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是时倦在这个世界里的表字。
当初任清言在石碑上刻字时,原本想在左边再加一个人际关系, 可刚刚刻下一个“道”, 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用灵力把那一层尽数磨去了,最后只写下一个名字。
时倦从棺材上站起身, 手搭在棺盖边缘,缓缓推开。
紧闭的棺材张开一条缝,接着露出了木棺中躺着那人的容颜, 右耳一枚纯黑色的耳钉。
再然后,那枚耳钉被拿了起来。
系统:【!】
系统:【鬼啊——!!!】
“……”
时倦沉默片刻,手指在耳钉上点了一下:“别叫了。”
系统会喊鬼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在它的视野里, 棺材外面根本没看到任何人影, 棺盖是自己打开的,甚至连它也是自己突然就浮了起来, 根本没人碰到它。
可是就在刚刚, 它原本空荡荡的视线里竟忽然出现一个人,而自己正被对方拿在手里。
系统懵了两秒,感受了一下眼前人的灵魂气息, 小心翼翼道:【宿主?】
时倦:“嗯。”
系统更懵了:【您在这个位面不是已经……死了吗?您还活着?!】
“没有。”
时倦垂眸看了眼棺材里的身体,重新合上棺盖:“我在这个位面死了,但暂时不能离开。”
【我本来该在您死后直接去下一个小位面的, 可是没有成功。】
系统小声道:【我找不到您下一块神格碎片所在小世界的位置。】
时倦:“没有下一块。”
根本没有别的散落的神格,怎么可能找得到。
系统反应了一下他的意思,颤了颤:【您这是,神格碎片集齐了?】
时倦点头。
系统再度颤了颤:【那您现在的样子……】
陵寝两侧放着长明灯, 此刻因为燃烧导致空气稀薄,火苗已经摇摇欲坠,但在四周皆为黑暗的墓穴中却是唯一能让人感受到鲜活的东西。
时倦一头银白色的长发散落得随意,桃花眼却是金色,眼底被灯光映得忽明忽暗:“这是我原本的样子。”
系统盯着他那张脸发愣了很久,梦游似的道:【原来神长这个样子啊。】
……能这么近距离地看一眼,统生也无憾了。
不过,该问的问题还没搞清楚:【您一直在这里?】
“嗯。”
【那为什么之前我都看不到您?】
“其他人也看不到。”
包括任清言,甚至包括橘猫。
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坚信他已经死了。
这种状态说来其实挺玄妙,但之前也不是没出现过:在第一个小位面里,他就曾因为先心病进了医院,在医院醒来之前那段时间,他也是这个状态。
他可以凭心意触碰实物,可以随处自由活动,但别的生灵却看不见他,听不到他的声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就好像他完全脱离世界独立存在。
可若是脱离,感受不到应该是双向的;就像人死后灵魂依然能以人们口中鬼魂的形式存在,甚至与世界双向接触。
而他特别一点,因为他拥有的并非灵魂,而是神魂。
就像三维注视二维。
时倦道:“我刚刚用神力把你变得跟和我一样了。”
系统总算搞明白为什么刚刚突然就能看见他的问题,又道:【可是,您集齐了碎片,不是应该直接复活的吗?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碎片融合需要时间。”
系统懂了。
合着他在这个世界停留相当于缓冲。
时倦重新将耳钉戴上,从那一排长明灯中拿了一盏,走向墓穴外。
外面天气很好。
时倦将灯油倒干净,灭了火,灯盏放在足有半人高的草丛里,到山脚时恰好和来报信的两个问天宗弟子擦肩而过。
两个弟子看不见他的存在,正议论着方才见到的人:“吓死我了,任前辈看着为什么那么恐怖……明明他也什么都没说……”
“拜托,你也不看整个问天宗有哪个是不怕他的?听师父说他两年前修为就能和峰主硬碰硬,现在宗门里面恐怕也只有宗主能压得过他了吧。”
“可惜了,前辈这么厉害,为什么就是不肯执教呢……要是他愿意做问天宗的新峰主,何愁无人上门求教?”
“得了吧,虽然说咱们问天宗打着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的名头,但是你别忘了,任前辈可是比咱们如今最年轻的峰主还要小几辈啊!被破格提拔成外门长老也只是宗主留下他当金字招牌的一个手段。要不是他顶着长老身份,咱们按规矩,可都该叫他师兄!”
