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祈自己就是医生, 自然没打算送他去医院。测好温度, 他没急着开药,而是翻出静脉输液针,顺手将床头的衣架拿过来,药水倒置挂好, 排去管内空气,拿起病人放在被子上的手。
被子捂了那么久, 他手上的温度终于不如之前在审讯室里那么冷,反倒因为高烧比平日里还要高,手腕苍白如瓷, 甚至能看见皮肤下深青色的血管。
沈祈握着, 食指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画了个小小的圈。
他动作轻, 加上被病人的手挡着,隐秘得像是某种不可告人的事,就连系统都看不出来。
时倦沉默了片刻, 抬眸去看他。
沈祈对上他投来的视线,弯了弯唇,给他绑好橡胶管,低头吻了吻他的手背,温声道:“会有点疼,忍一忍。”
空气中弥漫着碘酒的味道,接着,尖锐的金属针头从皮肤外一点点推进。
察觉到他那瞬间生理性的颤抖,沈祈松开手,半跪在床沿上:“现在已经中午了,很快就会升温,不用开空调。你乖乖躺着别掀被子。”
时倦听着这么个说法:“要回去?”
“助手刚刚给我打电话了。”沈祈道,“我会回来给你拔针。”
两人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相处模式倒是半点不生疏,对于将一个堪称陌生人的人留在自己家里这件事,都没人提出质疑。
一个真敢撩,另一个居然还真的接了。
沈祈轻声笑了,俯身在他的额头吻了一下:“回见。”
房间的门被人关紧,接着响起换鞋和落锁的声音。
时倦躺在床上等了几分钟,重新睁开眼。
系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醒来,愣了下:【宿主?】
时倦没有起身,手直接伸入枕头底下。
片刻,他收回手抬起放在眼前,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纽扣大小的金属片。
系统盯着那枚金属片懵逼了半晌:【窃听器?】
时倦盯着那枚金属片看了片刻,重新将它放回枕头下面,很轻地点了下头。
【为什么枕头底下会有这种东西?】
时倦没说话。
还能为什么。
被电话叫回工作岗位估计不在沈祈的意料之内 ,否则为什么之前那么长时间不放,非得借着离开前亲他的动作掩饰偷偷放。
高烧持续了快两天的身体实在太过疲惫,时倦没撑住,不多时便再次陷入昏睡。
记忆中纷乱的景象铺面而来。
**
自半年前目睹了琳达娜施展暴力,而爱微冷眼旁观以后,接下来一段日子都挺乏善可陈。
直到一个月以后。
那时加洛州著名教授来慕格尔大学造访,并开办了场讲座,在那天下午于教学楼最大的阶梯教室进行。
这样的机会向来难得,早早便有学生们得了消息提前占座。
时倦来到阶梯教室时,里面的座位几乎全被占满了。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圈,抬脚走向教室靠里那一侧,停在一张桌子前,弯身对着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男生低唤。
男生被他叫醒,顶着一张足有铁锅大的圆脸,满眼都是不耐烦的戾气:“干什么?!”
时倦:“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男生揉眼睛的动作一顿,终于撩开眼皮,正眼看他。
讲座有相关部门拍照,为了风貌,要求是不允许在空地站着,必须人人有座。
而座位上的男生生得高,身材更是偏肥壮,一个人不仅占了他自己底下的座位,还把旁边的空位也占了一半。
男生叫威尔,在学校不是籍籍无名的那一类,相反刚入学就把人打进医院,事后学校追责也愣是被他的家庭压下来,闹得沸沸扬扬,从此一跃成为慕格尔大学霸王般的存在。
他家里有背景,在学校里一直横着走,身材又强壮力气大,偏偏还脾气不好,一个不高兴一拳头下去就能将普通人砸去半条命,惹得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也因此,整个教室里就这里还有一个空位,却一直没人敢上来,绝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面前的男生。
男生大约是对自己在众人之间的口碑有了解,难得看到有不怕死送上来的:“想坐这里?你眼瞎了?没看到这里本少爷占了?”
