怀疑,也无需讨论。
这是每一个修真者自小便塑造成型的是非观。
就和过去的位面里杀人属于违法,哪怕杀人犯再可怜再多理由再身不由己,可只要做了,上法院就只会被判死刑。
修魔道至于修真界亦是如此,它低贱,下作,卑鄙无耻,它就属于恶。
恶得明明白白。
问天宗宗主会帮他们瞒一回,那是因为涉及到他自己的徒弟。
可若是真的站到他面前,对方第一时间做的,只会是亲自动手除魔。
“不会。”任清言道,“只要有人看着……只要你每次动用魔气都有人在旁边阻止你……你可以不用……”
时倦安静地看了他很久:“可你们阻止不了。”
“怎么……”
“你,问天宗宗主,其他六峰主,加上魔域域主,甚至加上九州尘世千军万马。”时倦道,“只要我想,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你们阻止不了。”
任清言狠狠一颤。
“只要我一个阵法布下去,整个问天宗都逃不出来。”
他太强大,强大得不可控,无论将他制造成人形兵器的魔域之主,还是他自己。
因为他身上承载了千万条枉死的,哀怨的,悲戚的魂灵。
而力量体系失衡,注定要带来浩劫。
像他出生起便被写定的命运。
要么在成长前毁在天下人手上,要么成长后毁了整个天下。
“任清言。”时倦道,“帮我拔掉它们吧。”
夜间山林极冷,寒气直逼人的五脏六腑。
任清言跪在他面前,脸埋在他的颈间,死死抱着他,冷得浑身发抖。
“我做不到。”
三十六个致命穴,十一个要害穴,哪怕侥幸不死,事后也绝对无法久活。
他的嗓音哑得厉害,一字一句都像是压迫到极致的弓弦,尾音带着病态的颤抖:“我做不到……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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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可任清言到底还是答应了。
他拎了一壶鸠酒, 亲自盛了满杯,在三天后月初升时递给了时倦。
酒味苦到了极点。
这一点是任清言从对方抿第一口后无声蹙起的眉看出来的。
任清言道:“要青团吗?”
时倦沉默了片刻:“算了。”
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任清言的退却在意料之内,时倦脸上连半点意外的神色也不曾有, 摘下手套,指尖的魔气疯狂溢散。
黑雾像是禁制的绳索, 直接缠绕上任清言的双手,操纵着他捡起掉落在地的长剑, 剑尖对准了自己。
凌冽寒光贯穿, 鲜血四溅。
任清言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僵在原地, 下一刻忽然挣扎起来:“不要!”
可惜他的修为到了他面前, 却像是溪流遇上浩渺的大海。
时倦说得没错, 他的力量太强,只要他想, 这整个修真界都没人能压制得了他, 何况只是对方一个人。
第二道剑光落下时,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下来,溅在剑锋上。
任清言的手几乎被黑雾缠满, 像是不受控制的提线木偶,再一次拿起了长剑:“你明明说过, 你的魔气没法伤害你自己……”
“我是不能伤自己。”时倦袖袍下的手指微动,操纵着黑雾将长剑□□, 指尖因为失血都看不出多少颜色,“所以我才告诉你。”
他想拔除体内的魔气奇点,就要借助别人的力量。
凡人力量太弱,极易在靠近他时被沾染反噬;
而如问天宗宗主这般的存在,却不会甘心仅仅只是替他拔除奇点, 只会手起刀落,将他斩于刀下。
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任清言。
询问本身只是走个流程,他太了解任清言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对方面对他大概率下不去手,所以干脆自己用魔气控制对方下手。
……不是出于对方本意动的手,事后想起来,大约也不会太难过。
至于所谓的不希望对方伤心所以干脆提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要死在对方面前,这样的说法本身就是一种悖论。
任清言是个人,是个完全独立的,有自己思想和情绪的人,知晓前因后果是他的权利,谁能有资格替他做决定。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时倦拔出第四剑后,身子没撑住,咳出一口血来。
不管怎么说,他的身体底子弱都是实打实的。
接着是第五剑。
第六剑。
第七剑。
……
长剑上是血,两人的衣衫上是血,地上被浸湿的色调暗沉的一片,也全是血。
直到很久以后,任清言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体内可以有那么多血;多到光是看一眼,都能叫人的心脏不住发颤。
就如他同样不明白,时倦那么讨厌血的人,究竟是何来的力量致使对方对自己下那么重的手。
三十六处致命穴被贯穿以后,饮下的鸠酒终于在修道者体内发挥药效。
有个词叫以毒攻毒。
时倦体内那靠怨魂堆积起来的能令人从上瘾到失去理智的魔气,从本质上来说也算是一种毒物。贮存的奇点拔除后一瞬间的爆发足以叫人暴毙身亡。
而鸠酒的毒性则是为抑制,通过毒物将人的身体状态逼到濒临点,方才能稍稍框住翻滚的魔气。
时倦坐在血泊里,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他的停下来缓了很久,刚刚从剧烈的耳鸣中抽离出来,只能听见耳边模模糊糊的呜咽。
像是风声悲戚的哭泣。
他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黑暗,看不见丝毫事物,只能出声道:“任清言。”
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低得连他自己都没怎么听清。
耳边的风声似乎稍稍停了下来。
时倦闭上眼,许久许久,才哑声说了句:“别哭。”
再然后的事情其实时倦自己也不怎么记得了。
他应当是凭着最初的目的用魔气操纵着对方的身体将剩下那十一处要害穴也贯穿了,感受到某种始终压在身体里的东西消散后,方才散去魔气,再也支撑不住倒下来。
恍惚间似乎有人抱住他,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反倒脸颊上一滴滴滑落某种温热的东西。
像是血。
又像是眼泪。
时倦想起之前听见的呜咽的风声,用尽全力动了动唇,低声道了句:“这回算我欠你的。”
又利用了你一次。
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有人道:“你那么有本事……前给我睡一次!”