“天才的世界真不是我等凡人能理解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听师兄师姐说起过,前辈他以前好像有过一个道……”
“呸呸呸!乱说什么!魔域那群贱人不要随便碰瓷!”
“……”
分开得太远,后面还说了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时倦站在小院门口停了一下,下一刻,身影直接穿墙而入。
屋子里的烧水壶里水已经开了,壶嘴和壶盖的缝隙里正源源不断地冒着白气,水声咕噜咕噜沸腾得正旺。
任清言坐在藤椅上,双眸阖着,烧火钳放在墙边,身后垫着厚厚的毛毯。
那毛毯本来是任清言给他准备的。
时倦在这个位面死去前最后那段日子里,因为身体原因总是格外怕冷。
而天华山又地处九州北部气候常年湿冷,任清言便在屋子里给他弄了这么个灶台,还编了只藤椅秋千似的吊在天花板上,方便烤火。
任清言除去问天宗外门总长老的身份,本身也是尘世富贵之人,具体是哪方势力时倦没特地问过,但就从他能在刚刚适合入道的年纪就被家里人跳过外门考核直接送入内门测验,可见其身份估计也不会低到哪去。
他找来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差。
那时天华山刚刚入冬,外头的雨一阵接一阵。难得放一次晴,任清言便出门去了趟市集。
时倦被他安置在那只藤椅上,面前的炉子生着火,膝盖上则垫着本打发时间的古籍,一页一页地翻看。
中途疲乏感随着时间越来越重,他身子又弱,没支撑住,便躺在藤椅上睡着了。
可哪怕睡梦中也不安稳。
时倦浑身都没力气,大脑更是昏沉得厉害,半梦半醒间只觉得却越来越冷,可惜他不想睁眼,只能凭着本能往身上的毯子里缩了缩。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热源蓦然靠近了。
“时倦。”
“阿倦?”
任清言半跪在藤椅的边沿,碰了碰他冰冷的手:“哪里不舒服?”
时倦的精神像是在水里浮浮沉沉,实在提不起力气。可惜耳边的声音一直在吵闹,他安静了很久,终于动了下唇,低声说出一个字:“冷。”
任清言不是普通人,哪怕对方声音小仍是听清楚了。
虽然床上有被子,可是就这么突兀地躺上去估计不会比已经待了半天的藤椅上暖和到哪去。
任清言抬抬手,一簇灵力飞入炕中,点燃已经熄灭的火堆。接着抱出被子将自己和对方裹在一起,双手紧紧拥着对方的身子。
时倦再醒来时已经月上柳梢,却是头一次睁眼后最先感受到的竟然是暖意。
他动了下身子,这才发现身旁还躺着个人,抬眸便对上一双狭长的眼。
任清言弯了下眸子:“还冷不冷?”
**
炉灶上烧水壶咕噜咕噜滚着沸水,白色水汽氤氲了满室。
任清言躺在藤椅上,漆黑的眼睫微颤。
很显然在做梦。
时倦坐在一旁落地的古钟上,低头看着自己身前垂落的白发。
【宿主,咱们会不会……】
“他们看不到。”
系统不说话了。
说起来,他跟任清言在这个位面里的初见听起来戏剧化了一点,但若真要深究,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巧合。
任清言是修真门派之人,学的最基本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并非是官场里那个观察,他观察的是人的周身气息浮动和面目印堂。
这一点是后来那个小个子男人抢走他掉落的古董灯盏,时倦准备去追却被任清言一把拉住才意识到的。
因为对方拉着他手腕的时候,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恰好搭在他的脉搏处。
他在切脉。
灯盏没拿稳是假的,追不上小偷是假的,甚至连后来送他暖玉的原因也是假的。
只有想知道他的名字是真的。
只是那时的时倦再怎么样,也有修为有灵力护体,真要动起手来比之普通人怎么也不会差到哪去。
直到不久以前他在小木屋的藤椅上睡着被冻得浑身发冷,那才是真的连凡人都不如。
那时任清言当人形暖手宝抱着他睡了一天,等第二天就弄来了全套的羊羔毛毯,将藤椅的角落全都铺上,大有将这张椅子布置成第二张床的架势。
趴在地上的橘猫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一爪子挠向藤椅上的人。