时倦:“可以吗?”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男生有点无趣地翻了个白眼,一捋头发,嘟哝了一句:“聋子。”
倒头就接着睡。
男生没想到自己再醒来会直接接受整个教室所有人的注目礼。
一侧的小弟战战兢兢地叫了他好多遍,总算把人喊醒,提醒他看讲台。
黑板上正写着一道数学应用题,很显然是他被点名需要回答的问题。
老教授站在台上,脸上的笑容快绷不住了。
最后排旁听的学校领导们眉头拧成了疙瘩。
男生盯着黑板看了半天,正想自暴自弃,旁边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接着,一本笔记本被推到他面前,摊开的那一页工工整整写着算式,列着一个三元三次方程组,最后一行则点了三个点,答案字迹干净又清隽。
他转头,便看见讲座开始前向他询问位置那个漂亮的黑发少年。
好不容易应付过教授,他坐下身,看着旁边的人想说点什么。
可对方已经低下头,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直到了下课。
男生让小弟先离开,转过头,粗声粗气道:“喂。”
时倦将自己往椅子中央的位置挪了挪,闻言一顿,眼里浮出疑惑:“怎么?”
男生本来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又想问“你被骂为什么不会生气”,可这些他最终一句都没说出来,只是道:“你还不走?”
时倦摇摇头:“等会儿再走。”
男生眉头一拧,那张圆脸瞬间显出几分凶狠的狰狞:“你还想等别人走了好在这教室捡钱不成?”
时倦平静地扫他一眼,仍是摇头:“不是。”
他道:“我走不动。”
男生一脸莫名:“什么意思?”
“两个小时只坐半边椅子,我腿麻。”
“……”
男生可没忘记,让对方只有半边位置落座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
关键是他也压根没想到对方会选择坐他旁边。
他就这么在原地跟傻子似的杵了几分钟,面前的少年再度开了口:“能扶我一下吗?”
男生回了神,伸手一把将少年拉起来。
少年手白而清瘦,身子也瘦,而男生一开始是以自己的体重为标准去后使的劲,压根没想到少年看着不比自己矮多少,分量居然会那么轻。
这一下用力过猛拉过了头,一个活生生的人掉进自己怀里,对方的脸颊擦过下巴。
男生倏地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推开。
“砰——”
时倦没站稳,下意识去支撑身体,手臂在金属桌角狠狠划了一道。
口子顷刻间滚下一串血珠。
男生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时倦低头看了眼伤处,抬头叫了他一声:“能帮我把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吗?”
“……什么?”
“背包第二层,创可贴。”
男生下意识撕了两片递过去。
创口不算大,顶多血流的多看着恐怖。
时倦只用了一片,剩下那片随手放进口袋,将包装纸叠好,语气平静道:“谢谢。”
男生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你为什么不生气?”
他是真的不明白。
他从来没见过像少年脾气这么好的人:被占座不生气,被讽刺不生气,被推得跌倒划伤还是不生气,甚至还能反过来帮他这个坏学生。
不像他,开学时就因为一个人喊了他一声“死肥猪”,就气红眼直接将人打进医院,;因为被别人嘲笑“胖得跟球一样”,就一拳头把人打得半天站不起来。
甚至在学校责问时,直接搬出家里仗势欺人,还欺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时倦听着,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生什么气?”
“你不觉得我很讨厌?”
“不会,你挺好的。”
“哪里好?”
“哪里都好。”
男生睁大眼:“我还骂过你眼瞎!”
时倦:“……你为什么要骂你自己?”
男生:“……”
对方说他好,而他却说对方眼瞎。可不就是在说他自己不好么。
在椅子上坐了这么久,走路的力气也恢复了。时倦将课本收拾好,站起身道:“你说过什么,和你的人好不好,有必然联系吗?”
男生听到这熟悉的说辞,就忍不住冷笑:“难道你会觉得整天打架斗殴满口脏话的人会是个好学生?!”
