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倦来到这里的时候正踩著录取的年龄线。
穿过宗门这条山路就是宗门唯一的考核。谁能从中走至顶峰,谁就能被录取。
走在前头的小姑娘不知在阵法的作用下看见了什么,哭哭啼啼地往回跑,转身就撞上身后的时倦,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呜……”
时倦伸手将她扶起来:“摔到了?”
小姑娘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打了个哭嗝,呆呆傻傻地道:“……大姐姐?”
时倦纠正:“是哥哥。”
小姑娘抽抽噎噎:“哥,哥哥你好漂亮,你比我们村子里的翠花姐姐还漂亮。”
时倦:“……谢谢。”
小姑娘抹了抹眼泪,哭声停了:“哥哥你为什么不哭?”
时倦低头看着台阶:“你为什么要哭?”
小姑娘抓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因为……因为爸爸没有了,有大熊打到他,他身上好多好多血……妈妈一直抱着我哭,我们站在屋顶上,那里好高,妈妈一边哭一边说我们一起去死……”
脚下的阵石随着她的话语渐渐发出了光芒,空气隐隐扭曲起来。
小姑娘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时倦垂眸看着女孩的眼睛:“都是假的。”
小姑娘泪眼婆娑:“……呜?”
“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你妈妈抱着你说要一起死了?”
“……是。”
“是不是摔一跤看到我妈妈就消失了?”
“嗯。”
“刚刚是不是又看到妈妈了?”
小姑娘脚下被台阶一绊,揪着对方的衣服,胳膊被稳稳扶住了:“……对。”
“好好看路。”时倦松开扶她的手:“但我和你妈妈只可能有一个真的,我是真的,所以你看见的妈妈是假的。”
小姑娘脑子茫然了好一会儿:“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下文。
“嘘。”时倦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姑娘眨眨眼,望着他的动作。
山道上因为阵法原因绝对算不上明亮,反倒光线暗,一不小心就能被石头绊成狗啃泥。
时倦:“怕黑吗?”
小姑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两旁树影婆娑的山林,身子颤了颤:“怕。”
时倦手指指向前方:“上去吧,前面有光。”
山上雾很重。
任清言站在半道上,有点发怔地望着路边参天的古树。
那次在山道上的考核本来只是件小事,一般各峰前来挑选弟子的长老和首席弟子压根不会关注,除非惹出事儿来才可能打开留影石,平时就只需要在山顶尽头聊天喝茶等着预备弟子们走上来。
时倦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除了他和那女孩之外,现场其实还有第三个人。
任清言一个宗主亲传弟子,原本随着宗主过来只是观摩看热闹,也不知道他半途起了什么兴致,跟宗主报备一声就钻进了灵路,在山腰那棵古树后头看完了时倦和女孩从相遇到分别的全程。
时倦待到女孩走出灵路,正准备出去,身后便响起一道含着笑的嗓音:“原来你对谁都那么好心?”
他转过头,望着树下。
灌木丛沙沙轻响,任清言站在那,练功服穿得规规矩矩,头发也绑得整整齐齐,偏偏说起话来语气和他面上给人的感觉半点不像,总叫人想起街头拎酒拈花的少年郎:“来问天宗?”
时倦应了声,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近:“问天宗弟子?”
“弟子?”任清言咀嚼着这个词,笑着道,“算半个。”
他走到对方面前:“知道问天宗招收的年龄标准吗?”
时倦:“踩线,没超。”
“那你跟我一样。”任清言挑起狭长的眼,“问天宗招人条件很严苛,十六岁在这里是踩线,所以之后测试灵根的环节要求更严,但在别的地方却可以放宽很多。就算进了,未来资源倾斜程度也不一样。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林梢被穿林而过的风吹得簌簌作响,将长发吹得纷乱飞扬。
时倦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对这里很了解。”
“只是常识,但凡对修真界有点关注的人都能想到。”任清言道,“不过你猜的也没错,我对它的了解比绝大多数人都多。要不要提前跟我打听打听?如果你真那么想来这里的话。”
时倦摇摇头:“不要。”
任清言嗓音稍扬:“为何?”