……哦。
行吧。
**
时倦如今是神魂状态,严格来说没有实体。
不过在头七作用下这段时间里,倒也不妨碍他做别的。
修真者少有像时倦那般体弱怕寒的,哪怕外头大雪纷飞,平日里的穿着也基本只有两件。
挑开外袍便只剩下单薄的里衣,隐隐能透过褶皱窥见身体的线条。
时倦抬头看着像是仍在茫然状态的人,想了想,低头吻上对方的唇。
冷热交替。
身下的人蓦然轻轻一颤。
时倦动作很轻,因为大部分时候生不出情绪,他本身也很难……或者说从未与激烈这个词产生联系,无论哪一方面。
但这也很好地掩饰了另一点挺严肃的问题。
……他没这方面的经验。
不过好在过去的位面也不是白活的,说从小到大那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些事绝对是假话;
当然就算他没来过小位面,仅仅是当初在原神星的时间里,同样也不乏橘猫曾经费尽心思将他拖入泥沼的种种记忆。
人的生理本能,学起来也不难。
他学东西向来很快。
雪白的里衣下率先闯入眼帘的,是一道足有数尺宽的黑色印记,那一处的骨骼几乎都凹陷了下去。
那是之前深也偷袭时留下的。
时倦垂眼望着那处伤片刻,抬了下手,指尖漏下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眨眼间便将那处伤口恢复如初。
时倦俯身,长发温柔地散下来,发尾在对方的脖颈处细细地摩挲着,挡住了窗外的月光,像是某种欲语还休的遮掩。
他在那处亲了一下。
皮肤下正好是心脏的位置,骨骼有轻微的紧绷,血流滚烫得灼人。
枝头的雨水被夜风吹得甩下一大片,激荡起褐色的尘土。
夜风穿入林间,被层层叠叠的枝叶挡下,停顿片刻,又继续深入,“哗啦啦”吹出清泠的声调。
胸口再往下就是腰腹。
他像一个平静又悲悯的诗人,在雨夜里折下一枝琼露。
落叶被碾碎在灰尘里,细小的石子在其间磨砺摩挲着;而叶片在夜风中轻微地战栗,泡着寒凉的雨,缓缓渗出黏腻的胞液,混在清澈的雨水里,又渗入泥地,印出轻轻浅浅的深色痕印,呼吸间都是叶片浓烈的冷香。
时倦抬手拉开对方覆在眼上的手。
对方的眼睛里潋滟了满池的水,眼周带着刺激下流速加快的血液的颜色,只能看见很浅的一层。
时倦看着:“哭了?”
“……”任清言把手收回来,头顶渗了层薄汗,嗓音低哑里带着几分轻颤 ,“没有。”
时倦停下来,执着对方的手腕,摘下那只储物戒:“打开。”
任清言勉强分离出几分理智,依言打开。
时倦在空间里挑拣一阵,拿出一只白瓷瓶,直起腰,将储物戒放到床头的木柜上。
他一条腿仍旧抵着他的腰腹,另一条就曲膝跪在对方的双腿之间。
这么一移动,压迫感瞬间加大。
任清言浑身轻轻战栗了一下:“阿倦……”
时倦垂眸看了一眼:“忍一下。”
“……”
任清言抓紧了堆叠在身侧的被褥。
时倦终于坐回来,平静地揭开瓷瓶木塞,食指伸进瓶口搅了一下。
这是当初他没法使用魔气以后任清言特地弄来的,治疗跌打,药性温和得连他那会儿病骨支离的身体也能受得了。
时倦单手将半透明的膏状固体在自己手上化开,手指轻轻落入对方的发间,感受到发根一片濡湿的黏腻。
他忽然想起上个位面对方跟他提起过的“青丝即情丝”的言论,目光掠过对方咬得发白的唇,狼狈颤抖的眼睫,以及抓着被褥的手上凸起的青筋。
让忍就忍,还挺乖。
他问了句:“难受吗?”
任清言耳边的声音有点失真。
因为擦了药,对方的手上带着浓烈的药香,夹了细雪的味道。
一缕一缕,又轻又微,勾着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眼尾忽然落下一个温柔的触感,只开始只是凉 ,可到了后头,一个更柔软的东西在他眼角轻轻碰了碰。
时倦拭去他眼角的水渍,轻声道:“做一下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
**
大约真的是命大,又或许是系统最初便同他说起过情感导致气运共享原理,那天时倦将自己体内的奇点尽数拔除以后,居然没当场死了,醒来后便从断天涯来到了天华山。
睁眼是满目红帐,对酒烛光。
时倦在怔然间,有人抓着他的手:“这是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