“好学生不是这么判定的。”时倦将包装纸扔进角落的垃圾桶:“不做那些只是比做更能讨人喜欢,看你想不想。”
不是讨人喜欢,是更讨人喜欢。
男生哑然。
……怎么可能不想。
半年后,慕格尔大学少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校霸威尔;多了一个整日整日笑容满面,脾气好耐心高,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能用巧妙的方式接上去,而几乎不会拒绝他人求助的好好先生。
因为体型圆润壮实,性格却细腻绵软,校友们便给他取了个诨名。
——大白。
**
再说那一天,时倦背着包离开教室,却没有回住处,而是按照收到的消息来到了教学楼西方。
慕格尔大学虽说是随机安排学生负责教室卫生,但为了促进学生交流,四年下来基本每个人都有轮到一起的机会,而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定时开始卫生环节。
时倦因为在教室里耽搁了一会儿,来到目的地教室时,发现那里已经有了其他人。
坐在桌角的女孩烫着一头咖啡色卷发,肩膀上披着薄围巾,手里则拿着本世界史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蓦然听到声音,女孩抬头淡淡地扫过来,却在接触到来人时微微发怔。
时倦看着女孩,率先打了招呼:“爱微。”
女孩捏著书脊的手一顿。
当时倦拿着扫把出来时,女孩忽然开口:“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她的语气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那一类,带着隐隐的调笑:“你为什么认识我?”
时倦听着这么个问题,沉默地看了她半晌。
然后,他开口:“卫生安排通知里写着和我同一组的人的名字,有什么不对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10 14:23:49~2021-04-11 14:5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i看看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i看看 12瓶;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爱微在学校里一直是被捧着的, 又正是性格最张扬的年纪,平日里骄傲惯了,所以看别人时总是会带着种高傲。
就像刚刚的事,因为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觉得对方也和她那些追捧者们一样偷偷关注她, 所以才能叫出她的名字, 可谁能想到居然不是。
她怔了片刻, 一张脸忽然泛起了红色。
低头犹豫了半晌,她终于抬起眼, 却发现对方早就开始了任务, 压根没多看她一眼,仿佛丝毫不在意刚刚发生了什么。
爱微下意识松了口气, 也不好再继续干坐着, 从课桌上下来:“我来帮你。”
加洛州的人一直都有让孩子从小学习做家务的习惯,两人谁都不是新手上路,一起效率很快。
垃圾桶被填得半满,装了两个塑料袋。时倦率先提起一个, 爱微则抓着另一个。
教学楼带着很重的潮气,墙壁地板都挂着细密密的水珠。
爱微走在后面, 楼梯被垃圾袋半遮着,一个没注意,脚下突然踩空, 身体不受控制地摔下楼梯。
手肘和膝盖率先着地, 磕出闷响。
她疼得眼泛出生理性的泪花,撑着让自己翻了个身, 抬起视线。
时倦下楼梯一直有用扶手的习惯,因此逃过一劫。
比起她的狼狈,他却仍旧是干干净净的, 高高地站在台阶上。
他走下楼梯,停在女孩面前,半蹲下身。
爱微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
时倦看着她那一瞬间竖起的防备的畏惧,顿了一下。
一件宽大的外套被盖在女孩身上。
时倦低声道了句“冒犯”,隔着外套将女孩从地上抱起来,转身上楼。
爱微被他带到最近的一间教室,在课桌上放下,拉开背包拉链,接着才卷起她的衣袖和裤脚。
刚刚落地的几处已经泛起了大片的淤青。
时倦没搬椅子,就那么站着,将冰凉凉的药膏抹在青紫的地方,缓缓揉开淤血。
爱微最初颤抖了一下,接下来愣是一声不吭。
时倦也没开口,将她身上几处伤全部处理好,收好东西,方才伸手:“我的校服。”
爱微反应了一下,匆匆忙忙将腰上的外套解下来,递给他。
时倦收回来:“你刚刚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
爱微怔了怔。
其实她也不知道。
只是,殴打,嘲笑,那么多落井下石的方法总该有一个。
学校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其他人也都是这样,谁高谁低都是在一次次的拉踩中形成的。