橘猫的爪子没挠破他的衣服,但拍到小腿上的力道叫醒一个人也够了。
时倦看着任清言睁开眼,和橘猫对视片刻,接着提起火炉上的烧水壶进了里间。
房子是当初时倦的死亡确定下来后才建的,相当于临终关怀所一般的存在。
但任清言当初死活不肯承认这一点,执意把临终所布置成了婚房的模样。
可惜后来嫌麻烦,那些红艳艳的装饰又全被清理掉了。
除了进门的大厅以外,里头还隔出了两间屋子,一为房间,二为厨房。
虽说修真界一直有辟谷丹的存在,可惜时倦后期的身体压根接纳不了灵力,就像一只满是裂纹的玻璃杯,无论往里头倒多少水最后总会流出来,甚至还会因为压强让那杯子碎得更快。
任清言当初不仅开辟出这么间厨房,甚至还不知从哪弄来一套厨具,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宗门天才兼尘世大少爷,对着菜谱研究了一个星期以后,之后哪怕扔了菜谱,竟然也能像模像样的做出一桌子吃食。
时倦来到厨房,恰好看见对方站在灶前,面前摆了只紫砂壶,装茶叶的铁罐揭了盖。
滚烫的水倒入茶壶,几滴溅出了壶外,落到他手背上。
时倦沉默地看着他手背上的水珠。
任清言估计也看见了,不甚在意地擦了一把,放下铁壶,小勺夹了撮深绿色的茶叶。
茶叶在滚水中舒展。
时倦看着他将茶壶端出去,放在了临窗的小木桌上。
他拉开两张椅子,在其中一张上坐下。
时倦来到桌前的空椅子上,垂眸就看见对方手背上原本被热水溅到的地方已经起了水泡。
一只紫砂杯被放到对面的桌沿,杯子里的茶盛了七分满。
任清言又倒了一杯给自己,低头抿了一口。
他盯着茶杯,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你总喜欢刚泡出来的茶?不觉得苦吗?”
时倦安静地看着他。
沸水泡的茶当然会苦,之前说过好多遍了。
任清言放下杯子,眼中被腾腾的热气一染,像是跟着散去了某种又冷又硬的东西:“阿倦。”
他瞳孔中映出木桌另一端的模样,一杯茶,还有一把空空荡荡的木椅。
再无其他。
任清言望着对面,许久以后,眼里才慢慢浮现出难过:“阿倦。”
微哑的嗓音掺了苦茶的涩味,像是被塞了口发烂的青梅,呛得人几乎落下泪来:“我好想你。”
时倦听见他低声道:“我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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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问天宗。
宗门里很热闹, 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在欢庆,因为魔域少主的死,连带着修真界的一大浩劫跟着消散。
时倦随着任清言来到问天宗时已临近傍晚, 走的是山下的大门。
道路两旁站在宗门的弟子, 道上设有阵法。
守门弟子一眼便认出来人,慌慌张张地迎上来,又在两米外戛然而止, 眼中多少带着点激动:“任前辈!”
任清言没有看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向山道。
两个弟子踟蹰地追上去:“前辈等等……我们给您开道……”
任清言停下脚步,回过头, 扫过两人的目光又轻又浅,像是雨中夹出细细的风。
两人头皮一麻,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他道:“不要跟着我。”
山路蜿蜒, 因为天气冷, 两旁只稀稀落落地缀了些白色的野花,看着娇娇弱弱的, 像是风一吹就能全倒了。
时倦踩在地面散落的阵石上, 抬眼便能看见眼前那人的背影。
这并非他第一次走这条路,况且他现在也连人的范畴都算不上,任问天宗在修真界名声多大防护多好, 那对他也没什么效力。
这大概是他死后唯一的方便之处了。
记得他上一次,也是第一次来问天宗还是十年前,恰逢宗门招收弟子, 整片问天山脉连同下方的街巷人来人往,酒肆饭馆开了满条街。
问天宗有规矩,招手的弟子年纪在六岁以上十六岁以下这个区间,除非天赋异禀年纪可向下破格, 可但凡超出十六岁,管你先天资质再好他们也是不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