风声渐止。
“现在问了,以后还得还一份。”时倦说着,嗓音一静。
任清言站在最顶上的平台,比他高了级台阶的高度,将他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回去,指尖恰好维持他皮肤上空隔了半厘米的距离:“你为什么总这么规矩?”
时倦沉默,实在不明白对方是怎么从他身上看出这种特质的。
“你来我往,一报还一报。”任清言唇角稍稍弯起,“别人给你的你不想要,你欠别人的却一定得还。虽说修真界里都讲究因果报应,但它之所以有报应两个字,是因为它是天道的规则。不是人的规则。”
时倦一愣。
任清言抿唇笑道:“人是有感情的。人情之所以叫人情,就是因为它不能简单地用轻重去衡量,除非两个人这辈子都没碰过面,否则只要有了交集,有了来往,就不可能还得清,更不可能彻底斩断。”
停顿了几秒,他才继续道:“就像你我。”
时倦没被他带偏:“这和我要接受你给予的信息是两回事。”
任清言挑眉,轻轻“啧”了一声:“你好麻烦。”
时倦没说话。
“我给你的玉佩还在吗?”
时倦抬起手,指尖勾着一根红绳,摇摇晃晃地绑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
“在就行了。”任清言道,“你欠我一枚玉佩,作为交换条件,欠我一份情。”
“……”
时倦:“我现在可以还给你。”
他轻笑:“可以啊,但是这半个月里你要怎么跟我保证你没用过它?你不能,那就是用过,所以你欠了我。”
时倦默了片刻:“你这是强词夺理。”
“所以你用了?”
“……”
任清言眉眼间带了笑:“真的那么想加入问天宗?”
时倦:“还好。”
他忽然俯身拥住了他。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抽条的年纪,身形清隽,呼吸却灼人,身体的温度能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直熨到血液里。
时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手指被人抓着缓缓收紧,掌心的玉石开始升温。
耳边似乎响起一阵低低的叹息。
任清言手上的戒指光芒一闪,手中蓦地出现一件火红的披风,后退时直接披在对方身上,利落地打了个结:“你身上太凉了,什么时候把体温养得正常起来,什么时候算还清我的。”
山顶的阵法光芒一闪,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依任清言的要求,问天宗宗主将魔域少主的死压了半个月,直到近日才放出来,消息一出便毫不意外地震惊了整个修真界。
走两步就能听到路过的执事长老正同身边的人海聊:“魔域那孽障是怎么死的?哎呦你这话问得可就落伍了,百年难能一见的至阴之体,偏偏还是从魔主他道侣肚子里钻出来的,修了一身魔功,当初爆发起来,连宗主都差点没压住!耐不住我们苍云峰的小子争气,顶着压力直接将那孽障引出去,最后在外头彻底斩杀!”
“动手的是谁?嗨,这还用问?咱们苍云峰,啊不,整个问天宗最优秀的弟子是……”
“清言。”宗主从主位上起身,“一路上还顺利吗?”
任清言稍稍掀起视线,又很快落下,轻飘飘没什么重量:“师父。”
“诶。”宗主应下,嗓音里竟带了点嘶哑,更多的是欣慰,“坐吧。”
会面是宗主邀请的,并非大摆的流水席,只是在主峰后院的屋子里支了张小桌,摆了几碟常菜。与其说是请客,不如说是某个普通人家里的一顿家常便饭。
时倦坐在窗台上,看着这对师徒陌生人似的全程一言不发地吃完。
宗主执着酒壶想要倒酒,任清言看了一眼,平静道:“我不喝酒。”
宗主一愣:“可你以前不是……”
“变了。”
然后就是沉寂。
这世上那么多遗憾不解错过相顾无言,好像都能用变了两个字替代所有原因。
酒壶轻轻磕在桌面上,宗主嗓音很慢:“清言,你后悔了吗?”
十年的时间足够将当初言笑晏晏的少年打磨得薄凉又冷情,他站起身:“宗主。”
宗主手微微一晃。
他以前从来都是叫师父的……
任清言眸光出乎意料地平淡:“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这一趟吗?”
宗主有点怔然。
“你教导我二十年,我得还你。”
“十年前因为我夺下仙界大比的首席,问天宗名声拔高一筹;现在因为我,问天宗的名声再高一筹。我知道这么些年我父皇送来给问天宗的资源比起我修炼所用的也不会少。”
任清言低眸,声线平平静静的:“我现在不欠你了。”
时倦沉默地闭了一下眼,复又睁开。
苍云峰上的风极大,一枝枯树被吹折了半截,树皮连着原树在风中摇摇晃晃。
任清言摊开手,掌心躺着枚剔透的玉佩。
他看了一会儿,抬头望见那半截枯枝,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开口,轻声道:“我第一次来,它还是棵垂满了藤蔓的参天大树。”
时倦走近了,听着他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直到之前我从宗门秘境回来,一只虫王为了躲避结界跟着我跑出来,寄生在这棵树身上,直接吃空了它的树干。我后来发现后,翻了很多秘法,也只能让它继续维持被吃空的样子,好在苍云峰灵气足,竟然也这么活了十几年。”
任清言垂眸看着手上的玉佩,轻轻地道:“可是现在,它还是要死了。”
时倦走到他身前,却只看见他垂着头,眼底漫着很深的阴影:“阿倦。”
半晌,他又唤了一声:“阿倦。”
“我好像,一直挺没用的。”
时倦发愣地望着他的眼睛。
“啪嗒——”
一滴眼泪落在光洁的玉佩上,打出清澈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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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橘猫仍旧趴在火炉边上。
这么冷的天, 哪怕是院子外的花枝都瑟缩地蔫了吧唧,而橘猫大约是唯一一个对温度没有丝毫感觉的生物,每天吃饱了睡, 活得比谁都轻快。
回来时橘猫还没醒, 任清言将橘猫从灶上拎起来扔到桌子上,在上面咕噜噜滚了一圈,恰好停在时倦面前。
橘猫出离愤怒了, 尖叫一声直接扑向火炉旁的罪魁祸首,试图用爪子把对方挠成大花脸,可惜飞到途中就被任清言整个提着后颈拎了起来。
时倦坐在钟摆上, 看着下方一人一猫的争斗。
反正谁也奈何不了谁。
在这个位面,时倦是在进入问天宗以后遇到橘猫的。
那天是个傍晚,时倦被任清言一路拉到山脚, 忍不住出声:“我功课还没做完。”
“等回去再做。”
“宗门的任务也没完成。”
“回去再完成。”
“还有……”
“你为什么那么多顾忌?”任清言直接打断他,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中秋节。”
他笑:“答对了。”
时倦沉默地看了眼面前挂满灯笼的小店:“上面不是写着?”
中秋是尘世的节日,宗门里的弟子们虽说被灌输了一堆断尘缘的思想, 但也没几个能真正对自己长大的地方完全没有感情, 纷纷趁着晚上溜出去。
能回家的回家,太远回不了的就在山脚下的街巷里吃一份月饼,看半宿的月亮, 也算是团圆过了。
那样的日子总是很热闹。
任清言可不管写没写,拉着他便扎进人堆里。
时倦跟着他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的还是宗门统一发放的弟子服, 周围年轻人也大多都是穿成这样,一晃眼就容易分不清谁是谁。
天气缘故,晚上的空气又潮又闷,像泡坏的梅子酒, 摩肩接踵时不小心碰到其他人,下一刻就被人拉向反方。
时倦反应了片刻,回神时才发现自己被人半搂在怀里,同周围一圈的人群隔了半尺的距离。
“不舒服?”
他手上带着手套,顿了片刻:“还好。”
任清言松开搭在他脉上的手,略松了口气:“那就是不喜欢?”
时倦沉默了一下:“我不太能接受和其他人直接触碰。”
主要是这样的环境。
夜晚的,昏暗的,光影摇曳的,人头攒动的。拥挤逼仄得像是要将身处其中的人全部吞没进去。
任清言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忽然抬手在领口处一拉,将身上的外袍解下来,披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尽数笼在衣袍之下,反倒同周围彻底隔离开来:“怕热吗?”
没等对方回答,他便继续道:“就你这体寒的程度,我估计也是不怕的。将就一下,至少这样不会碰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